她笑着,笑容又僵硬在了脸上,“我花儿她知道了?她……她过得好不好?”
    姜砚之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只能说是天注定吧。她好着呢,宠冠后宫,人人都尊敬她。”
    林娘子听着直点头,“我花儿从小就生得好,十里八乡没有比她更俊俏的女娃娃了。人人都说,她时候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真好,真好!”
    接下来,林娘子像是失去了神智一般,一直的说着真好,真好……
    “雾渐渐的散去了……”闵惟秀看了看四周。
    姜砚之点了点头,“天快要亮了。”
    他说的,可不是这鬼村里的天,而是真正的天就要亮了。
    天一亮,这些鬼便要消失不见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雾气全部散去了,露出了林村打谷场的真面目。
    这里大大小小的木牌林立,全是密密麻麻的坟墓,木牌经过风吹日晒,有些上头已经长满了绿色的青苔,还有一些已经腐蚀得看不清楚了。
    但是一眼看到这么多坟,实在是让人心中慎得慌。
    路甲同太子回过神来,见自己正坐在坟头上,赶忙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站在了闵惟秀身后,这才安心。
    不一会儿,路丙也惨白着脸跑了过来,“三大王,殿下,你们没有事吧?这个鬼地方是怎么回事?”
    姜砚之没有回答他,忧心忡忡的走到了太子殿下身边,“大兄,大兄,没事了,没事了!”
    太子眼神不似之前那般呆滞,却是仰着头,自嘲的大笑起来,笑完了之后,苦涩的说道,“东阳,你想让我看的东西,我已经全都看到了,现在你可以出来了么?”
    第三百五十章 今天开始非东阳(一)
    “咳咳……”从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从那树林里缓缓的走出来一个人,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手中杵着一根木头拐杖,头上系着一根白色的麻布巾儿,正是他们此行要来寻的东阳郡王。
    “别叫我东阳了,我不过是此山间的一村夫,叫做小石头罢了。”东阳说着,又咳了咳,随意的寻了一块大青石,离得远远的,坐了下来。
    太子也好似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一般,瘫坐在地上,远远的看着东阳郡王。
    他看了很久,才说道,“不管如何,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非要给柴家寻后人……你就只是小石头,不是东阳;郑国公也不会来这里,你的家人也不会……”
    太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东阳打断了,“你说得没有错。你还有什么脸待着这里呢?快些回东京去,我可不想在我最后要死的日子里,还看到你令人作呕的嘴脸。”
    太子一怔,红了眼眶,“我……”
    姜砚之瞧着恼火,走到了太子跟前,“你家中遭遇了不幸,的确很值得同情,但这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利用我大兄的理由!他对你是如何的掏心掏肺,你自己心中清楚,可是你呢?你凭什么羞辱他,拿刀子戳他的心!”
    “大丈夫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你们村中风水特殊,命理特殊,一早就被郑国公府盯上了,你的仇人是他们,你却滥杀无辜来报复,这样的你,同郑国公府那些恶心又自私的人,有很大的区别吗?”
    “就连哄骗我大兄出京,然后让他被辽人抓了去,也是你同赵离一手策划的吧。不然的话,这里同辽国边境相去甚远,他们怎么会发现乔装改扮的太子呢?”
    “即便是如此,我大兄也独自引开贼人,就为了将生的机会留给你!”
    “从小到大,你自己摸着良心看看。那天下最好的贡缎,若是自有三匹,那定然是一匹穿在我阿爹身上,一匹穿在太后身上,剩下的一匹,穿在你的身上。东宫里但凡有什么稀罕玩意儿,我大兄哪一次不是眼巴巴的拿了去哄你高兴?”
    “你以为你穿了个粗布麻衣,就是小石头不是东阳了么?你怎么不看看自己的脖子,已经娇生惯养得粗一点的布,都会磨破身上的皮了!”
    东阳一听,缩了缩脖子,自嘲的笑了笑,他的确是穿惯了绫罗绸缎,一穿着粗布麻衣,一身都磨得是红痕。
    “你若是生了病,我大兄衣不解带的照顾你,你大冬日的,非要吃湖里的鱼,我大兄那个傻子,便非要自己个去抓鱼……你便是要那天上的星,我大兄都恨不得立马爬到天上去,摘下来送给你。”
    “你杀了人,阿爹要惩治你,大兄在他书房外跪了一夜,不惜以死相逼,要保住你;你想出京回家,他便抛着太子都不做,带你出京……从小到大,我都嫉妒得要命,明明是我的哥哥,待你同待我,却是天壤之别。”
    “所以,不管是小石头也好,还是东阳也罢,你可以恨所有人,你唯独没有资格,恨这样真诚待你的人!你害过他多少次性命了,他心中犹如明镜一般,此番他落入辽人之手,再去东京,前程未卜。却还是想着,确认你是否安康,才放心……”
    “我的哥哥,就是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太子先前还听得眼红红的,等听到最后一句,有些尴尬的低下了头,那啥,你能不站在坟地里,这么大声的说我是傻子么?
