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得而知了,”刘鉴轻轻摇头,“都四十年过去了,又经‘靖难’之役,朝廷里人事变动,有个把的落职为民,甚至做乞丐,也是情理中事。据说那人看着年岁并不大,也说不准是其中一人的后人——至于冒沈万三的名儿,两者是否有什么渊源,我却也掐算不到。再说了,我也没见到姚少师的文书,知府陈大人那一口的广东官话,北京小吏们听差了,那人其实叫做金满山、银满山,甚至只是‘什么山’也说不定。”
    十三娘掩口一笑又问:“不管是此人,还是此人的父、祖,既然做过大明朝的官,如何不把龙脉所在、财宝所在献出来,要等到今天挨板子?难道他们还心向着前元么?”
    刘鉴轻轻摇着扇子,不疾不徐地回答说:“这是一种可能。我还有一种想法,当年我大明军攻入大都,并没有怎么想着破除龙脉,只是急就章似的扒了宫殿、拆了北城。估摸着诚意伯的心思都在修建京城上面,认为北京既然不是国都了,也就不着急去做太多的布置……”
    说到这里,他“啪”的一声合拢折扇:“当年就有人劝洪武爷迁都北京的,说王气三千年在西,三千年在北。元朝以前,有那不在关陇建都的王朝,比如魏、晋,比如宋朝,全都无法兴盛,元朝以后,若不在北方建都,也会闹出祸事来。可惜洪武爷不肯听从,只派了最敦厚老实的燕王来镇守北京……”
    “噗哧,”瑞秋笑了起来,“若是敦厚老实,就没有今天永乐天子了。”
    十三娘白了瑞秋一眼,刘鉴却笑笑说:“这话,我面前说说是不妨的,出去乱说,就要给你家小姐和老爷招祸了——其实话说回来,当年的燕王未必不敦厚老实,但一来形势逼人,二来有北京的王气浸润,终于盖过了京城。现而今永乐爷有迁都之意,虽然阻碍重重,倒是应合天心的一件好事。在这个当口,派人找到前朝太史院的要人,逼问龙脉所在,倒也勉强说得通。”
    “究竟是挖金子还是断龙脉?”
    “挖金子只是幌子,”刘鉴回答说,“沈万三留着这些金子不报,未必是心向北元,大概只是想留给子孙,这点点金银在朝廷眼里可算不了什么。金子也好,银子也罢,都是旧大都的镇物。我原本以为,姚少师为的重修北京城,派人找到沈万三,以逼问藏金为名,掘出前朝这些镇物来。他只指出两个地方,掘了一处,不一定能破了龙脉,但以少师之能,有此两点,已经可以寻着海眼了。白浮泉水已断,只要为北京城寻着合适的海眼,前朝龙脉自然就断了。”
    “爷,您说‘原本以为’,那实际上呢?”十三娘还没开口,捧灯先抢着问。
    “实际上就可怪了。向沈万三查问埋金所在,也就是前朝的镇物在哪里,又何必要搞得这么大张旗鼓,满北京城都知道呢?又何必先拘了他七七四十九天,又花费八百七十四棍把他活活打死呢?八七四这个数不零不整,可是刘秉忠锁水是八七四、京城杀方家十族是八七四,北京打死沈万三也是八七四,这事儿就奇怪了。”
    听到把打死沈万三和方家十族被诛联系了起来,捧灯冷不丁想起王远华那“生祭之法”,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瑞秋问:“捧灯哥,你冷么?”捧灯朝后一缩:“别打岔,我家老爷这就要讲到重头戏了。”
    重头戏就是王远华利用姚广孝派他找海眼、断龙脉的机会,自己设置了个“生祭之法”,利用沈万三的尸身和遗物吸取行刑皂隶和围观百姓的魂魄。刘鉴解释说:“先祖刘惇公曾经写过一部《镜鉴记》,集当时奇门术数之大成,可惜失传已久。家里传下来一些文章、笔记,留有《镜鉴记》的一些残篇,里面就提过这种以活人祭祀之法。”
    十三娘听到这里,不禁面色一沉,秀眉竖起:“擅取无辜百姓性命,那这王远华是个奸恶之徒了。刘大人就算不为民除害,也不该容他继续肆意妄为下去呀!”
