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热,晋王与昭和公主在宫里待不住,跟父皇说了一声,跑到九成宫避暑去了。
    皇帝忽然间察觉到,这偌大的皇宫,竟有些死气沉沉了。
    他提笔处理政务时倒还好些,略一停下,却觉四下里静寂无声,连窗外的蝉鸣声,都像是远在另一个世界。
    “高庸,”皇帝在站在窗前,望见不远处柳树的叶子都被晒得蔫了,他道:“你说,太子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高庸跟随他多年,闻弦音而知雅意,笑道:“圣上若想知道,自己去瞧瞧不就是了?”
    “也是。”皇帝笑了,大步走出内殿,扬声吩咐道:“去备马!”
    ……
    “见教不敢当,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以防患于未然,有些事情,又可以早做准备。”
    乔毓想起自己从后世得来的教训,郑重道:“其一,不求举子文采斐然,只求其言之有物,摒弃诗词歌赋,而论时务,又或者水利农桑。诗写得好,那就去写诗,赋写得好,那便去写赋,不要去做官,尸位素餐,祸害百姓。”
    皇太子颔首道:“有理。”
    “其二,要在考试内容之中增设算学,还可以酌情增加些刑律、水利与机械变革的试题。”
    乔毓道:“不要再考明经了,也不要再进行什么帖试,选拔官员是要治国,要改善民生,要富国强兵的,这跟会不会背《礼记》、《春秋》有什么关系?”
    “后世有人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她郑重道:“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是异端。”
    秦王在侧,听得有些迟疑:“骤然大改,是否会引起纷议……”
    “无妨,”皇太子略一沉吟,复又笑道:“左右只是在万年县内施行,别人想嚼舌头,都没理由。”
    “小姨母说的有理,”他叹口气,由衷感慨道:“大唐建国不过十几年,没有真正根深蒂固的陈规,守旧的力量也不甚强大,现在改,总比将来改要好。若是过了几十年,后人再想变革,一句祖宗家法压过去,连天子都不好说什么。”
    秦王听得颔首,却听乔毓道:“还有最后一条。”
    她两眼亮晶晶的,震声道:“若有非大唐人氏前来参与考试,要在总分中扣除十分!”
    “小姨母,这可不行,”皇太子闻言失笑,摇头道:“朝中诸多将领,都是出于异族,如此设置政令,未免使人离心。”
    “再则,”他徐徐道:“父皇也曾说过,‘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我怎么好贸然更改?”
    “我又不是叫你直接扣分,中间还有转圜呢。”
    乔毓笑着解释:“若想要取得跟大唐人氏相同的待遇,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在那之前,他们要先通过大唐语言等级考试才行。”
    皇太子与秦王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底看见了疑惑:“大唐语言等级考试?”
    “对啊,其实也简单,明经不是会考些四书五经的默写嘛,就从那里边儿挑好了。既不叫帖经冷清下去,又能教化夷狄,一石二鸟啊。”
    乔毓越说越高兴,振奋道:“通过语言考试的,可以给个机会,试着叫做个芝麻官,至于通不过的,老老实实去搬砖吧。”
    皇帝刚到门边儿,便听到这么一句话,好笑之余,又觉得的确有些可行,正思忖时,却听皇太子道:“可父皇那边儿——”
    乔毓会意道:“你是说你父皇那句‘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
    皇太子道:“正是。”
    皇帝原本是想进去的,听到这儿,却停了脚步,打算听听乔大锤在背后是怎么说他的。
    乔毓哪知道正主这会儿就在门外,一拍大腿,感慨道:“嗨,快别提了!后来你父皇肠子都悔青了!”
    皇帝眉头猛地一跳。
    秦王惊奇道:“怎么说?”