    太子刚要开口,就被姜砚之狠狠的骂了回去,“别说你欠他的,你欠个鬼啊欠!天天说,天天说,你的脑子被水洗了么?”
    闵惟秀一听顿时乐了,这是近朱者赤啊,你看姜砚之同她待一起久了。
    这说话发火,都同她挺像了!
    可不是,听得太子哔哔就烦!最不喜欢的就是苦情戏了!
    姜砚之骂完了,好像冷静了几分,顿了顿,“你也别装了,你刚刚才从代州赶回来的吧?昨夜我大兄突然不见了,你完全可以杀了他们,但是你没有下得了手去。你都已经快要死了,还死鸭子嘴硬个什么呢?”
    闵惟秀一愣,看了看东阳的手,他的手上有明显的勒痕,显然是扯了马缰的,原本那十分好看的手,现在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怖。
    之前没有仔细看,如今看来,他的确是风尘仆仆,好似很仓促从外地赶回来一般。
    东阳缩了缩手,对着地上的墓碑重重的磕了磕三个响头,看了太子一眼,又将头别在了一边。
    过了许久,才说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确是柴家的血脉。也以为,是因为我,官家才灭了我们全村。所以我恨,恨让我入京过继的你,恨让我断绝后嗣的你,更恨害死了我阿爹阿娘弟弟妹妹的你。”
    “三大王骂得没有错。你被辽人抓走,的确是我同赵离商量好了的局。还有小花……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善良无辜的人,周围的人,都害我;可是我却利用了小花,而真正善良的人,却连鬼都不忍心伤害,对林娘子说,小花还好好的……”
    东阳说着,喃喃自语道,“谁一开始,就想做一个坏人呢?我去东京的时候,也在想,好好的,做一个正直的人,为柴家继承香火,以后帮扶幼弟幼妹。你待我一片真心,我也想过要以命相报,可是,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去岁赵离来寻我,你们知道的吧,就是那只黑猫。他告诉我说,我让你偷偷捎的信,我的阿弟阿妹根本不可能收到。因为在我走的那一天夜里,郑国公便悄悄的折回来,将我全村人杀光了。”
    “我不信,费尽心机使了人来查。结果,同他说的一模一样,全村人都死了,活着的,只有一无所知的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人竟然是已经宠冠后宫的林娘子。”
    “之后的事情,全都如三大王去我府上时,推理的一样,我同赵离一起弄死了老郑国公之后,便开始合作了。只不过有一点,你想错了,小花不是我故意不救的,是她知道,自己竟然侍奉仇人,心灰意冷,才想连带着孩子,一道儿死了的。”
    “她不能白死,于是我们一道儿,做了那个局。”
    东阳说着,有些恍惚。
    他还记得,年幼时候的林小花,最喜欢吃酸枣糕儿,她还会吹叶子……在夏日的时候,村中的男娃娃们,都去浮水,而林小花那帮女娃娃,则坐在大树上,晃着白嫩嫩的脚丫子。
    时不时的摘上一个果子,扔到水里。
    那样的林小花,已经死了。
    “你被辽人抓走之后。我一个人回了村子里,看到了你们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第三百五十一章 今天开始非东阳(二)
    东阳说着,拼命的咳嗽起来。
    闵惟秀有些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别说东阳了,有谁会想到,这中间还有郑国公搞事情呢?
    官家根本就没有下什么扫清柴家后人的命令,他甚至连东阳郡王根本就不是柴家后人,都不知道……
    同太子一样,东阳在第一次听到真相的时候,是不是也犹如五雷轰顶?
    太子一瞧,赶忙跑了过去,替他顺了顺气,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来,从其中掏出一颗药丸,塞到了东阳嘴边,“你这些天,是不是没有吃药?没有吃药,病怎么会好?”
    闵惟秀瞧得眼睛疼,上辈子她是怎么觉得太子对她有意思的?
    她上辈子绝对是世界上最自恋的人啊!
    人家太子心中分明只有东阳一人!不管是她还是刘鸾,那才是真正的傻子!
