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目瞪口呆,千言万语结在硬石,堵在嗓子眼里,咽得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准还挺体贴的,嘱咐她在车中歇息,自己正正衣冠,扭着肥胖的躯体,往行宫前一坐,领着头哭嚎,扯着破鼓似的嗓子喊:“太子长兄,父王气头上才关了你,你且安心反思,事毕又是一国储君。阿兄啊,你认错了没啊,剔骨做槌这等恶事,还是少做为妙啊~~”
    雷刹隐在树后,百思不得其解:姜凌与姜准,一母同胞,这二人真是从头发丝到脚趾无一丝相似之处,听闻这南辕北辙的兄弟二人,感情极好,姜凌能将帝、后二人气得跳脚,在姜凌面前却是顺从维护,就怕九弟被自己气一下,卧床不起。
    姜准不敢让姜凌生半点的气,对太子,是恨不得将他活活气死。
    雷刹看向行宫高墙,也不知太子得知宫外之事后,会不会吐血数升。他看着姜准闹了一通,姜凌王府得知此事,来了一队人马,劝走了姜准。
    这些人如风过境,卷起满地枯叶,留一片萧瑟。
    第47章 暗涌(三)
    整个都城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 街集坊市看似与往日并无任何的区别, 贩夫走卒,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然而,打扮得与常人无异的暗探藏在街角,混在酒肆, 隐于人群, 一双双满怀鬼蜮心思的眼睛捕捉着任何可用的蛛丝蚂迹。
    事涉朝廷太子,所有的人似乎都掂起了脚尖,生怕一丝异响, 就打碎这薄脆的平静,哪怕他们每个人都想将水搅混,好摸一尾大鱼出来。
    太子被废几乎是早晚的事,然而, 所有人禀着打蛇不死反噬其身之心,想要将太子钉死在三皇子旧案上。杀臣弑兄,何等猖狂, 何等残暴,何等暴戾?这样的储君, 哪怕承平帝将来慈父心肠发作,也不能罔顾天下民意重将太子作为继承人选。
    哪怕超然世外的九王姜凌, 估计也不大希望太子有东山再起之日,毕竟以太子心性,为天下之主时, 便是八王姜准人头落地之日。
    不良司最早为皇帝暗卫,本朝太/祖原为权臣,得天下后对世家重臣多有忌惮,设暗卫督查群臣,各任不良帅主均为天子亲信,司中十二都卫大多年幼时便开始滕养,能人异士倍出,不良司令一出,可查百官王爵。
    只是,大兴皇朝历数百年风雨,大势渐定,皇位更迭后,不良司渐渐不为皇帝所倚重,到了承平帝这,已沦为协大理寺查奇难异案之用,虽仍直隶皇家,早非尖刀之刃,承平帝甚至将不良司交给九王掌管。
    九王身体不好,与大位无缘,承平帝待他尤为放心偏爱,只盼他在世时畅然无忧。姜凌掌不良司后,寻常也不过问,只交与徐知命定夺。
    九王有一双极为漂亮的手,修长优美,指甲澄透微粉,这双手应该生在仙灵身上,不沾一丝人世尘垢。
    “原来有一日,我竟也盼着兄长落入泥尘里。”姜凌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轻拭了一下指尖,好似双手已经沾血。
    徐知命与姜凌感情极好,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可谓情同父子也不为过,然,他对姜凌的怅然悲伤无一丝的动容,道:“大王顾念手足之情,却将万民至于何地?”太子姜冲的行事实在太过悖谬,他为帝,百官岂不要提着脑袋上朝?视人命为贱,又岂会将民生放在心中?
    姜凌转过身来,苦笑道:“可我,并非为大义。”承平帝暗示他:太子已到不可收拾的田地,不如留丝体面,手足相残于皇室也非美名。
    “副帅,还我三皇兄一个公道。”姜凌轻声道。
    雷刹领命应诺,转身出了徐府,他不意外姜凌的决定,只是对于醇王旧案心存烦躁,此案的真相,不过是一把焠毒的利刃,人人都希望把它从尘封的鞘中抽出来,刺出致命的一击。
    .
    何年果然是最好的酒,雷刹晃晃杯中酒,奇怪,他上次在归叶寺,饮了几杯就已醉倒,今日,一小壶所剩无几,他却殊无醉意。、
    “归叶寺可是稀奇之处?”雷刹问。
    风寄娘跪坐在对面,炙着一串黄雀,嗔怪:“副帅又多心了,归叶寺不过香火不盛的古刹罢了。”
    雷刹不信:“这酒离寺后,似乎不醉人。”
    “许是副帅一心求醉,反不得。”风寄娘的笑中带着不明意味,道,“副帅看似冷心肠,谁知却有稚子之心。”
    “胡言乱语。”雷刹哼了一声,看左右无人,嫌弃道,“醇王旧案能查得什么?听徐帅道,因圣人不欲皇室蒙羞,在场仆役护卫大都已杖毙,一些证据也早已抹去。”
    风寄娘:“醇王与太子之争,始于萧孺人?”
