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在暗处摩挲两下,傅文修道:“不用如此生疏,其实我是受你阿耶所托。”
    “……嗯?”阿悦睁圆的眼满是疑惑。
    傅文修道:“当初你在安郡被掳走,你阿耶写了几封信寻人相助,其中一封正到了我这儿,我才去的临安。”
    阿悦眨眼,像是懵懂的不解,又像是不大相信。
    低低笑了笑,傅文修道:“你阿耶做下错事,不敢叫人提起他,是以我便一直没说。”
    阿悦对父亲多有濡慕,这点傅文修一清二楚。前世的她便一直在期冀姜霆的关怀,可惜因一些事导致阿悦的祖母郭夫人对魏氏深恶痛绝,即便魏蛟已成天下之主也对这个孙女不掩厌恶,其后阿悦和父亲的关系可想而知。
    所以用姜霆来作由头,再合适不过,况且他也的确收到过那么一封信。
    不同于傅文修的思量,阿悦只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她想,约莫就是父亲姜霆这儿的小小举措,才导致事情有了改变,傅文修的频频接触也就有了解释。
    只是他前两次的眼神让阿悦实在心有余悸,纵使知道面前的人还没有成为她梦中那个因多年求而不得而性格扭曲的皇帝,也难以让人对他放下警惕。
    想着,阿悦摇摇头,轻声道:“不怪阿耶。”
    傅文修微微扬唇,像是想抬首摸一摸她,伸到半空的手又在和魏昭的目光接触时收回。
    “阿悦真是好孩子。”他这么说,“如果你阿耶亲耳听到,定会十分高兴。”
    没有一刻错过阿悦神情的傅文修发现,这句简单的夸奖,就让她病弱多日失去血色的脸上有了浅浅的红晕,像细腻的白瓷上浮现淡粉色的小花,可爱极了。
    她怎么这么乖。傅文修在心中久久喟叹,他的情绪依旧很平静,但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已经在止不住地颤抖,手背也极其突兀地迸起青筋。
    抖成了那样,旁人不可能看不到,阿悦迟疑道:“傅二叔,你的手……”
    “哦?”傅文修闻言看去,随意地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笑道,“没事,应该是之前的伤没好,小问题。”
    粗壮的几根青筋浮在手背的模样实在狰狞,阿悦点点头,视线悄悄别开。
    “傅二叔还是先去看看伤势为好。”魏昭终于开口,“以免恶化。”
    “说的是。”傅文修竟从善如流地应答,“那我便先回去了,这枇杷糖阿悦若喜欢,叔父下次再着人送来。”
    阿悦再次对他道谢,看着他大步从容地离去,不是没有疑惑,但都转瞬而逝。
    在他人视线不能及处,傅文修眼底的平静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他很渴望,他渴望极了。想要碰触阿悦,想要拥她入怀,想要感受到她香甜的气息,想要让她来平复心底翻涌奔腾的狂躁,以至于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手的颤抖不受控制。
    但不行,他已经犯过同样的错误,这一世必须得有耐心,一步一步来。
    阿悦爱魏昭的温柔,他便也要温柔些。
    正如刚才,阿悦已经不再那么惧怕他、开始关心他了,不是吗?
    …………
    回身,等人离开后,魏昭和阿悦都没有提这位傅二叔的事,继续散了会儿步就回到马车内。
    莲女捂着胸口放松下来,乖觉地上前接过披风放到小暖炉旁驱寒。
    魏昭将阿悦放下,“走了小半刻,感觉如何?”
    “好多了。”阿悦捧着瓷盏喝水,小口浅啜,细白的脸蛋像终于恢复生机,有了血色。
    “那这几日停下时我都带你去走走。”魏昭往外看了眼,天色尚早,想来不急着启程,他沉吟道,“祖母恐怕要一段时辰,我教阿悦下棋怎么样?”
