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责备发落苏婉然,本身也有给他们一家子脸面的意思。
    陈长青与易家兄弟两个,都连忙上前谢恩。
    皇帝坐在上首,莞尔一笑:“尔等不必多礼,朕还有一件大喜事要讲。”说着,又看向宁王:“五弟,捡日不如撞日,你看如何?”
    宁王知道皇帝的意思,来前皇帝也曾对他提过。
    他看着易峋,心里既有期待,亦有紧张,拧在一起,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磕磕巴巴道:“但凭皇兄做主。”
    皇帝瞧着易峋,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但听他说道:“易校尉,你其实是皇室子弟,是宁王的亲骨肉。”
    这话落地,却无人敢接。
    易峋猛然间有些失神,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听见了什么,心中一片空白。
    他呆怔着,问道:“皇上,说什么?”
    皇帝料到他不能这样轻易接受,又笑着说道:“你是宁王与前王妃所生,是被王妃的婢女与侍卫私下作弄,偷盗出府,让你流落乡间。”
    这话未说完,易峋已然顾不得上下有别,御前无礼等禁忌,张口便道:“皇上这话,可有凭据?!”
    他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适才心底里尚未有什么知觉,此刻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皇帝尚未说话,一旁的宁王却按捺不住,抢先开口道:“峋儿,你腰间有一枚月牙形胎记,那是你娘亲娘家一贯的传承。苏氏血脉,必有此记。再则,你说你母亲留给你的那枚玉带扣,实则是当年我同你娘亲成婚时,皇上送来的贺礼,这世上独此一对!”
    说着,他颤抖着双手,从怀中取出一对蝴蝶玉带扣,其中一枚有些破损,是易峋原先佩戴的那枚,另一枚完好无损,只略有些发黄。两枚玉带扣质地一致,文理如一,且合在一处,便是一副双蝶嬉戏图!
    第152章
    易峋看着眼前这对玉带扣,微黄的玉上,两只蝴蝶似要腾空飞去。
    一样的玉质,一样的纹理,如出一辙的雕琢刀工,令人无法不信这是出自同一工匠之手。
    再说,皇帝与宁王,强行认他,能有什么好处?
    易峋有些晕眩,他仿佛和堂上的人隔离开来,皇帝宁王这些人的脸孔变得模糊起来,似有一团雾气将他裹住。
    话音穿过了雾气,隔着什么,听得不那么真实。
    易峋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场梦,梦里他进了京,考中了武举,到皇帝跟前当差,护驾受伤。春娇为他生了儿子,家中摆满月酒,皇帝与宁王来了,说他是皇家的孩子,是宁王的儿子。
    而养育了他多年的爹娘,教化他多年的父母,竟然是一对偷窃皇室血脉的贼!
    这,怎么可能?!
    似乎有许多人跟他说话,他都听不大清楚,也不想去听。
    这一切一定都一场梦,待会儿鸡会叫,天会亮。梦醒来时,他一定还在下河村的农家小院里,春娇正在替他做着早饭,而炊烟依旧会升起。孩子睡在摇车里,兴许已经在哭闹了。
    这一定,全都是梦!
    梦里人说了些什么,那是不用听,也不用在意的。
    易峋只觉得有些恍惚,甚而连意识都不太清楚起来。
    就在木然之中,一道温柔的嗓音穿过了迷雾敲醒了他:“峋哥!”
    伴随着这声音,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握住了他,柔软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将他带回了现实。
    易峋转而握住了那只手,定了定神,向皇帝与宁王道:“皇上,王爷,这里面兴许有什么误会。我……臣只是一介村夫,无意也不敢高攀皇室。”
    皇帝先是一怔,宁王却是急了,说道:“峋儿,你本就是皇室血脉,怎么能说是高攀呢?你那个养母,其实是你母亲生前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婢女,名叫茹嬅。而你的养父,便是我府中的侍卫。他是家奴,所以也姓易。峋这个字,是你母亲怀胎五个月时,我与她一道想好的。只说生下来若是个男儿,便起名叫易峋。茹嬅是近侍,自然知情……”
    宁王认子心切,言语有些颠倒。
    易峋却已然镇定下来,直直的看着他,问道:“若是如此,那他二人将我拐出王府,十多年来不去上门勒索,还费尽心血,把我养大成人,又是图些什么?”
