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悦无精打采地坐在魏蛟怀中,脑子到现在还是昏昏的,那是郑叟给她用了自制的麻药所致。
    她记得昨夜突然被傅文修带走,才说几句话就被弄晕了过去,再接着就到了清晨。
    他到底带她去做什么了?阿悦不得而知。
    只是慢慢回想间,察觉了哪儿不对。
    傅文修明明要在她十二岁那场意外后才会频频与她见面,可自从她来到这儿之后,两人却是隔三差五地接触,其中甚至十有八|九都是傅文修主动寻机。
    他不该是个对五岁孩子这么和善、感兴趣的人,书中提过,曾经有位同族的小娘子意外撞在他的腿上,被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仅仅因为一个远亲表兄的拜托,就对他的女儿多次格外关注?
    如果说书中剧情和现实会有所偏差,阿悦也很理解,她从来就没想过要依靠所知的剧情而活。只是傅文修太特殊了,令人忍不住畏惧。
    她原本打定的主意是远离傅文修,不在十二岁那年朝他撞过去。
    既然他转变的契机是在那一撞,那么避开就好了。阿悦如此天真地想。
    可是实际如何,好像已经由不得她或者所谓的剧情了。
    “阿悦怎么这副模样,没睡好么?”她被揉了下脑袋,文夫人示意魏蛟把她放下地,笑道,“昨夜可急坏了你小表兄,他急匆匆跑来说妹妹被人抢走了,我还不知何事,你阿翁差点没被吓得噎着。”
    年幼的魏旭面上赧然,和祖父齐声道:“祖母/夫人说这些做甚么!”
    魏蛟声粗音广,这一喊,服侍左右的仆婢都十分有经验地侧了耳朵,魏家其他人则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容易看到的画面。
    八公主跟着露出笑意,她早听说这位姜小娘子的受宠,但不知这阖府上下都这么宠着,倒真如旁人所说,像是嫡亲的孙女。
    这是一次难得的早膳,大雪过后的气息清爽,膳桌上摆置丰盛,借魏珏大婚之际,一家人齐聚一堂,言笑晏晏。
    早年长居宫廷,八公主擅察人心,不多时便看出魏家几房之间的关系。
    相比于其他士族权贵,魏氏已算得上和睦。长房与三房一脉最为亲密,这点从小辈便可得知,毕竟都是文夫人所出。魏珏温厚沉稳,有长子风范,无论作为兄长或继承人都很出色,其夫人王氏文静柔淑,是典型的小家碧玉;三子魏琏稍显风趣,看得出对长兄敬爱且濡慕,但他的夫人张氏一见便知爽利泼辣,绝不是个会容忍吃亏的性子。
    二房、四房便要疏远些,但不失应有的礼仪。其中四子魏锦因生母是文夫人当初的陪嫁婢子,又在文夫人面前养大,比二房更显体面。
    无论这四对夫妇中的哪一位,对魏侯夫妇皆敬重有加,其中魏侯在府中的威势深重,小辈轻易不敢触犯。
    这些念头仅在八公主心中一掠而过,并未深思,只是出于今后要时常同魏家人打交道的形势便粗略琢磨了遍。
    与之相对,王氏并不怎么看其他人,更不看八公主,此时只是一心一意地帮喂小外甥女,给阿悦夹了一筷又一筷。
    两人是平妻,说来有先后之别,但八公主无需特意给她奉茶,她也没必要去教导叮嘱什么。
    看上去不像母妃担忧的那般,会是个善妒之人。八公主如此想,垂眸饮了一口茶。
    两人在膳桌上皆与魏珏毗邻,说不上十分融洽,可已比文夫人当初所想的场景要好上许多。
    “母亲,阿悦食不下了。”魏昭轻抬手阻止了王氏动作,她一愣,低眸才发现外甥女正睁着溜圆的眼儿望自己,腮帮鼓鼓的打着小嗝,碗里快堆出了尖儿。
    本是该尴尬的局面,可阿悦这模样让她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了把那圆滚滚的小肚子,“是舅母的不是,待会儿让人给阿悦煮碗消食汤,可别撑得难受。”
    阿悦点头,看魏昭给王氏舀了一碗汤放去,“阿悦其实已可以自己用膳的,倒是母亲没食多少,莫怠慢了自己。”
    王氏和他亲近少,乍然被这么一说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僵了僵才持勺心不在焉喝了口,“阿昭说得是。”
    说罢又得二子魏显夹了块蝴蝶卷子,顿时露出笑颜,偏首和小儿子低低笑谈了几句。
    便是阿悦这个“外人”都看得极为明显,魏昭却不以为意,想来从小就受这样的待遇,以致习以为常了。
    这位表兄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君子。便是阿悦有时候都忍不住想,在书中时他几乎毫不反抗地任傅文修拿走了皇位,不会也是因为这种“大度”罢?