    刘鉴用扇子一敲手掌:“好,果不愧剑侠本色!只是这事儿牵涉过多,不但是我,小姐你也不能去动那王远华。”
    “愿闻其详。”
    “王远华使‘生祭之法’,以小八臂拱卫北京城,我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有姚少师在背后主持,或者姚少师知道多少。如果真是姓王的自作自为,总瞒不过姚少师去,少师迟早会收拾他。现而今小八臂已经被我破了一角,也就无法再吸收生人的魂魄了,王远华不理则罢,他若还有什么举动,咱们再动手也不迟。”
    十三娘秀目一闪:“莫非……今晚咱们与之相斗的,就是沈万三尸体所生的戾气?”
    刘鉴再次喝彩:“小姐真是绝顶聪明。戾气、灵气,平常人也认不出来,我适才在大堂上说是灵气,只为了安宋大人之心而已。原本我不想碰到沈万三的尸身,方孝孺之事也很麻烦,最好两件事别掺和到一起。可恨那袁忠彻,什么都不知道还自作聪明……”
    刘鉴说到袁忠彻,这牙可就咬上了。十三娘莞尔一笑:“您和袁大人真有那么大仇么?所谓同行是冤家……”
    “谁和那一知半解的家伙同行?!”
    “也好,”十三娘笑着说,“初见刘大人,还以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才知道‘贪嗔痴瞒疑’,是个凡人就都不能免的。”
    “我对袁忠彻顶多就是‘嗔’,什么贪痴……”话才出口,刘鉴就知道不妥,急忙轻轻咳嗽一声,掩饰窘态,“算了,不去说他了。总之他误以为那是前朝用来镇青山的阴物,所以祈禳的法子不对,若没有小姐相救,他连性命恐怕都玄了。好在终于镇住了戾气,顺带暂时了结了方家冤魂的事儿,只要王远华没别的邪招儿,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十三娘沉吟着说:“那王远华究竟什么居心,咱们都不清楚,难保他不再起邪法残害生灵。我得在北京再住一段时间,大人若有疑难和危难,也可以相助一臂。”
    刘鉴闻言大喜,从竹箱上站起身来,深深一鞠:“刘某先此谢过。”
    瑞秋偷笑一声:“刘老爷原本就不是简单地只让小姐跑来送样东西吧!”
    事情分说明白,十三娘和瑞秋告辞而去,刘鉴主仆也就熄灯歇息了。捧灯心里种种疑问,今晚上解开大半,不由得感觉通体舒泰,虽然睡的地铺,并且没有枕头,他却稳稳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起床后用过早点,刘鉴去看了看袁忠彻。宋礼说:“袁大人还昏睡未醒,我已找了个大夫来看过,据说只是元气大伤,喝点汤药调理十天半个月的就好。镜如你看……”
    “世上本无鬼,疑心生暗鬼,”刘鉴微微一笑,“从来见鬼得病的人,一是心病,二是被阴气扰了元神。袁尚宝是没有心病的,元神受损,和普通阴阳不调、体虚气短没什么两样,您照着大夫开的方子给他抓药就是。”
    出了袁忠彻安养的屋子,十三娘带着瑞秋前来拜别。宋礼问:“小姐这就要回京城去么?若仍留在北京,不妨就住在此处。我平日在工曹办公歇息,不常回来。”刘鉴笑一笑,解释说:“骆小姐乃是骆翰林之妹……”
    原本宋礼以为骆十三娘是行走江湖、脱略行迹的剑侠,没那么多顾忌,也不怕住在陌生男人家里,这一听说原来是官宦小姐,不禁大感诧异,同时抱一抱拳:“如此,倒是宋某鲁莽了。”他想一想,建议说:“往北不远,有座尼庵,小姐可以去暂住。”
    刘鉴听到这话,心中不禁一动:“您说的可是水关内、积水潭西北边小岛上的‘白衣观音庵’么?”宋礼点头说是,于是刘鉴朝十三娘使个眼色:“那地方很好,是个清修的所在。”
    等到四人都告别了宋礼,走出那“京庄修”的宋宅,刘鉴低声对十三娘说:“我看姚少师的大五行图谱,要改修白衣观音庵,用以镇水。你住在那里,一来好寻,二来帮忙留心瞧瞧,王远华会不会在那里玩儿什么花样。”
    十三娘答应而去,刘鉴就领着捧灯回柏林寺。此时天已大亮,街上是熙熙攘攘,他们朝南走了一程,往西拐进一条胡同。刘鉴正打量着这胡同里静悄悄的,没什么行人,转头一看,捧灯的脸色煞白,嘴唇发青,腿肚子还在不停打哆嗦。他正想问问出了什么事,突然耳边一声轻叱,随即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天而降,拦挡在面前!
