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魏琏对荀温十分信赖,“荀君高才,又诚心待我,当真无以为报。”
    “也并非无以为报。”张氏道,“荀君向你投诚,夫君难道真当他赤诚无所求?无非是见你今后将登大位,提前讨好罢了。”
    此时只有夫妇二人,这话说说没甚么,魏琏也不以为意,“像荀君这等有才之士,自然不能和他人相提并论。”
    这几年来魏蛟虽然未立储君,但嫡长子珏已逝,仅剩的嫡子就只有魏琏,许多人都已经暗中把魏琏视为了储君,多方示好。
    魏琏起初还不自然,总觉得夺了长兄的位置,时日久了便也习以为常,因为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是承嗣传统,就算他在上还有一个兄长,那也万万跃不过他。
    魏琏是忠孝之人,并不会因此就对父亲生出别的心思,还会因魏蛟身体抱恙而心忧,但每次听到这种关于储君的奉承话,到底不免有些畅快之感。
    荣登九鼎,哪个男儿心底不曾有这个想法?他的父亲魏蛟不也正是为此征战半生,终于得偿所愿了么。
    张氏却给他迎面泼来一头冷水,幽幽道:“可我最近听说,圣人有传位给阿昭的想法。”
    魏琏一怔,立刻道:“不可能!”
    他承认侄儿阿昭才识、品性都很出色,可隔了一辈,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这种想法,“父亲迟迟未让我出宫,不就是早有成算。”
    张氏笑了,“那是你们兄弟三人的府邸都未建好,又不止你一人待在宫里,阿昭还直接搬进了大伯生前住的殿中呢。”
    “夫君觉得不可能,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可其他人好似不这样呢。你难道不知,大伯的那些至交好友,都很喜爱阿昭吗?说不定他们早在暗中拥戴,给圣人举荐过了。”
    魏琏依旧不信,“父亲从未流露过这个意思,假使他真说了,阿昭又有才干,我也不会一意反对,何必瞒着我?”
    “夫君光风霁月,心怀坦荡,也许有人不这么想。”张氏轻轻道,“自古为皇位兄弟相争者都不少,更何况叔侄,兴许……有人担忧你会不满阿昭,暗中对他使绊,所以不叫你知晓罢了。”
    此话一出,魏琏不禁陷入沉默,挣扎着最后道了句“我相信父亲自有安排”,随后眉头却是皱起,久久未曾松开。
    他们夫妇在这儿商议皇位继承,有人却丝毫不关心这点,他关心的另有其事。
    傅文修大马金刀地端坐在高位,本正抬手接过信笺,但在听到亲随报的一句话时立刻顿了下来,眉目冷然,“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亲随小心道,“属下的人曾偷偷翻过御案,圣人草拟过一份圣旨,其中内容正如方才所说。”
    “郎君,圣人欲将最宠爱的溧阳翁主许给那位,是不是……那则传言为真,圣人真要越过三子,传位于长孙?”
    传位于长孙?傅文修冷笑一声,饶是他明里暗里做了那么多事,甚至挑起了魏琏对皇位之心,却依然没打消魏蛟这个老匹夫的念头。更甚者,他依然想把阿悦嫁给魏昭!
    魏昭有甚么好?他的确是君子,也许还会是位仁德之君,可他对阿悦来说是良人吗?
    自然不是。
    想到前世夺位成功后得知的事,傅文修脸上沉沉之色更深。魏昭爱护阿悦,如魏蛟所托待她如珠如宝,予她荣宠,可他却半点未尽夫君之责。
    难道魏蛟就这么想看着外孙女,永远当个处子皇后么?