    雷刹饮尽最后一口酒,道:“萧孺人自尽后,圣人言道:狐媚惑人,如妲己褒姒之流,必藏祸心,陷夫于不义,为世所不容。如今畏罪自尽,卑贱罪身,焉享福地?”
    萧孺人的尸身旧席一卷,弃于荒坟,即便生时有绝色之姿,死后也不过喂于野犬鸦鸟。
    风寄娘道:“自古红颜薄命,男儿爱其色,不愿担其责,更不愿自省其身。”
    “我们一同去醇王府一趟。”雷刹道。
    风寄娘面露讶异,红唇一抿,倾身道:“副帅竟邀我同去?叶十一郎?阿弃呢?还有单郎君?”
    雷刹的眼皮都没动一下,道:“醇王府多女眷,你去了行事便宜些。十一郎嘴紧,我托他查京中亡者生辰;阿弃未归;单大哥冲动。”
    “可我不过是个仵作,查案岂是我本份?”
    雷刹奇道:“你不知不良司历来物尽其用?”
    风寄娘大惊:“你们不良司莫不是山寨匪窝、龙潭虎穴?”转而一笑,道,“不过,副帅心有侠义正道,奴家甘愿相陪。”
    雷刹眼眸微暗,道:“风娘子似乎从来都是这般置身事外。”
    风寄娘一怔,复笑:“郎君又误会我了。”
    雷刹不过随口一说,不去深究,风寄娘也乐得将此搁置,二人牵了马同去醇王府。
    .
    醇王府在永安坊,朱红大门对街而开,雷刹与风寄娘看门口的守卫门役无一丝惫懒之态,醇王虽去,整个府邸却无颓丧之感,显然醇王妃治家有道。
    二人刚下马,便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仆役上前,躬身道:“郎君可是不良司雷副帅,王妃命小的在等此等候。”
    雷刹将两匹马的缰绳交与小厮,道:“醇王妃消息倒灵通。”
    王府管事揖礼道:“王妃吩咐小的几人在门口张望,事关大王,小人怎敢轻忽?”他说罢毕恭毕敬在前引路,穿过长长回廊,过前厅步中院,行至花园偏侧水上九曲庭桥,到尽头自雨亭处。
    风寄娘和雷刹都有一丝诧异,自雨亭在这个时节,是夏炉冬扇。如要风雅,水车带动池水至亭顶倾泻,檐垂千丝线,冷得人打哆嗦;停了水车,不过冷水旁的一木亭,更添潇潇。
    醇王妃只带了一个身着胡服的小婢女,伏案画着什么,她孀居之人,身上素淡,发间无一色饰物,脸上无一点脂粉。
    管事一施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婢女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
    雷刹皱眉不耐,正要开口,醇王妃已经搁下了笔,抬头看着风寄娘与雷刹,清冷的眼眸中露出一丝兴味,道:“二位倒是一对璧人模样。”
    “王妃说笑。”雷刹硬梆梆道。
    风寄娘知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屈膝一福:“奴家不良司仵作风寄娘,见过醇王妃。”
    “风娘子多礼了。”醇王妃摆手,又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不但是不良司的仵作,还是归叶寺的寄客,通请神扶乩。”
    风寄娘也不慌乱,笑问:“不知王妃从何得知?”
    醇王妃唇角一翘:“一叶和尚民间寻常,在贵女中却是赫赫有名。”
    风寄娘一愣,忙掩袖偷笑,道:“王妃似与法师有交道?”
    “也算也不算。”醇王妃皱眉,似有不满,她道:“一叶和尚如神佛般悲悯,亦如神佛般高高在上。”
    更如神佛般漠然,雷刹在心中补上一句。他再看醇王妃时,不禁谨慎起来,连风寄娘的轻笑中都带了一丝异样。
    醇王身故时有一妃二孺人五媵人,更兼若干通房侍婢,其妻殷氏,出身百年士族大家,族中出过两任皇后,殷氏更是知书识礼、进退有度,随母赴宫宴,被醇王生母杨贤妃一眼相中,磨着承平帝为爱子求娶殷氏女。
    承平帝先时还有些迟疑,太子妃气度尚逊殷氏一截呢,架不住杨贤妃温软的枕头风,吹得整个人熏熏如醉,道:“我试试为三郎求娶。”
    杨贤夫笑着奉承道:“求?圣上说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殷氏还敢拒不成?”
    承平帝哈哈一笑:“便是皇家,婚姻也讲究个两姓之好,殷氏百年积淀,很有些臭讲究。”
    殷氏虽不大情愿,到底没敢拒,杨贤妃好不得意,见太子妃时深感逊自己未来儿媳良多,看着端方,好生生硬无趣。
    偏偏杨贤妃苦心求娶的儿媳,醇王本人却不大喜欢,比之殷氏,他更爱俏丽的表妹小杨氏,小杨氏常在杨氏跟前出入行走,时不时能见到醇王,一来二去,二人眉眼传情,彼此有意。
    杨贤妃当什么大事,漫不经心道:“既然喜欢,纳了便是,你堂堂一个皇子,何必做小儿姿态?”