    积水潭和观音庵
    在北京城西北部有一片西北—东南走向的狭长水面,元代叫“海子”,明代范围略有缩小,清代开始成为京城百姓游乐消夏的场所,这就是“什刹海”。为什么叫十刹海呢?比较正常的说法,是在水面周边共建有十座寺庙,也就是“刹”,所以叫“十刹海”,也写做“什刹海”。此外,还有一种民间传说,是说当年沈万三被严刑拷打,指出了十窖银子的地方正是此处,挖银子的大坑后来被灌上水,大家就都叫它“十窖海”,叫偏了才变成“什刹海”。
    什刹海分为前海、后海、西海三部分,其中的西海,明朝时候叫做“积水潭”,至今还留下这个地名,是地铁2号线的重要一站。积水潭西北方小岛上曾有一座寺庙,肇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名叫“法华寺”,俗称“白衣观音庵”或者“镇水观音庵”。原本这个小岛直对着德胜门西水关,所以寺北立有一块大石头(据说乃是天上落下来的陨石),起到分流以减缓水势、加速泥沙沉淀的作用,俗称“鸡狮石”,也叫“分水兽”。
    清朝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重修这座观音庵,改名为“汇通祠”。1976年为了修建地铁2号线,将汇通祠拆除。1988年重建,并因为附近乃是元代“都水监”的所在地,为了纪念曾经主持过都水监工作的大科学家郭守敬,在祠中加盖了一座郭守敬纪念馆。
    第十六章 桃木橛(1)
    刘鉴和捧灯走的这条胡同很窄,也没什么人,名叫哱啰仓。他们才拐进去,突然就听得一声清叱,随即瑞秋一个跟斗从墙上翻下来了,双手插腰拦住了去路。刘鉴看瑞秋金黄色的眉毛拧着,大眼珠子瞪着,满脸的怒气,结合身后捧灯的畏畏缩缩,不禁有点好笑:“你又怎么得罪瑞秋姑娘啦?”
    瑞秋“哼”了一声:“谁说是他得罪我了?”
    刘鉴一挑眉毛,假装吃惊:“难不成倒是在下得罪了姑娘么?”
    “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我家小姐!”
    这下刘鉴是真的吃惊了,“啪”的合拢折扇:“愿闻其详。如果真有得罪之处,我会亲自去找骆小姐,当面赔礼。”
    瑞秋又是连哼了三声,然后才连珠炮似地说:“昨晚还说宝贝我家小姐送的扇子,连题个字都不敢呢,装模作样。实际上竟然拿着我家小姐送的东西去掘土。你题个字就算污了扇子,掘土就不污了吗?!”
    刘鉴这才明白小丫鬟究竟怒的是什么,他转回头去,狠狠地瞪了捧灯一眼。捧灯抱着脑袋朝后就缩:“爷,小的不是故意告诉她的……是、是,是她逼我的呀!”
    “影儿都没的事儿,她怎么逼你?她也能掐会算?!”