    当然,想想也不可能。魏昭再如何好说话,还不至于和善到这种地步。
    更何况阿悦现在已觉得所谓的“剧情”不可尽信,当初魏昭到底为何放弃皇位,其中内因还有待探究。
    用过早膳,如阿悦这等小辈自然被遣去玩儿。魏昭遵守昨日承诺,果然唤来几位弟弟一起帮阿悦堆雪人。
    魏旭年纪小,他母亲又爱护得紧,贴身婢子不让他玩雪,他便同阿悦一起站在一旁,小片刻沉默后道:“妹妹昨夜真的没事罢?那位叔父看上去很凶的模样。”
    阿悦微怔,“没事,谢谢表兄。”
    得了这个回答,魏旭仍很认真地上下看了她一眼,道:“昨夜是我没有防备,下次再也不会让人这样了。”
    他不过比如今的阿悦年长一岁,却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让人只觉好笑。
    阿悦不由想,当初魏俞感觉也是颇为执拗,从某种程度来说,魏家这几位表兄真是非常相似。
    大概是文夫人嘱咐过的原因,无论大小,魏家几个小辈都非常自觉地不让阿悦有片刻劳累和受冻的可能。用一个时辰的功夫帮她堆了三个形态各异的雪人,并摆上各色挂饰,使其生动有趣,最后更是直接摆进了阿悦目前居住的院落。
    莲女看了直笑,“婢可从未见过几位小郎君这般模样,果然府中有了小娘子就是不一样。”
    当初阿悦还未出世时,魏蛟就很期待能有个乖巧的小孙女降世来给自己疼爱,但孙子一个接一个落地,每次他都是兴致冲冲赶去,蔫蔫而归。受他影响,几个稍大些的郎君也都觉得妹妹宝贵得很,何况阿悦的到来让魏蛟整个人都“慈祥”许多,不再一动不动就凶巴巴给人脑袋一巴掌,几位兄长口中不说,心中对小表妹很是感激。
    平日阿悦大都跟着魏昭,这回有“报答”的机会,每位都卯足了劲儿,把阿悦的喜好问了个清楚。
    等他们接连告辞离去时,阿悦发现自己院落的小桌、窗前以及廊下,全都摆置或悬挂了雪球、冰雕。春阳下五光十色,乍一看去阿悦的住处好似被染得色彩缤纷,极为绚丽。
    文夫人进门时都被晃了下眼,摇头失笑,“他们这一个个,可莫要把阿悦宠坏了。”
    芸娘笑,“小娘子懂事,岂是轻易会变的。几位小郎君能够齐心,又爱护妹妹,夫人该高兴。”
    高兴是自然,文夫人想的更多的还是,以前征战聚少离多,虽有富贵却甚少享受。然再过几日君侯登基,即将长居临安城,只望他们都能如今日,保有赤子之心。
    *
    雪融过半,便是魏蛟正式登基之日,改国号绥,年号辟元。
    他入临安城多日,登基用了月余。期间除去八公主与魏珏大婚,魏氏家臣与大晋权贵士族也周旋许久。
    在晋朝之前,历代天子继任受士族影响深远,有些延续近千年的世家甚至能够直接左右帝王人选。晋朝时士族地位有所削弱,但其权势仍不可小觑。
    如宁斯那般“嚣张”的人固然少数,可绝大部分士族认为,魏蛟要登基,便必定会对他们客气有加。
    一朝天子一朝臣,其中“臣”所指从来不包括他们。
    万万没想到,魏蛟手下的人一把忽悠功夫玩得好。登基前对他们信誓旦旦保证了数条,并结下姻亲之约,登基后个个像得了失忆症,这些士族子弟所任的官职一个接一个被削弱并位,原本拥有的士族特权更是化为光影泡沫,不复存在。
    特权?连陛下的儿孙都不曾有过甚么特权,你一个臣子还想要这些么?
    这些虽是原本就早有预料,心知魏蛟不会待他们太和善,但晋绥两朝落差之大还是让许多人无法接受,暗地忍不住和宁斯一样破口大骂之人剧增。
    魏蛟登基的第五日,临安城半数士族不再到任,或借休养之名深居府中,或三两相邀外出游玩。
    你魏蛟不是不需要我们么?正好,我们干脆甚么都不做,由你们魏家人包揽好了。
    阿悦素不知这些消息,无论是长辈或仆婢都不会特意把这种事讲与她听。在外祖父正式称帝后,她也跟着换了住处,是晋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十五公主的宫殿——乐章宫。
    因与阿悦的字谐音,又修葺得豪奢,被魏蛟第一时刻赐给了小外孙女。
    十五公主一直拖拉着不愿离宫,她生来金枝玉叶,在这宫中长大,享受惯了数百个宫婢服侍。乍然要她离宫,还把住处让给甚么新帝的外孙女,她听着便气得想哭。
    八公主正在劝这个最年幼的妹妹,“宫外也不比这里差甚么,仆婢一应不少,也可再采买。钱财亦不缺,想要甚么都行。”
    “我要世上最好的,要所有人都对我跪拜揖首、恭恭敬敬!”十五公主尖声道,“皇姐!你不知前些日子那郭冯几家的小娘子都如何笑话我,说我是甚么落地的凤凰,成了山鸡!如今再出了宫,指不定要被如何奚落!”