    宁王没有想到这一节,又或者其实他想过,却不愿深思。他愣住了,没有话说。
    皇帝看了宁王一眼,便吩咐朱离道:“你去将东西取来,呈给世子看。”
    朱离应命,出了大堂,半晌回来,恭恭敬敬的一本册子与一沓书信,送到了易峋跟前。
    易峋不解,只见那些册子与书信的纸张都有些泛黄破损,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皇帝的声音自上头传来:“这是王府婢女茹嬅与侍卫易琮这些年来,同杏林春馆主程汉来往书信,里面大致讲了些你母亲与你的事情。另有一册私人秘记,上有记载,这对男女何年何月到得下河村,又是何等情形。”
    易峋抬手,轻轻拿起那些书信翻阅起来,薄薄的纸张,在手里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看了书信,上面果然是母亲的亲笔,写给杏林春的程馆主的,言辞往来之间,颇为涉及王妃旧事。而那地方志,上面更是清楚记载了易琮与茹嬅二十年前到下河村时,乃是未婚男女,然而女子怀抱一出生未及一月的婴儿。
    他们二人是到了下河村,方才成配。隔年,生下易嶟。
    甚而,那册子还记着,据接生的稳婆说起,那妇人的身子,决然不像是生育过一子的,倒像是头胎。
    易峋看着,默然无语。
    皇帝再度说道:“这册子,是自下河村前任里正家里抄来的,可算做个地方志事。捏造此事,可绝无好处。”
    这册子,原来是赵桐生父亲的。
    老赵头也是里正,村中大小人事,巨细无遗,都一一记载。到了赵桐生这儿,他嫌如此麻烦,便将此事丢开了。以往的册子,也压在了赵太太的衣服箱子底下。
    皇家派出的密探,何等精明强干,就是深埋地底,也能给你掘出来,这东西自然也抄来了。
    到了此刻,易峋心中即便不愿,其实也不得不信,铁证如斯,他身上还有属于苏家的胎记。
    真可笑,他厌恶苏家,骨子里却流淌着苏家的血液。
    易峋面无神色,将书信与册子都放还了回去。
    皇帝与宁王,两双四只眼睛都紧盯着他。
    宁王喉咙有些干渴,忍不住道:“峋儿……我的孩子……”
    易峋抬眼,没有看宁王,而是望着皇帝,沉沉说道:“皇上,若是臣并不愿认祖归宗呢?”
    这话音声量不高,却掷地有声,然而实在令在场的众人大吃一惊。
    陈长青等人,今日屡遭变故,早已有些木了。
    宁王与宁王妃则是震惊莫名,宁王更是失声道:“峋儿,这是为何?!”
    于此事,秦春娇虽有些惊异,却并不意外。
    她晓得她汉子的为人心性,自然也明白,他怕是不愿意认这门亲的。
    皇帝神色微微一沉,淡淡说道:“你不是不信,而是不愿。”
    易峋言道:“正是。”
    皇帝却并未追问,他看着易峋,目光里颇有几分玩味的意思,还有些欣赏。
    这个年纪的孩子,差不多都是什么也不怕的。他不畏惧皇权,这还不算什么。名正言顺的身份地位,他却不为所动,这是真正难得了。
    昔年太后在世时,曾对他说过,这世上有些人能拿钱买,但那样的人往往并不很值钱,而真正值钱的人,拿钱是买不来的。
    这话,他成为帝王多年之后,深以为然。
    他很喜欢这个侄子,他五弟的独苗,舍命救过他。在御前当差的那几个月,他心思慎密,稳重自持,是个极好的苗子。
    皇帝,是打从心底里的想让他认祖归宗。
    然而,他也深知,此刻强迫,只会适得其反。
    堂上一阵凝滞,良久皇帝忽然说道:“也罢,出来这么久了,朕也乏了,便先回宫,改日再谈此事。”说着,便要吩咐起驾回宫。
    众人都是一怔,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就这么走了。
    宁王禁不住道了一句:“皇兄……”
    皇帝看着他,意味深长道:“今日他们也忙了一天,且让他们歇歇,来日方长。”
    宁王并不敢违抗皇命,只得作罢。
    临去之前,他颇为不舍,贪恋的看着易峋,甚而还想再瞧瞧他的那个小孙子,然而易晗早已睡了,抱到了屋中。
    易峋垂眸,避着他的目光,一脸冷淡。
    易家众人送龙驾出门,皇帝上了辇,却又探头问秦春娇:“你今儿给朕吃的,却是个什么好东西?”
    秦春娇愣了愣,旋即回道:“是土蒜,乡下的一种野菜。”说着,又笑道:“这东西在乡下,是增长精力的好物。乡下的汉子们,可爱吃了呢。”
    皇帝听了,顿时朗声大笑,吩咐回宫。
    这群人走后,只余下陈易两家子人,坐在堂中面面相觑。
    陈长青在堂上来回踱步,这事出突然,他全然没个预备,直到此刻,他才察觉到一些蹊跷。
    陈德修在旁说道:“爹,这自来皇室贵胄的女眷产育,自怀孕日起,便有宫里派出的女官陪同,直至生产。这对婢女侍卫,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将堂堂世子,偷带出府?”
    陈长青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易峋扳直了身子,坐在红木圈椅上,脸色沉沉,陡然说道:“我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只有一对爹娘。旁的,没有养我一天,我也不认。”
    陈长青这方说道:“峋子,此事非同小可,不要轻率任性。”
    易峋将唇抿成了一条线,默然无言。
    刘氏在里屋看孩子,听见了这样的消息,虽觉得惊诧莫名,但到底是一届妇人,也没什么主意。
    陈长青停了片刻,说道:“天色不早,你们也早些歇息。德修说的不错,这事有蹊跷。待明日,咱们再作打算。”
    说完,便同妻儿辞别离去。
    独留易峋一人,坐在大堂上。
    堂上空空落落,他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记忆里,父亲的谆谆教诲,母亲的慈爱养育,兄弟的手足情深,这一切在今天都变了。
    难怪,旁人家里是宠小儿子,他们家中反倒是溺爱长子,也难怪自小到大,易嶟一直要让着他。更有,母亲明知道他和春娇两厢情悦,却想替易嶟去提亲。
    他们早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不是在抚养孩子,是在服侍主子。
    易峋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指节凸起,青筋毕露。
    他忽然有一种,被亲人抛弃了的错觉。
    秦春娇姗姗走来,将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把紧握的拳头一一舒展开,她柔声说道:“峋哥,想不通的事情,就暂且不要想。”
    易峋看着她,柔媚的脸庞上,细弯眉轻轻的蹙着,尽是对他的担忧和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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