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本以为他掏出锦帕是想要擦拭他自己的手,没成想递给了她,示意她自己擦拭足踝。可算是极有风度的了,不像是月家能教出来的人。
    以前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的时候,月一鸣总有意无意地绕在她旁边,翻翻她的书,动动她的笔,她忍无可忍,起身反踢,他也不躲,就那么顺势躺地上,抱着肩膀翻来覆去打滚,叫唤连天。
    真要把他给踢成重伤了秦卿也没法交代,当即急道,“你怎么不躲啊?”
    谁知月狗逼被她一扶便立即勾住了她的脖子,一脸虚弱地倚在她怀里,“我是文臣,又不是武将,你功夫那么好,我哪里躲得开?”
    经历过头次,后几回秦卿再也不敢真踢,只抬腿吓唬吓唬他,警告他离自己远些。
    谁知腿刚抬起来他又捂着肩膀开始叫唤。
    秦卿转身整理书,准备回屋,“别装,我还没踢到你。”
    “脚风,内伤。”他没事儿人似的坐在地上,撑着下颚,勾起嘴角同她笑,“啊,我死了我死了,皇帝怎么会赐我一个心肠这么歹毒又长得这么好看,功夫还这么厉害的女人,暗算我,要我的心,又要我的命。幸亏我有心上人,才没被你勾了魂。”
    “有毛病。”秦卿绕过他撑在地上的那只手,往屋子里走。
    忽觉头发被人轻拽了下,她没憋住火,下意识反踢过去,这回月一鸣径直握住了她的脚踝。
    然后对她道,“我生辰那日,你耍的鞭子倒是好看,入府之后也没见着你再耍。日日房中看书不觉得闷吗?”
    她的足踝就在他颈边,腿抬得极高,“你的房间我不都给你收拾干净了吗?折子也给你誊完了!事做完了我才看书的,那是我自己的时间。先放开我!”
    “我的意思呢是说,”月一鸣挽唇轻笑,“你须得好好锻炼锻炼身体了,每日动也不动身子多难受。跟我走几圈。”
    于是,他拉住她的脚踝,开始往后倒退。
    秦卿:“???”
    月一鸣笑得异常流。氓:“秦卿,跳起来。”
    秦卿:“月一鸣你有毛病吗?!我警告你,放下我的腿!”
    剩下的半个时辰里,月狗逼就那么从容地握住她的脚踝,牵引她绕着院子被遛狗似的跳了整整三圈。
    她一边跳,一边听月狗逼谈笑风生,“裙下的长裤我都瞧见了。这套亵。衣好像是你进门时我送你的,今年新进贡的丝绸所致,穿着可舒服?我还给你留了三个颜色,粉的、月白的、淡紫的,溜完弯儿我遣人给你送来。你看看颜色喜不喜欢?”
    “月一鸣!你放开我!!”秦卿满脸窘迫,两颊红得似要滴血。
    “你这脚腕摸着有些干燥啊。上回吩咐小厮给你送的羊奶呢?沐浴的时候得要倒进浴桶里的,你不会拿去喝了罢?你要喝的话也可以,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女子还是应该注重呵护自己的皮肤。这样罢,我把我的腰牌给你,以后你缺什么,直接问每月采买的嬷嬷要。”
    秦卿哪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抓狂道,“月一鸣我跳累了!放下我!”
    “这还一圈都不到呢,你在我生辰宴上耍鞭子那会儿,可是整整跳了小半个时辰,花鼓都被你打个稀巴烂。看来是我把你的身子给养刁了。”
    月一鸣气定神闲地聊,“对了,我的私印你放在何处的?军饷批审需要我盖章,一会儿你拿给我用一下,然后你接着帮我保管。”
    “你不说只是个不打紧的破印才交给我管的吗?那破印还管军饷??”秦卿总算抓到了重点,“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自己放好,我不给你保管了!省得我弄丢了,你借机抄我全家怎么办?!”
    月一鸣忽笑,“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阴谋诡计?幸好相爷是我不是你,我们身份若是调个个儿,我真怕你故意偷了存放在我这里印章,然后抄了我的全家。你放心,我是文臣,手段软和,一般不抄人家。”
    可后来她才晓得,手段软和的相爷在朝廷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实则是温润端方的活阎王。
    他倒退的步子加快了些,一边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寻她聊天,后来她注意力被他臊皮的话分散,倒也跳得没那么累了。
    他说的是,“我们洞房那晚,我让你取悦我,你说你不会,我便教了你几句,你还记得吗?”
    “你有必要现在说这些吗??放开我!月狗逼!”