    瑞秋梗着脖子,红着脸对刘鉴说:“刘老爷,您要是不宝贝我家小姐送的东西,那就还了小姐,不必要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小姐对你是什么心,你不会不清楚,你要没那个意,就把话说清楚喽。咱们照当你是老爷的朋友,遇事也不会不帮你,只要不是作恶——行侠仗义,本是我辈份内之事。可你要是骗了我家小姐,伤了她的心,小姐能容你,可别怪我容不下你!”说着话,“当啷”一声,就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柄寒光逼人的短剑来。
    刘鉴听得哭笑不得,没想到一件小事,落到这小丫鬟眼中竟然变得如此严重。看瑞秋的神情,如果自己今天不能把话说清楚了,她真会跳过来拿剑捅了自己——最起码也划两道伤口,按照书上剑侠们常说的话,叫“聊施薄惩”。
    可是刘鉴也不着急,也不害怕,再怎么的,也不能让个小丫鬟给唬住了。于是他咳嗽一下清清嗓子,“啪”的一声又打开竹扇:“瑞秋,你既说你家小姐送我这柄扇子是个宝贝,你可知道究竟宝贝在哪里?”
    瑞秋没想到刘鉴是这种反应,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反问,倒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回答说:“小姐亲手做的,还不宝贝么?小姐就做了两把,一把自己留着用,一把送了你,连我家老爷都得不着,还不宝贝么?”
    “非也,”刘鉴轻轻摇头,“照你这样说来,骆小姐送我这柄扇子,那算是定情的信物了。她还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心里可以想,行动不能有,你这么说,不是败坏你家小姐的清誉么?”
    瑞秋闻言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分辩才好。
    刘鉴在气势上扳回一局,不禁微微一笑,然后继续解释说:“骆小姐知道刘某通风鉴之术,心之所感,难免会惹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故而相赠此扇。你可知道,这扇骨是用南海普陀山的紫竹所做,最是辟邪的圣物,而骆小姐又亲手劈了扇骨,蒙上扇面。骆小姐乃纯阳之体,她亲手做的东西……”
    “什么叫‘纯阳之体’?”
    “骆小姐是丁卯年、丙午月、丁未日、丙寅时生人,四柱皆火,年柱的卯和时柱的寅属木,这是纯阳之相,落在男子身上,乃主刑杀,可为法官,落在女子身上——果然小姐做了剑侠。她纯阳之手做的扇子,更有镇邪之……”
    瑞秋把眉毛一竖:“我家小姐的八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鉴还在摇头晃脑地解释,突然被瑞秋这一问,直接就打到痛脚上了,说话不禁变得有点结巴起来:“我……在下算到的……”
    “小姐也没请你算命,你算她什么人了,妄自推算她的八字?未出阁的大姑娘,八字是可以随便让人知道的么?!”
    骆叔同把妹子介绍给刘鉴,想撮合两人成亲,刘鉴心里虽还有些犹豫,也未必是不乐意,以他看相推命的本事,加上和骆叔同的关系,早已暗中猜到了十三娘的八字,推推祸福休咎,再跟自己的八字合一下,看这段姻缘究竟前景如何也是情理之中。但这话不能明着对人说,偷算人家未出阁大姑娘的八字,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瑞秋一句话就把刘鉴给问噎住了,其实他大可以扯谎说是骆叔同直接告诉他十三娘的八字,兄长请朋友算算妹子的流年,本在情理之中,预先把妹子的八字透露给未来妹夫,也不算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可是瑞秋伶牙俐齿,一大堆反问劈头盖脑地砸过来,刘鉴一下子蒙了,根本就没想到简单一个谎话,自己就能扳回上风。