    索性躺着也没事,阿悦点头,自己借力坐上了马车内的小榻,随着“咕噜——”一声,藏在袖袋中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是用油纸包裹的几颗澄黄的枇杷糖,阿悦愣了一愣。
    很快,修长的手指将几颗糖一一拾起,魏昭道:“药确实很苦,是我疏忽了,该让人给你备些甜食。”
    “阿兄不是说……”阿悦抬眸,不解地看着他。
    她以为魏昭不会想看到和傅文修有关的任何事物,毕竟他之前那样“刻薄”的评价,任谁都会以为两人发生过不快。
    “嗯?”魏昭很快明白过来,“那样说,是因为傅二叔确实有病症,容易伤人,我才让阿悦敬之远之。这不过是几颗糖而已,阿悦为何觉得阿兄会不让你要?”
    见阿悦不知该怎么答的迷茫模样,魏昭莞尔,“阿悦放心,我和傅二叔无仇。”
    这是傅文修作为长辈对阿悦的关怀,姑且不论真假,魏昭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代阿悦拒绝,这也是他今日不曾阻拦二人对话的原因。
    阿悦点点头,看着他剥开油纸将枇杷糖递来,顺从地张口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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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漫长悠悠的路途在魏昭的时常陪伴和枇杷糖黏腻的香甜中度过,阿悦头晕的症状好了许多,抵达临安时总算不再一副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
    作为大晋都城,临安城自古繁华,风景殊美,正如词人所绘那般——“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街市行人不同他地,皆来往从容,衣冠整洁,少有衩袒之辈。
    两旁的杏花如阿悦初登这座城时一般柔美,飘飘扬扬,给路人添了粉装。
    莲女挑开车帘外看,口中不住惊叹,“原以为兖州已是最好,没想到临安这儿更大更繁华。”
    马车行过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或有妇人在桥下洗衣,小童于上方追逐,嬉戏声伴随其中。
    对见识过战火的魏氏一族来说,这儿更像是一处桃花源,处处充满着不似人间的美好与安宁。
    文夫人默然望了会儿,收回视线。
    驶过闹市,车队周围由动转静,进入世家权贵建府的长月街。
    本来进宫并不需要走这条街,前来领路的小将想到君侯交待务必将文夫人等尽快迎去,便也没管这条街到底是何人居住,直接抄了过来。
    长月街往日就很安宁,今日则是格外寂静。一尊尊威风凛凛的雄狮伫立府门前,朱红大门合着两个硕大的兽首铜环,每座府邸的门槛都修得极高。
    小将对路过的府邸投去不屑的目光,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晋朝的丧家之犬,迟早要被君侯一一肃清。
    他一马当先领在前方,又过了一道长长的青墙,前方的府邸大门忽然吱嘎一声——开了。
    小将下意识勒马顿足,抬手示意车队停下,疑惑望去。
    半晌,支开缝隙的门内走出一个战战兢兢的布衣仆从,他撩起眼偷偷瞄了眼那边,立刻被前方数十名魏家军的汹汹气势吓得眼皮直跳。
    但他不敢逃回去,想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脆一闭眼,几步上前把手中那盆污水唰——泼了出去。
    正泼在车队前行的路上。
    小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随即勃然大怒,瞬间驾马奔去,“你——!”
    “尊驾饶命!尊驾饶命!”仆从立刻跪下,闭着眼睛涕泗横流,满面惧意,“奴眼神不好,一时没看清,尊驾饶命!”
    分明就是故意!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
    小将怒气更盛,抽出腰间大刀就要让此人血溅当场,被一声高喝止住,“刘安——”
    他回头,出声之人道:“文夫人传你。”
    文夫人传唤,小将不敢耽搁,忿忿收刀往回去。那仆从见状,忙不迭一抹眼泪溜回了门内,砰得关上大门,谁也没来得及阻拦。
    小将憋着一身气到马车前,文夫人一手挑着帘子,“前方发生何事?”
    他便语气愤怒地把方才的事一五一十阐述了遍,且强调这一定是故意羞辱!
    他都看得出来,文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她问,“这是哪位的府邸?”