    八公主被这高分贝叫得头疼,揉了揉额,“我不再是皇姐,阿珞注意称呼。这皇宫也不再是父亲的,你怎好赖着住在他人家中。”
    “皇姐不就仍住在这儿么。”十五公主声音低了些,仍不甘道,“那我也屈尊嫁个魏氏小郎君好了,这样不就依然可以……”
    “胡闹!”八公主大声斥责,“从前旁人敬你、爱你,不过皆因父亲是天下之主,讨好你便是富贵荣华伸手可取。如今父亲都出了宫,再无人依仗,阿珞以为还有谁会把你放在眼里?魏氏准你慢慢收拾行李已是给了你颜面,再闹,直接把你赶出去也无人能说甚么。”
    她说得不好听,直白得冷酷,十五公主到底年少,如何接受得了,看着姐姐“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怪不得母后对父皇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让八姐姐嫁过去也不一定会为我们打算,如今果然是这样!成了魏家人,你便要和他们一起欺负我了!”
    皇后并非八公主生母,且八公主向来有主见有成算,她有顾虑也很正常,提这话不过是希望晋帝多筹谋一番。但没想到十五公主毫无心机,竟是在宫婢面前就把这些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不过好在离得近的都是贴身侍奉之人。
    八公主闻言脸色铁青,眼神冷得可怕,十五公主却不怕她,一味哭闹。
    哭声传得远,连刚踏进乐章宫的阿悦都听得清楚,脚步停了下来。
    领路侍官面上难看,“十五娘子昨日本就应离宫了,没想到如今还在。”
    他本意是想讨好这位小娘子,让人提前来看看宫殿有甚么想改的,不料竟是这场面。心中不由埋怨十五公主任性,只觉这脸皮忒厚,皇宫都易主了,还赖着不走。
    “那……小娘子不如在此稍候,我去催催十五娘子?”
    阿悦摇头,“不用,我不急。”
    她原本就是听人说起才顺道来看看,无意去奚落旁人。
    但她不知自己前脚走,后脚十五公主就闻讯赶了出来,没见着人气得直跺脚,回头就把乐章宫里的摆设用具等砸了大半,还唾道:“这是本公主不要的地方,给她住正好,这些也都赏给她了!”
    自然,魏蛟得知后大怒,一把火烧了那座宫殿,把里面的碎瓷器、破物件全都运去十五公主的新住处,并勒令她一定要用上,这些又是后话。
    阿悦回了紫英宫,正巧莲女抱着小狗在等她,见了她笑道:“小娘子,婢适才不过让人给它洗了洗,这就委屈上了,再不见着小娘子怕是就要哭出来。”
    雪白的小狗趴在莲女臂弯,浑身毛茸茸,看上去像只松软的雪团子,对阿悦小小叫了几声,泪眼汪汪的委屈极了。
    它是那日喜堂上阿悦捡到的小狗,也不知是谁丢在那儿,莲女四处没寻着主,便由阿悦养了起来。
    小狗很乖,平时很少闹,最喜欢做的事是在察觉阿悦回来时趴在窗户那儿摇着尾巴等候。但猫狗这类小动物大概都很抵触洗澡,所以今日难得的无精打采。
    阿悦喂它吃了块肉干,拍拍它圆滚滚的脑袋,忍不住笑,“肉肉很好哄的,下次给它洗之前喂一些吃食就可以了。”
    小狗贪食,被莲女取名肉肉,浑身毛多肉也多,绝对是实心的。
    莲女提议,“小娘子,今日雪已经全化了,不如我们带它出去走走罢?婢听说小狗得时常带着玩一玩跑一跑,不然时日长了也不好。”
    “好呀。”
    给肉肉系上漂亮的小绳子,阿悦带着它往桃花林那边走去。这个皇宫她还不熟,风景好的地方思来想去也就知道这么一处。
    阿悦是习惯独处的,就算没人陪也没甚么,给她一本书或一处好风景,她就能独自待整日也不觉无趣,何况如今还有了肉肉。
    雪白的小狗在桃花林中撒着欢儿奔跑,红绳拖曳在地,不一会儿就被它自己绊在了矮木枝上,嗷呜呜叫着动弹不得了。
    “傻肉肉。”阿悦不好跑,走到它面前蹲下身拨开木枝,瞬间被它欢快扑了上来,试图对着脸蛋狂舔。
    阿悦早有防备地伸手挡住,掌心还缠了厚厚的帕子,揪了揪它的小耳朵,“被你扑倒过几次,我可再不会上当了。”
    “汪呜……”
    肉肉委屈地舔舔她指腹,被挠了挠下巴,舒服地仰躺在地上露出了小肚皮。
    顺着它的意揉了会儿,热呼呼软绵绵的,这个天儿正好暖手。
    同它玩耍了会儿,林外边儿却传来喧闹声,声音越来越大,阿悦站起身问,“外边怎么了?”
    莲女去得利落,回来便道:“昨日一位甚么宁太尉顶撞陛下被关了起来,现下府上的几位郎君、小郎君都在寻陛下求情,被拒了。”
    宁太尉?阿悦第一反应是那位被魏蛟拿来杀鸡儆猴的前朝老臣宁斯。
    事实也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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