    “你父皇这个人啊,没别的坏处,就是爱面子,想着两面儿光,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乔毓可抖起来了,得意洋洋道:“历来战胜夷狄之后,都会将其分而化之,可他呢?偏要打肿脸充胖子!后来可倒好,突厥那群小狗日的偷偷在他屁股上捅了一刀,在九成宫行刺,你父皇差点当场驾崩,终于幡然醒悟了……”
    第58章 亲吻
    皇太子与秦王听得眉头紧锁, 面面相觑。
    半晌, 皇太子方才道:“东突厥……”
    “嗨,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乔毓这才想起来,有些事情自己知道, 两个外甥可不知道。
    她解释道:“你父皇击垮东突厥之后,侍中赵融曾进言,请求将突厥旧部打散分化,大半朝臣都附议,可你父皇偏是不听, 非要搞以德服人那一套, 对突厥人加以恩待。夷狄非我族类, 人面兽心, 强必寇盗,弱则卑伏, 后来果然反噬。”
    “那时候, 你父皇往九成宫去避暑, 有突厥旧部趁夜行刺, 要不是上天庇佑, 他当时就嘎嘣了。”
    “中国百姓, 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 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 未之有也——这话可是你父皇遇刺之后自己说的。”
    “装逼一时爽,事后火葬场,”乔毓说起此处,连连摇头,神情愤慨道:“最要紧的是,后来东突厥重新分裂出去,继续侵扰边民,也就是你父皇不在这儿,否则,我真想问问他脸不脸红!”
    子不言父过,皇太子与秦王听罢,自然不好说些什么。
    再则,这事儿也还没发生,突厥还在北边儿蹦跶呢。
    “现下知道也好,”皇太子似乎是在沉吟,没有言语,秦王则温声劝慰母亲:“避开便是了,小姨母别气。”
    “我怎么能不气?”乔毓愤愤不平道:“你父皇也太不像话了,真该好好说说他的!”
    她义愤填膺的说了这么长一通话,嗓子已然有些干了内室中没瞧见茶水,又不好叫两个外甥侍奉,哼哼唧唧的站起身,往外室去找,门帘一掀,人就呆了。
    皇帝无声的站在门边儿,不知听了多久,目光凝滞,面沉如水,静静对她进行死亡凝视。
    “……”说人坏话的乔大锤,被当场抓获。
    “嗨,真巧,”她信口胡扯道:“圣上你也是,皇太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专程跑出来看看……”
    皇帝不理会她那些骚话,低着头,就这么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道:“大锤,你前不久说什么?”
    “嗯?”乔毓求生欲异常强烈,面色疑惑,左右看看,不解道:“我前不久说话了吗?”
    皇帝继续紧盯着她,微笑道:“好像说了。”
    “圣上觉得我说了,但我又不记得,”乔毓神情中显露出几分迷惘,踌躇一会儿,迟疑着道:“我觉得,答案只有一个……”
    皇帝漠然道:“什么?”
    “方才那一切,都是你的幻觉!”
    乔毓语气坚定,神情关切:“圣上,你大概是匆忙赶路,以至于精神太过疲惫,才会出现耳鸣,幻听这一类的症状……”
    “大锤啊,”皇帝眯起眼来,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语气阴嗖嗖的道:“你自己觉得,这说得过去吗?”
    乔毓挠了挠头,道:“无懈可击。”
    皇帝被气笑了,左手握刀,指了指内室:“你可以再往里边儿跑三尺。”
    “……”乔毓心慌慌道:“这是个误会,圣上你听我狡辩!”
    皇帝眉头一跳:“嗯?”
    乔毓梗了会儿,却想不出个法子圆回去,索性也豁出去了,狠了狠心,愤慨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嘛,你就是死要面子!败军之将,又是仇敌,杀了也不为过,你还封爵厚待!夷狄屡次寇边,袭杀边民,投降之后即便不加以惩处,也该迁徙分化,怎么反倒加恩呢!难道在圣上心里,大唐的臣民还不如夷狄降卒吗?”