    第35章
    傅文修依然记得他和阿悦的第一个夜晚。
    他将她囚在深宫半年了,阿悦依旧不假辞色。起初她还会出言讥讽, 但在见识过他的诸多冷酷手段后, 已学会了沉默不语。
    傅文修不在乎,他忍受了数年只能远远望她一眼的焦渴, 现今能够每日看到阿悦, 和她同居一室, 就已经足够了。她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又有甚么呢?魏昭不可能东山再起,他有大把的时间和她相处。
    她还没有接受绥朝覆灭的事实,有时过激的反应也令他不得不总是出言威胁。可时日久了, 她总会走出来,到时他也能让她慢慢知晓, 自己能做到的不比魏昭差。
    傅文修保持了半年的耐心,在心腹的一杯药酒下渐趋瓦解, 心腹道:“这般僵持非长久之计, 翁主一日不解心防,陛下一日无亲近的机会。绥帝与翁主少年夫妻,又是备受翁主敬重的兄长,恐怕时日再多,也只是徒添憎恶。陛下不妨下一剂猛药,再坏也不过是让翁主多一丝不喜,于陛下不痛不痒, 反之……则可能有转机。”
    言之有理, 傅文修默许了他让人把药物下到汤中的决定, 去到殿中, 看红晕渐渐染上阿悦双颊,目光中的冷淡和疏远第一次敛去,带着潋滟水色濛濛望来。
    他爱怜地轻抚她肌肤,虽然从未有过这等经验,也想给阿悦最美好的体验。但他没想到,那竟会是阿悦的第一次。
    当傅文修进入的那一刹那,阿悦的目光瞬间清醒过来,直直地、冷冷地望着他,他却忍不住热血上涌。
    阿悦与魏昭成亲十载,在阿悦及笄后至今也有三年多,他们竟然都未圆房,这是傅文修从来没想过的事。
    固然他并不在意阿悦处子与否,可在知道自己是第一个拥有她的人时,也依旧忍不住兴奋到发丝轻颤。而在阿悦的话语中,他也逐渐猜测出了其中缘由。
    魏昭一直待阿悦如妹妹,无论是大婚前或大婚后,正身遵礼如他,恐怕就是因此迟迟迈不出那一步。
    即便是傅文修也无法对此评价出“虚伪”二字。只在这个猜测中神色忍不住变得奇怪,没想到魏昭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魏蛟当初做下这个决定,强行把外孙女许配给长孙时可有想到过这些?
    傅文修想,大抵是没有的,而魏蛟托付的事,身为长孙的魏昭也只能遵循。
    …………
    阿悦自文轩阁归来,手持书卷慢慢走在宫墙下,身边跟了莲女和另一宫婢慧奴。
    空中仍飘着雪,莲女高举油伞,仍有一些不可避免地飘落在阿悦肩头,将浅粉袄衣晕成深色。
    她叹了声,唇边因寒冷逸出白气,“翁主近日总是捧书看个不停,走点路也要省着时辰。”
    慧奴低道:“翁主拿的都是医书,是为了圣人罢。”
    莲女不置可否,圣人的病太医都说只能靠静养,可圣人自己不好好休息,再高明的医术又有甚么用呢?
    长靴踏雪的枯声渐渐接近,她们撞见了荀温。
    荀温笑道:“翁主未免也太过用功,下着雪,可要当心眼睛。”
    阿悦立刻放下书卷,“先生安,是刚散了小朝会吗?”
    “嗯。”荀温随意看过一眼那书面,“翁主是要去何处?这方向好像并非乐章宫。”
    “带了些东西给大舅母。”阿悦示意慧奴手上的食盒,“冬日她食欲不大好,我让人做了些开胃小食。”
    “食欲不振?”荀温沉吟了下,从袖中掏出食袋,“这里有些山楂糕,酸度适中,翁主不妨一同拿去。”
    这几年阿悦早习惯了这位先生随时随地能掏出吃食的画面,推辞一番,给他回赠了些美食后轻声道谢。
    荀温笑了笑,“翁主客气,小事一桩。”
    他也并非是见谁都帮,见谁都给,若不是意外见过这位王夫人,知晓她是曾经的表妹,他根本不会多此一举。
    荀温知晓这层关系后,却从未想过要告诉王氏以去认亲。毕竟当时他的家族是犯错而避难去了北地,此时相貌亦有变化,故人相见,也不过徒增感伤罢了。
    只是偶尔会想到从前种种,再思及如今,不免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寒暄几句,两人互相告别,阿悦重新踏上雪地,听莲女感慨了句,“说来荀君着实婉拒了许多亲事,听说他前些日子还拒了吴太常夫人的说媒,都道荀君痴情,对夫人惦念不忘。”
    闻言阿悦不禁轻眨眼,以她对这位先生的了解看来,他可不像是个痴情人。最大的可能,无非是他如今官爵不够,提亲的都是些士族庶女或小官之女罢了。
    凭他的野心,应当是不满足于此的。
    阿悦尚在路上,王氏不知这消息,却是已经去了文夫人房中侍奉,恰巧魏蛟亦在。
    “夫人,昨夜我又仔细想过了。”魏蛟随口说起了一事,“以阿昭之心,他定不会令我失望。”
    不料公公提起长子,王氏动作都慢了些,听文夫人凝眉道:“那阿悦呢?”