    月一鸣低笑:“你现在说了,我心情愉悦了便会放开你呀。”
    她权衡利弊之后,见四下无人,便咬着唇屈辱地说了。
    刚说完,正夫人不晓得是从哪儿窜出来的,月一鸣见到她后,松开秦卿的腿,敛起笑意朝她走去,“什么事?”那纨绔做派统统不见踪影,甚至比正夫人平日里还要谦和有礼。
    夫人亦是识礼,头也不曾抬,“相爷让准备的东西都齐整了,只是不知道秦姑娘喜欢什么样式和颜色,特意来问问。打扰到相爷和姑娘了。”
    原是月一鸣给她们二人置办了新衣裳,顺带打了套首饰。夫人与她进屋后才浅笑起来,“方才,你在庭院中,说的是什么话?”
    “啊,你、你听着了?”秦卿尴尬地咳了声,脸臊得通红,“就……相爷教的……你不应该也听过么。平日里瞧着还算人模人样的,睡起觉来就骚话连篇了。对了,多亏你上回给我送药,不然我……”
    夫人颔首笑说,“秦卿,我没用过那药的,不是我的药。而且,我从来不知道相爷这人原来情。欲旺盛。更不会知道他……粗鄙之语连篇。”
    秦卿点头,一边挑选花样,一边随口回她,“看得出来,他对你很温柔,你们相敬如宾才会这般。夫妻和睦是好事。”
    夫人兀自摇头,“有些事,相爷不要我说,我想暗示你,你又听不明白。”
    “我明白,我知道你们夫妻和睦是假意,做来给外人看的。”秦卿道,“但相爷对你温柔体贴也不假。你看你就不需要用那种药。”
    夫人失笑,“我不需要是因为……罢了。你无忧无虑,还有人每日陪着你玩儿,挺好的。有时候觉得你聪颖通透,有时候又觉得,你大概是书看太多,读傻了。”
    “???”秦卿亦失笑,又嘲道,“他叫我在庭院里说那种没皮没脸的话,算是陪我玩儿?算了罢,他很烦的。”
    那几句话卿如是而今想起来还觉得脸热,讪讪地在桌边坐下,用锦帕擦自己的脚踝。经此对比,月陇西这人当真有风度,当得起君魁二字。
    她用过那锦帕,也不好意思直接还给人家,便道,“我拿回去让我家丫鬟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不必。我不习惯锦帕离身。况且这是贴身之物,姑娘若拿了回去,有损闺名。”月陇西想得十分周到。
    此时两人已在一桌坐下。他又淡然开口,“卿姑娘放心,今日我约你见面,是带了斟隐和小厮来的,他们在外边候着,不会放人进来。届时你我清白,旁人也不会误会。”
    他说话慢条斯理,语调温和,不疏离,也没有逾越。
    卿如是诡异地觉着,自己竟不大习惯月家人说话的风格是这般正经的模样。
    “那么,我便开门见山地问问卿姑娘,要如何才能将夜明珠归还于我?条件你可以随便开。”月陇西的声音微沉,看得出来,此事于他来讲,甚是严肃。
    “你先告诉我三件事,我衡量后再告诉你我的决定。”卿如是同样正经起来,伸出一根手指,“一,这颗夜明珠是如何到你们月府里的?”
    月陇西没有犹豫,“月家跟随陛下建朝有功,于是陛下便把在女帝皇宫中缴获的一些珍宝赏赐给了月家。我赠礼时无意挑到了这颗珠子。”
    “女帝皇宫里来的?!”卿如是震惊地倒吸了一口气,蹙眉追问,“那这珠子又为何会入了皇宫?”
    “这是第二个问题吗?”月陇西诚恳道,“我不知道。皇宫珍宝无数,要知道这一颗珠子的来处,怕是有些刁难人。”
    卿如是一噎,伸出第二根手指,随意道,“方才那个问题不作数。二,你为何要将这颗夜明珠拿回去,所为何事?”
    她这无赖耍得光明正大,有些霸道不讲理的样子,月陇西怔了怔,竟轻笑了下,听及问题,他斟酌须臾,道,“我要拿去送给一位朋友,他在找这颗珠子。”
    卿如是忙问:“是谁?为什么要找这颗珠子?”
    月陇西挑眉:“你这可是两个问题。”
    卿如是思忖了下,狐疑道,“现在珠子在我手里,我多问一个问题不可以吗?”