    东阳咳顺了气,推开了太子手中的药,“阿离,没有用了。我自己的病,自己个知道。是我的错,害了你,害你日后再也做不得太子了。”
    太子一顿,摇了摇头,“你只想做小石头,我也只想做阿离。”
    东阳眼眶一红,“我那日听到了郑国公父子的谈话。才想明白,这一切都是命,倘若不是你要寻柴家后人,那我也在那一日,同他们一道儿死了。说来可笑,我同赵离设局杀郑国公,利用的竟然也是他想要长生的心……”
    他说着,顿了一下,苦笑道,“赵离他,一定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吧。”
    “我知道怪错了你,等天一亮,我便骑了马去燕云十六州,想要想办法救你回来。可到了那里,我才发现,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以前自以为是的聪明,都不过是仰仗着你,利用着你。”
    “别说救你了,我连找你都找不到。”
    太子一听,却笑得眼弯弯的,“幸亏你没有找到,你又不是惟秀,没有武功傍身,万一被那耶律槿伤了……”
    闵惟秀心中一万头羊跑过……
    喂!救你不如救条狗!
    你们两个咋不直接挖个坟,一道儿化蝶算了!
    简直是肝疼儿!为啥有暖被窝不睡,有肉不吃,她要跑到坟地里,看两个大男人互诉衷肠!
    东阳瞧着他两鬓已经变白的头发,叹了口气,“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我后来听到了大军撤退的消息,知道你被救回来了,便一直悄悄的跟在你们后面。后来见你们往村子里来,又快马加鞭的先赶回来了。”
    “这村子,若真说有鬼,只有林娘子一个。平日一到夜里,她便会出来,提着灯笼,在村中四处的游荡,时不时的哭着思念一会儿小花。也就只有我回来了的那个晚上,许是因为村中人一直等着我,想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才将这悲剧,重新演了一遍。”
    “我知道你思虑重,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脸面再以你的朋友自居,只想着最后也让你听听真相,解了你心中的结。”
    “可是我没有想到,林娘子见了京城来的贵客,反应十分的大,她原本想要将你杀了报仇,我没有办法,只好哄着她把你们弄到打谷场上去。我想着,惟秀一定也会去那里的。”
    闵惟秀恍然大悟,难怪他们在屋顶上,太子同路甲一下子就不见了。
    看来这林娘子也是读过书的,起码一眼就瞧见了太子是他们一行人中身份最贵重的人,懂得擒贼先擒王,也懂得柿子拣软的捏。
    “阿离,我不怪你。阿离,是我怪错了你。”
    东阳说着,又猛烈的咳嗽起来,咳得脸色发紫,他拿出帕子来,捂了捂嘴,那鲜红的血,透过帕子,透过他的手指,滴了下来。
    直到现在,闵惟秀才有一种真切的感觉,东阳郡王的确是时日无多了。
    姜砚之一瞧,紧了紧手,他们几个都是一道儿长大的,虽然说不得情谊有多深厚,但也不是那无缘无故的陌生人,瞧着一个相熟的人,年纪轻轻的就要死了,绝对不是一件什么让人好过的事情。
    哪怕这个人,做了许多错事。
    “喂,你别想死这么早,那太便宜你了,你还得回东京,接受大理寺的审判呢!”姜砚之气呼呼的说道。
    东阳笑了笑,点了点头,轻轻的应了一声,“嗯。我的确是做错了许多事,不管死多少次,也没有办法弥补。我现在有两句话,想同太子说,可以吗?”
    姜砚之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东阳郡王站起身来,拄着拐杖,缓缓的走了起来,“这个门口有一棵酸枣树的,一颗柿子树的,便是我家。我年幼的时候,就同弟弟妹妹一道儿,在这树下玩抓石子儿。我小弟同你一样,输了之后就耍赖皮。”
    “我哪里耍赖皮了?”太子不好意思的说道。
    东阳笑了笑,两人进了屋子。
    闵惟秀见姜砚之坐立不安的站在门口,拽了拽他的衣袖,“跑了那么久,腿还不酸么?坐下来歇一会儿吧。别站那么近,万一听到啥不该听的,就不好了。”
    不一会儿,屋子里竟然响起了太子的歌声,这是一只不知道哪里的小调,轻轻地,像是哄睡的歌声。
    闵惟秀还是第一次知道,太子竟然还会唱歌,还唱得这么动听。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才面色平静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轻轻的说道,“林凛走了,他那么讨厌京城,我们就把他葬在这里,葬在他爹娘弟弟妹妹的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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