    “阿悦才多大?”魏蛟不以为意,并非他不给外孙女自由选择的机会,而是他着实不相信一个八岁小娘子会有这个能力,“她能挑甚么,会骗人的郎君多,当初怡琼不也是这般被姜子衡骗了。”
    他喝了口水,“所以自然该由你我为阿悦选好,方为良人。”
    文夫人好笑,怕是在夫君眼中,不姓魏的都不是良人罢?
    可她心中已明白,以夫君的脾气,能够将此事一直记在心上,且再三细思提起,恐怕已经成了定局,不容旁人再反对了。
    他对阿悦疼爱无比,如果当真提了这要求,必定会令阿昭在阿悦及笄且有子前不得纳妾。
    文夫人自然也希望外孙女寻个一心一意待她的郎君,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免要委屈阿昭这孩子。
    他如今已及冠,就几个月前,长媳还在同自己商议他的婚事……
    听了几句,王氏心中愈发惊讶,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怎么公公与婆母商议的竟像是要将阿悦许配给长子?
    这不大可能罢。
    “王氏。”魏蛟却看向了她,“你觉得此事如何?”
    王氏恍惚了下,“……啊?”
    文夫人温声道:“陛下是问,若给阿悦和阿昭定下婚事,你可有什么话想说?”
    “这不大妥当罢。”王氏下意识道,瞥见魏蛟沉下来的脸色不由补充了句,“儿媳的意思是,阿昭年长阿悦十二,也太委屈阿悦了。”
    此话一出,魏蛟和文夫人齐齐愣了下。
    他们二人都觉得此事委屈的定是阿昭,没想到王氏却不是如此以为?
    “阿昭今岁及冠,阿悦不过仍是小娘子,纵使能爱护疼惜她,恐怕也不尽人意。”王氏道,“况且阿悦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她与阿昭只有兄妹之情,不如让阿悦日后亲自挑选合意的小郎君,总比这般要好许多。”
    魏蛟眉头皱了起来。
    他不是文夫人,甚少管内院之事,所以一直也没觉得王氏对两个儿子有甚么差别。只是这时候听了几句话,不免觉得王氏待阿悦的确有些太好,连亲生长子都要排在后面。
    又或者该说,王氏是下意识就没考虑到长子。
    魏蛟算得上是最疼爱阿悦的人,都感到奇奇怪怪,许久不知该怎么说。
    他突然重重咳了声,不由自主地弯腰,身边人顿时紧张起来,立刻有人去传太医。
    纷乱间,此事便未继续谈下去,但话倒是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不少人耳中。
    其中,当然要包括当事人之一的魏昭。
    亲随用略带兴奋的语气与他禀报,并道:“圣人宠爱溧阳翁主,欲将翁主许给郎君,是否……还有别的甚么意思?”
    两人年岁相差是有些大,可真正听到的人大都没当回事。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郎君大婚时夫人尚年幼,反正也并非成婚就要圆房,等几年也无妨。他们在意的不是年纪,而是背后深藏的原因。
    魏昭本欲抬笔,闻言顿住,宽袖随之铺落整张麻沙纸。
    他平平淡淡地掀眸,像是随口道:“你觉得还有甚么意思,说与我听听。”
    亲随笑着张口,可就在对上郎君目光那那一刻,喉结无意识滚动几下,竟讷讷不能言语。
    郎君从来温雅,怎么此刻竟有这种冷色?莫非他就没有半点心思?
    将笔往砚台一搁,魏昭转身洗去墨渍。
    见他不缓不慢地擦拭指腹,面容风轻云淡,亲随还是忍住了那一刻的心悸,道:“郎君,此事并非我一人所想,郎君可去问一问,他们有几人没猜测过圣人的用意?”
    他大着胆子道:“郎君多情,不忍因此事与至亲生龃龉,可圣人若执意要如此,郎君还能拒绝不成?”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郎君,世事常不如人愿,该多做准备才是。”
    听罢,魏昭轻应了声后甚么也没说,抬脚去了乐章宫。
    阿悦白日在乐章宫学习,午时自然也在此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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