    醇王惭愧,跪下认错,叩谢母亲教诲。
    殷氏嫁醇王后,夫妻二人算不得情深,却也当得相敬如宾,小杨氏进府后,仗着宠爱,屡屡挑衅殷氏,殷氏却是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醇王过意不去,为此还与小杨氏拌嘴吵闹。
    殷氏大度,小杨氏拈酸吃醋,妻妾间别有情趣,醇王享了一二年的齐人之福,出入都是满面春风,惹得众兄弟艳羡不已。
    直至醇王踏春,偶遇萧氏,惊为天人,自此心心念念难以忘怀,辗转反侧间皆是倩影。什么殷氏,什么表妹,尽是凡俗。
    “萧孺人,有倾城之姿。”殷氏的话语中满是追忆,佳人翩然而至,回眸轻笑,刹时群芳失色。
    可惜,人间留不住这样的绝色。
    殷氏道:“萧孺人不是自杀的。”
    雷刹与风寄娘皆问:“王妃为何这般笃定?”
    “因为,萧孺人并不识字。”殷氏冷笑嘲讽,“大概凶手以为美人缥缈若仙,定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第48章 暗涌(四)
    萧孺人出身寻常, 萧家原也算得书香门第, 只是到了萧父这一代,却是家业败落, 族产尽皆变卖,全家不得不在乡野居住,清贫度日。
    萧父为人迂腐, 好颜面, 自恃身份不与田舍汉同,孺慕风雅不事生产,成日不是对着残月长吁, 就是看着秋花感叹,临窗捧卷念些酸诗。家中一切生计,全靠着其妻梁氏的嫁妆支撑过度,好在梁氏持家有道, 虽是捉襟见肘倒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萧孺人前面还有两个兄长,萧父盼着二子能重振家业,无奈家中无银, 不得不自己在家教二子念书认字,纸墨价贵, 等到萧孺人出生,萧家越见艰难, 常常数米下锅,半月不见油星。
    萧孺人从五六岁起便帮着梁氏养蚕、采桑、烧火、浆洗,再大点, 又学纺织、绣花,好赚些银钱,贴补家用。
    虽是粗茶淡饭养大,萧孺人却渐渐显出如画的眉目来,梁氏每见女儿容貌,都要嗟叹如今萧家败落,知交故友尽皆零落,数遍人家,竟是不得良配。
    美玉落于泥中,也只得与瓦砾为伴。
    等到了萧孺人七八岁时,村中皆传萧家有好女,大后必是万里挑一的小娘子。
    村中一户林姓富户,家有良田桑园,春日,萧孺人挎了春篮在田间采野菜,林家小郎君看书看得倦了,带了下仆在外散心,撞见萧孺人遂动心思,辗转不能忘却,禀了父亲言道思慕萧家女。
    林父自忖自家富裕,儿郎又念文章,村女贫,商女俗,诗书人家世家贵女许看不上自家乡野泥腿,萧家虽败落,家中也有几卷藏书,沾着一点书香,萧家女又秀丽又勤快,倒与自家儿郎相配。林父是个麻利人,没几日便亲自去萧家为儿子提亲。
    萧父拿着架子,腹诽林父这个田舍翁没规矩,女儿岁小不曾及笄,婚配实是言之过早,待拒绝,又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在那捏着胡须拿不定主意。
    林父知情识趣,与萧父道:“你我既结两姓之好,自是亲如一家,你家大郎与二郎在家虽也念得书,习得字,到底不如去书院,既开眼界又可交友。”
    萧父一听林家出资送两个儿子去书院念书,再无顾忌,当下与林父交换了信物,换了庚帖,只碍于小儿女年岁尚小,不曾正式请媒设宴治席。
    村中皆知萧林两家定了亲,东家道:萧家女生得好,小小年纪就扎得好花,确实配得林富户。西家也点头:林家家大业大,林小郎又俊又认字,寻常人家哪配得?萧家小娘子生得美貌,养得蚕纺得线,两人相衬相配。
    梁氏既埋怨婚事草率,又着实暗舒一口气,十里八乡林家也是数得上的人家了,叮嘱女儿既定有了人家,除却采桑等必要之事,少在村中玩耍,记得守拙本分。
    萧孺人还是稚龄,懵懵懂懂的,好在她性子安静随和,一人在家伴着母亲喂蚕纺线绣花,也不嫌烦闷。
    她不知事,林家小郎君年长三四岁,知慕少艾,常托萧大郎送来鲜果玩物,一来二去,萧孺人心中待林家小郎君隐隐不同,听人提及,也是面有羞色,双颊染粉,知羞又不知为何而羞。
    萧孺人越长,倾城之姿越现,萧家两兄弟偶尔看着妹妹都是一阵恍惚,青女素娥只怕不过如此。
    萧父忽得生出悔意,与林家婚事定得过早,说不得凭女儿的美貌,能觅得金龟婿来。
    梁氏惊出一身的冷汗,生怕误了女儿终身,她先时只望年长,好多留女儿在自己身边;现在却盼着月短,好让女儿早早出嫁完婚。
    好在萧父也只暗地里心有不甘,与老妻抱怨几句,他又以君子自居,做不出悔亲卖女之事。
    可惜,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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