    立刻有人回,“是宁太尉之府。”
    宁太尉,宁斯么?想到此人性情,文夫人有了思量。
    特意派这么一位畏缩胆小的仆从泼洒污水的确是为了羞辱他们,他们若因此计较进而斩杀那人,便显得毫无气度。
    文夫人道:“先进宫见君侯,此事我自有处置。”
    小将还要叫嚷什么,被文夫人轻淡的眼神阻止,他一时讷住,委屈又郁闷地回了队前,只是再也没有最初的威风和得意。
    车内,文夫人重新坐回阿悦身边,她抚着小外孙女柔软的发平静道:“雕虫小技,不必挂怀。”
    魏昭颔首,他早就知道祖母不会因此动怒。
    不过宁斯此举虽说低劣又幼稚,但如果是魏蛟在这儿,他还真能得逞,毕竟众所周知魏侯的脾气极差。
    一刻钟后,随着马蹄慢踏,徐徐停在入安定门后不远的石阶,阿悦终于见到了自己这位据称性情暴烈、凶残无比的外祖父。
    “阿悦——”刚被扶下马车还没站稳,阿悦就感到自己被大步跨来的人飞快抱起,身体迅速腾空,响如惊雷的声音炸得她脑子嗡了一下。
    结结实实得晕眩了几秒。
    不仅如此,抱着她的人把她被闷在结实胸膛处的脑袋抬起,又猛地上来亲了好几口,粗硬的胡须扎得阿悦细嫩的肌肤泛红,亲得阿悦整个人都懵了,双眼溜圆带着惊恐和茫然。
    从到了这个世界后没有谁待她不是小心温柔的,即便傅文修也不曾太过激,这是谁这么……热情??
    瞥见彻底成了小呆鹅的阿悦,魏昭忍不住轻轻笑了。魏蛟这才察觉不对劲,他的乖乖小阿悦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再一看,嫩嫩的脸蛋全都被蹭红了。
    魏蛟当即松了些力道,“阿翁太想阿悦了,不疼不疼,阿翁给你吹走啊,呼——”
    完全是对待毫不知事的小宝宝的疼爱模样,阿悦脸色更红,这回是羞的。周围大大小小可站了不少人,起码得有几十个,个个都在含笑看这幅画面。
    阿悦不得不很努力地蹬了下小腿,试图摆脱这爱的钳制,小声道:“阿翁,阿翁,放我下来。”
    “哎——”魏蛟高高应了声,耳朵只听见了前面那句甜甜软软的叫声,“乖囡囡,是不是也很想阿翁啊。”
    他摸了把阿悦脑袋,喜悦与疼爱之情洋溢。
    “……”阿悦放弃挣扎,垂然地趴在魏蛟肩头。
    她真没有遇见过这么热情的人,完全无从招架,记忆中令人畏惧的外祖父形象彻底粉碎。
    如果能早些从小阿悦的回忆里了解到魏蛟的性格……算了,好像也没用。
    亲近够了小外孙女,魏蛟走向文夫人,握住她的手真情流露,“夫人辛苦了。”
    文夫人摇头,“兖州有魏安他们在,倒没什么让我操劳的。小辈亦个个懂事孝顺,再乖巧不过,并不辛苦。”
    听了这几句,魏蛟扬眉,视线一一扫过孙儿、王氏张氏等人,满意颔首,然后吐出两字,“不错。”
    得了他的嘉许,王氏等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诚然,魏蛟是个性情极其外露的人,他不屑于一味遵从繁文缛节,也很少隐藏情绪,向来喜欢直来直往,爱憎分明。
    对魏蛟的兄弟及属下而言,他是个极为重恩情、讲义气的伟丈夫、大英雄。但对魏府的许多人来说,他更是个需要绝对服从的君侯和长辈。
    魏蛟骨子里的控制欲让他很少能容忍魏氏族人尤其是小辈忤逆他,幸而他所做和所要求之事也大多数都是为了魏氏和对方好,府中人对他的服从不仅来自于他的权力和威仪,更是一种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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