    看刘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原本仙风道骨的这位刘老爷,现在看上去倒有点象斗败的公鸡,瑞秋不由觉得百气全消,心情大好。她紧咬牙关,强自忍耐不让自己笑出来,依旧板着脸,把双眼朝刘鉴狠狠地一瞪:“你要是敢有负我家小姐,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就算是犯了门规,也要取你性命!”说着话,把短剑在刘鉴脖子上比划一下,双膝微屈,“嗖”的一声就又蹿到墙上去了。
    “瑞……”刘鉴还想喊住瑞秋解释,可是定睛一瞧,墙头上空空如也,小丫鬟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以她的本事,说不定这会儿连白衣观音庵都到了。刘鉴不禁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尊……爷,”捧灯在背后说,“我早说这小丫头听不懂好赖话吧……”
    “啪”,捧灯脑袋上狠狠地挨了刘鉴一扇柄——“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自从刘鉴在万岁山上祈禳以后,王远华倒没来找他们什么晦气,更没再想拿什么人活祭了大钟,以此来警告刘鉴。事情貌似平静了下来,可刘鉴总隐隐觉得心里有点不安。
    十三娘主仆二人果然依着商量定的,在积水潭北白衣观音庵里落了脚。刘鉴时常派捧灯去给她们送些果饼小食,十三娘也叫瑞秋给刘鉴送点从南京捎来的秋茶作为回礼。
    虽然刘鉴对袁忠彻的敌意并没有消减,可在十三娘的反复劝说下,还是去宋礼的宅里探视了几回,并且还亲自动笔,开了一付用羌活、荆穗、苏叶、虫草等草药配制的安神理气汤给袁忠彻服用——宋礼没敢说是刘鉴开的方子,怕袁忠彻不肯喝。
    就这样安心调养了几天,袁忠彻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他向宋礼备细询问了那天自己昏厥以后的事情,知道是刘鉴救了自己,不禁拍案大怒,懊悔不已。可这也只是一阵子的事情,此后他再和刘鉴相见,言谈中显得温和了许多,虽然还是一副冷面孔,却已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当然,也只是大家面子上还算过得去而已,至于袁忠彻私下对宋礼发了多少牢骚,刘鉴背后和十三娘说了多少袁忠彻的坏话,相互间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宋礼,他对刘鉴、十三娘、袁忠彻这些人绝对是礼敬有加,不敢丝毫怠慢。忙里偷闲,还叫了酒楼的厨子来家,设宴款待过他们几回,甚至有点意思要给刘鉴和袁忠彻充当鲁仲连,做做和事佬。
    眨眼间就到了九月份,重阳刚过就是寒露,天开始一天比一天凉了下来。这天一大早,突然寺僧跑来告知,说每月必来送俸禄的那位户曹牛司务求见。刘鉴闻听,心里诧异:“这月的俸禄,前两天不是已经送过了么?他又来做什么?”才要穿戴起公服,寺僧却说:“刘老爷不必麻烦,牛司务是便服来拜的。”
    这一来刘鉴更加摸不着头脑,嘴里说“请”,右手可又习惯性地在袖子里掐算起来了。这一算,详情不明,但知道是件好事,他也就不再多加推测。时候不大,牛禄进来,磕了一个头,寒暄了几句,就满脸堆笑地从袖子里抽出张大红帖子来:
    “今儿个才知道,原来刘大人也是同好,哈哈。骰子店安老板本月十六日娶亲,他本该亲自来给大人送喜帖的,只因为忙得脚跟踢后脑勺,是下官自告奋勇,代跑这一趟。不恭之处,还请大人多多海涵。要怪就怪下官多事儿,不是安老板胆敢轻慢了大人。”
    刘鉴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算出来的是这件“好事”。于是他手摇折扇,笑着点点头,叫捧灯把喜帖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原本不是说他上个月就要结亲的么?怎么拖到本月了?”牛禄回答说:“找位高人推算了一下,上月没什么好日子,就本月十六是大吉大利,最宜嫁娶。”刘鉴心说:“他哪儿找个江湖骗子来推日子?上月好几天吉利日呢,全算不到么?早知道我去给他推上一推。”
    不过转念一想也好,上个月自己在万岁山上祈禳,满心都是放不下的事情,就算安老板亲自来请,恐怕也没心情去赴他的婚宴,这个月倒是悠闲了很多。于是回复牛禄说:“在下一准儿前去恭贺。”