    皇太子与秦王听见这边儿动静,早就迎了出来,只是见那二人正说话,方才没有开口,现下听乔毓语出抱怨,皇太子方才轻声道:“小姨母年轻气盛,父皇不要同她计较。”
    “不至于。”皇帝淡淡一笑,自己进内室去坐下,又向乔毓道:“你过来。”
    乔毓说都说完了,再怕也没意思,再则,她方才的迟疑,是因为皇帝天子的身份,而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做错了。
    乔毓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过去,道:“圣上有何吩咐?”
    皇帝抬头看着她,道:“你方才说的那些,从前似乎没怎么提过。”
    “你是皇帝嘛,”乔毓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总得给你留点面子,再则,事情也还没有发生呢。”
    皇帝听得失笑,笑完之后,神情郑重起来:“将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再说一遍。”
    乔毓看他神情,似乎不以为忤,心里便有了底气,略微构思一下措辞,徐徐道:“圣上击败东突厥之后,没有按照旧例,将突厥旧部打散分化,而是准允他们留在河东,甚至于连官吏都未曾委派。
    侍中赵融上疏说‘突厥降卒几近十万,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我肘腋,毗邻京都,来日必为心腹大患’,朝臣们大多附议,但也有人反对……”
    “礼部尚书温彦博上疏说‘天子之于万物也,天覆地载,有归我者则必养之。今突厥破除,余落归附,陛下不加怜愍,弃而不纳,非天地之道’。嘿,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说及此处,她神情中浮现出几分鄙薄,不屑道:“叫我看,就该把这种人全家丢到边境线上去,叫他也尝尝突厥人不时打过来,烧杀淫掠的滋味!到时候,他若是还能说陛下不加怜悯,非天地之道,那我就把自己胳膊腿儿砍了,在他们家门口摆个服字!”
    皇帝听得默然,又道:“后来呢?”
    “后来,又有诸多臣工进言,附议侍中赵融之请。”
    乔毓有些郁卒,略提了两句,忽然转向皇太子,悄咪咪的上眼药,道:“温彦博这个人,良心大大的坏了,以后若有机会,阿琰打发他回家卖红薯!”
    皇太子忍笑道:“好。”
    皇帝也笑了,隔空点了点她,道:“说下去。”
    乔毓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给事中杜楚客进言,说北狄人面兽心,难以德怀,令其部落散处河南,逼近中华,久必为患;凉州都督李大亮上疏讲:《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突厥每有一人降,陛下便赐物五匹,袍一领,酋长悉授高官,禄厚位尊,殊多糜费。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此非中国之利也。”
    她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皇帝眉头微蹙,道:“再后来呢?”
    “上不纳!”乔毓抬高声音,郁卒道:“再然后就是你往九成宫去避暑,被突厥人行刺,差点嘎嘣了!”
    皇帝见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情状,既觉好笑,又有些无奈,再想她说的那些话,却觉心绪复杂,五味俱全。
    皇太子与秦王都没有说话,如此过了半晌,他方才低声道:“温彦博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你怎么还这样说?!”
    乔毓满以为皇帝听了自己说的那些话,会改变主意的,不想竟还是这姿态。
    “突厥人几次三番寇边,烧杀抢掠,屡行勒索,天下苦之久矣!好容易将其打垮,反倒荣养起来,这算什么道理?!圣上,在你眼里,死去的士卒与枉死的边民,难道都不是人吗?!”
    她吃了一惊,心头隐约生出几分愤慨来:“照我看,就该把那些降卒送去挖矿开山!死道友不死贫道,既能将这些不稳定因素消耗掉,又能免去诸夏同胞无辜死难!”
    “圣上,我说话不好听,你生气我也要说。”
    乔毓瞪着他,语气不甚好,道:“你这是头脑糊涂,大病,得开瓢!”
    皇帝听得眉头一跳,目光微凝,静静看着她,却没做声。
    乔毓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说都说了,还怕个蛋,向皇太子与秦王道:“你们先出去,我跟你们父皇说会儿话。”
    母后这个暴脾气,再说几句怕就要上手了。
    秦王有些担忧,怕自己一走,爹娘就打起来,刚想劝慰几句,衣袖却被皇太子扯了一下。
    他微微一笑,道:“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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