    “卿姑娘的脑子转得挺快的。”月陇西回道,“我不太清楚他为何要找这颗珠子。但我答应帮他了,人不可言而无信。至于是谁,不能告诉你。作为补偿,方才那个问题,我可以为你推测出相近的答案。”
    “在夜明珠上镶嵌蝙蝠纹是百年之前惠帝时期,因一篇名为《璎珞赋》的文章介绍才兴起的。而后来女帝时期,民间已不兴在夜明珠上镶嵌花纹。也就是说,这颗珠子极大可能是惠帝时期打造。”
    “我赠你之前也看过这颗珠子,上面的磨损痕迹让我觉得,差不多是经历百年之物了。所以打造时间大致吻合。”
    “史书上说,有次惠帝发现民间有人书写大量文章暗嘲他的统治就像圆润的珠子,将自己禁锢在永远不会扩张的空间里,御外没有棱角,治内太过狭隘,甚至冰冷易碎。”
    “惠帝听后震怒,下令非必须之物,皇宫不允许出现圆珠样式的东西。所以,这颗珠子那时候绝不在皇宫。直到惠帝被推翻,女帝上位,皇宫才被允许出现珠子。”
    “这颗夜明珠的确值些钱,但绝对没有进贡的价值,也没有哪个下臣会拿这样一颗珠子赠给女帝讨欢心,既然不是女帝登基后在朝所得,那最大的两个可能就是:一,女帝登基后微服私访,或者出游,无意在民间所得。二,女帝登基之前得到,然后自己带进皇宫。”
    卿如是晃了晃神。他已经把她心中所有不确定的因素排除尽了,几率大的可能的确只有这两个。直觉来说,她更相信是后一个可能。
    大女帝听闻秦卿的事迹后,赐她“明珠夫人”的称号,意为遗世明珠。
    倘若真是这样……她忽然有个十分荒谬的念头。
    “画像……画像……如今可还存有大女帝的画像?!”
    第十三章 你为什么会耍鞭子
    月陇西探究似的看着她,须臾后轻点头,“如果你需要,斟隐即刻便可以拿来。但在此之前,希望卿姑娘先将夜明珠的事情做个决定。”
    给,还是不给?
    这颗夜明珠放在百年前,算是嫁妆,放到现在,就没什么意义了。百年前她能为了救人而送出去,如今也没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只要她确定了那少女的命运。
    卿如是道,“不行,我要先看到画像,才能做决定。”
    月陇西没有与她争辩,抬手唤来斟隐吩咐下去。
    两人坐在桌边等候,卿如是瞥见月陇西轻敲在桌沿上的左手,已连续敲击了十下,她忍了忍,仍是没忍住,问道,“你遇到什么难题了?”
    月陇西涣散的目光逐渐聚合,落在她脸上,挑眉反问,“嗯?”
    卿如是伸出食指,又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指头,“以前我认识一个人,但凡遇到难题,也喜欢这么敲桌子,别的地方不敲,只敲桌沿这根线。那个人,不常那么安静,所以我才留意到这个细节。当然了,有这个习惯的人很多,我爹也这样,平日里不安静,一旦安静敲桌子,就是在想难题。”
    她说的自然是现在这个爹。这位爹有些时候十分啰嗦,卿如是发现他这个意外和月一鸣相同的特点时还甚是惊奇。
    月陇西的指尖微蜷缩收回,礼貌地淡笑,“我的确是在想难题。不过,我一直都这么安静。”
    没毛病,月陇西和月一鸣天差地别。
    “你在想什么?”卿如是微蹙眉,“沈庭的案子?”
    月陇西摇头,看向她,“我在想,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家的东西。又为什么会想看女帝的画像。但我猜你不会告诉我,所以我只好自己想。”
    卿如是得意地笑,“你想不明白的。不如就当做是我为了接近你,故意为之。”
    月陇西随意道,“我不是斟隐,我自小看的都是正经书。”
    语毕时,斟隐恰巧从外间进来,呈上画像,“世子爷,属下在最近的书斋里买来的。”
    卿如是迫切地伸手要拿,被斟隐哼声避开,她抓了个空,正打算说他两句,月陇西已拿起画,抻开了。
    画上女子眉目如初,经年不变。然而器宇间神采奕奕,已不是旧时落魄模样。
    这个女子,当初被富家子弟踩在脚下沿街痛打的少女,因为一颗在黑夜中绽放希望之光的明珠而活了下去,她推翻惠帝的统治,她冠冕称王,她颠覆了男尊女卑的传统,她教天下女子知道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她让今日思想言行混乱却又自由的晟朝诞生。
    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她当初因为秦卿而活了下去。
    崇文死前曾说“珍宝易得,机缘难求”。他被千刀万剐是机缘,只是彼时还没牵动缘法过后的那根线罢了。
    狱中阴冷,崇文就坐在那铺了枯草的湿地砖上,一句句地教她。
    “秦卿,你总说我们是败中来败中去,反反复复做了那么多,屁用没有。”
    “我死前也没别的可以教你了,唯有一点你须得记住,明日我赴刑场,是要被载入史册的,如今天不容我,百年之后,天就愿意容我了。”
    “我相信,千刀万剐是我的机缘,我们想要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只是而今我们瞧不见,以为做了那么多,总是失败的。这个朝代的确失败,可穷途末路,亦是方兴未艾。”
    “你要活着,无论富贵或苟且。也不用活太久,累了就休息。我的书,就托付给你了。我隐约觉得,惠帝的气数该尽了。有些东西在发生变化,你知道吗?这里面,也有我们的一份力。”
    “对了,还有一点可教的,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说脏话。什么反反复复做了那么多屁用没有,应该说:反反复复做了那么多,暂时不大有用,还搭上了性命。以后就知道值不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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