    想了想,又觉得有点简慢。虽说他是六品的官员,对方只是个外族平民,终究时常去披萨店里吃饼,交情也不能说很浅,以刘鉴的个性来论,是没那么多身份藩篱横在熟人面前的。大家都是朋友,说什么高低贵贱呢?于是他提笔写了张回帖,叫捧灯跟着牛禄去回复安老板,也顺便买张披萨饼送去观音庵,给十三娘尝尝新鲜。
    刘鉴关照捧灯说:“少放奶酪,多加水果,骆小姐是最喜欢时鲜果品的……对了,干脆全素别放肉,否则,观音庵怕你不好进。”
    捧灯完成了送饼的差事,一路悠哉游哉,赏看街景,路上偏又撞见那个好说古的白胡子老头,站着聊了一会儿,问他上回好似游龙一般的青砖墙的事,老头只是捻着胡子笑笑不语。问他那是什么地方,回答说:“那地方你不知道?那地方叫做北新桥。”
    等捧灯闲逛闲聊足了,回到柏林寺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当顶了。刚巧寺里沙弥送来了素斋,于是他就在门口接了斋饭篮子,蹦着跳地跑进屋去,突然一看不对,老爷的脸色不太好。
    只见刘鉴斜靠在书桌旁,眯眼望着屋顶,面沉似水,不带一丝笑意。他两只手玩弄着骆小姐送的紫竹扇,“啪”地打开,又“啪”地合拢,如此反复了好几回。本来老爷想事的时候,也偶尔会露出这种神情,但一听到他进屋,刘鉴转过头来,瞄着他的面孔微微冷笑——捧灯这可有点慌了,心说这是冲着我来的呀,我又做错什么了?
    上回他因为向瑞秋泄露了刘鉴拿骆小姐送的折扇去掘土一事,回来挨了好一顿数落,脑袋上给凿了两个暴栗,一边一个,又痛又对称。这回他一看主人脸色不善,不禁小心肝扑通扑通地乱跳,心说怎么又是我?虽说没赶着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可也没敢在路上玩太长时间,老爷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恼火吧。
    于是捧灯赶紧放下篮子,垂着手迈前几步,面含三分微笑,压着嗓子询问:“未知尊……爷,出什么事儿了?”
    刘鉴“啪”的一声合拢折扇,指点着书桌上一个小布包:“看看这是什么?”捧灯满肚子的莫名所以,赶紧走过去拿起小布包来,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枚指头大小的桃木橛。
    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捧灯不禁激灵灵打一个冷战:“莫非……难不成是万岁山上的镇邪物,鬼祟重盛,竟然破土而出了不成?!”
    “不成你个屁!”刘鉴狠狠一折扇打在捧灯脑袋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就把手里的桃木橛扔到老爷脸上去,“这是宋大人捡到了交给我的。我前些天可说过吧,你要是再乱翻我的箱子,小心我写张文书发卖了你!”
    捧灯连疼带委屈,眼泪在眼眶子里直打转:“爷,我再不敢乱翻东西了……这定然是前两天在万岁山上做法的时候掉的,那是爷您吩咐奴才去箱子里取东西,我不是乱翻……”
    刘鉴抡起折扇来又做势要打,可一看捧灯泪珠子夺眶而出,噗嗒噗嗒地往下掉,不禁冷哼一声,把手又放下了。“你再搞丢我的东西,也一样卖了你算了!哼,要你何用?要你何用?!”骂完了一瞪眼,“还不赶快去点点清楚,看还缺了什么没有?!”
    刘鉴发落完书童,自顾自打开斋饭篮子去用午餐了,只剩下捧灯一个人站在书桌旁发抖。那天挨了主人好一顿臭骂以后,他低头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想起来五色土的事情,赶紧跑到窗台上把自己用红土捏的泥人儿打碎,细细磨成土面,反复筛拣晾晒,珍而重之地又放回箱子里。本以为前事已终,到此为止,要再出事也得以后了,没想到今天又出了岔子,而这岔子的根还是在万岁山上!
    捧灯赶紧依着刘鉴吩咐,打开那口放置各种祈禳施法之物的竹箱,仔细翻捡,看看是不是还少了什么。可是很多东西他本来心里就没数,点来点去,总觉得不大对。又不敢去问刘鉴:“爷,某物某物原本应该有多少?”万一刘鉴顺口问起来:“原有七个,现在还剩几个了?”可该怎么回答?再少了数,爷他还能饶过我么?
    竹箱子里零碎东西实在太多,捧灯心里又慌,一会儿觉得符纸少了几张,一会觉得桃木撅数还是不对。收拾完箱子,他含含糊糊地去禀报刘鉴说:“爷我点清了,再不少了。”刘鉴倒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叫他“以后仔细着点儿”,可捧灯一连几天都不敢拿正眼去瞧刘鉴。
    符纸若少,哪怕自己掏腰包去店铺里买两打回来也就得了,桃木撅可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虽说是桃木都有辟邪之效,是桃木也都能削成橛子,但他曾听刘鉴说过,只有山东肥城地面上的桃木最具灵效,而那里的桃木又要以朝向东南的桃枝最适合驱邪施法。爷既然那么说了,万一他箱里的桃木橛就都是肥城产的呢?自己要是用街上卖的寻常货色替换了,万一给看出来,或者事到临头不起作用,那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这人越是着急,就越是容易钻牛角尖,捧灯思来想去,认定桃木橛若还有遗失,只可能在万岁山上。前些天爷和骆小姐在万岁山上跟邪祟恶斗,拿葫芦收了妖气,那阵仗实在怕人,要自己从箱子里取桃木橛的时候,自己浑身筛糠,肯定是手忙脚乱地遗漏了几支。
    于是捧灯就想要去万岁山上转一圈,即便什么都找不着吧,也可以勉强求个心安。可是一连几天都找不到机会——刘鉴来北京就带了他一个佣人,基本上连吃饭都得寸步不离——他又不敢对刘鉴说怕是丢了东西得去找,那恐怕话还没说完,暴栗或者扇子柄就先打下来了。小书童为此惶惶不可终日,寝食难安,连眼圈都黑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九月十五,第二天就是安老板的婚期。这天午后,刘鉴派捧灯去给宋礼递一封信,捧灯可算逮着机会了,这一路上也不逛,也不玩,一溜小跑,气喘吁吁地直奔了工曹衙门。宋礼看了刘鉴的信,微微点头,捧灯在旁边连着催促:“吾主急待回执,公请即书,仆为研墨。”
    宋礼笑着瞥了他一眼:“你干嘛?唱戏哪?”提起笔来写好了回执。捧灯揣起回执,出了工曹一看天色,很好,才用了平常不到一半的时间,挤出空来,大可以去万岁山上跑一个来回。
    工曹距离万岁山其实不算太远,出了工曹往东北走是柏林寺,往北走不到一半路程就是万岁山。捧灯又是一路小跑,来到万岁山下,瞅个没有兵卒盯着的地方,悄悄掀开布幔就钻了进去——终究万岁山的工程还没有正式开始,防守得也不严密。
    此时已经是九月中旬,天黑得越发早了,等捧灯呼哧带喘上了半山腰,日头已然西斜,在山坡上投下一道道长长的树影。上回来的时候,熙熙攘攘有不少兵丁、伕役,这次捧灯一个人上山,四下却静悄悄地连声虫鸣都没有。这孩子平常也不读书,就算勉强从刘鉴书架上抽两本下来打发时间,也都找的是鬼狐仙怪一类闲篇,对唐诗、宋词不感兴趣,什么“返影入深林”,什么“暗香浮动月黄昏”,种种高雅意境对他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在他此刻眼中,看“复照青苔”便感寒气入骨,见“枝影横斜”更觉鬼气森森,之前走在暗巷里还有个倒夜壶的驼子跑来凑趣,现在偌大一座山岗上只有小书童一个人……
    捧灯有心唱个曲子壮壮胆,可急切间啥词牌也想不起来了,只能一边哆嗦着嘴唇一边往山上蹭,不时还计算着是不是该往回折了,再晚了怕被刘鉴骂。可他心里存了事,好不容易能上万岁山一趟,不到镇邪的地方转上一圈就回去,实在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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