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太爷露出沉思的神情,略微构思一下言语,蹙眉道“湘南不同于中原,不以拳脚取胜,而是精擅于毒蛊之术,斗毒、斗蛊之风盛行,后来,就催生出天元教这样以蛊传世的教派来……”
    皇太子与秦王对视一眼,问道“我曾听外祖母提及,曾外祖母的母亲,似乎就曾经是湘南教派的圣女,难道说……”
    “不错,伯母便曾经是天元教的圣女,后来,也做过天元教的教主,不过太子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顾老太爷闻言失笑,道“我的堂姐,也就是你的曾外祖母,也曾经做过天元教的圣女。”
    “哦,你们可能不知道,”他顿了顿,解释道“天元教的教主之位传女不传男,所谓的圣女,便是天元教的少教主,一旦教主辞世,便是下一任的教主。”
    “原来如此,”秦王听他话中意思,眉头微蹙“曾外祖母只是圣女,没有做过教主吗?”
    “没有——这就要说到你们的曾外祖父身上了。”
    顾老太爷似乎有些唏嘘,摇头道“南疆世代内部通婚,少有外嫁女,更不必说堂姐是圣女,将来要继承天元教。教中长老为堂姐选定了夫婿,奈何她不喜欢,长老们再三威逼,她一怒之下,愤然离开南疆,到了中原。同时,也带走了天元教历代相传的镇教之宝。”
    皇太子隐约察觉到了什么,重复道“镇教之宝?”
    “是,镇教之宝。”
    顾老太爷感慨道“那是天元教开教祖师留下的蛊虫,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向来由圣女保管,堂姐离开湘南时,便将它也带走了,后来又遇上乔家同样逃婚的郎君,与他两心相许,结为夫妻。”
    皇帝对于乔家祖辈的爱恨情仇不敢兴趣,只捉到了最紧要的几个字“生死人,肉白骨?这种蛊虫是——”
    “它的名字,叫做春秋。”
    葛老太爷道“历代长老们都曾经研究过这蛊虫,却发现它其实是个死物,无甚用处,只是那毕竟是祖师所留,不可轻废,便将它作为天元教的象征,代代流传下去。”
    说及此处,他神情中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谁能想到,这蛊虫真的有用呢。”
    内室一时安寂,再也无人做声。
    常山王妃还记得顾老太爷方才说的自家祖父与祖母的情爱旧事,便多问了句“祖母逃婚离家,又带走了天元教的至宝,湘南岂会善罢甘休?后来只怕又生了不少波折。”
    “正是这个道理,”顾老太爷长叹口气,道“圣女是天元教将来的教主,怎么能外嫁?更别说她还带着天元教的至宝春秋。堂姐成婚之后,遣人回湘南送信,族老们震怒非常,聚齐商讨之后,愤然决定……”
    秦王闻言,心下一跳,下意识接了下去“誓死追杀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
    “当然不是,”顾老太爷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小孩子家家,不要想得这么血腥暴力。”
    “……”皇太子道“所以呢?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老太爷道“消息传回湘南之后,族老们震怒非常,商议之后,便决定将天元教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秦王“……”
    皇太子“……”
    一点想象中的威风霸气都没有,话本子果然都是骗人的。
    秦王道“那教主呢,也同意吗?”
    “老教主那时已经过世,按理说,便该叫堂姐继任教主,”顾老太爷摇头道“可她那时候娃娃都生了,根本不想回去,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皇太子道“圣女不在,族老们为什么没有再选?难道是因为纠葛太大,难以协商?”
    “当然不是,教主这样辛苦的位置,谁要坐啊。”
    顾老太爷看看皇太子,再看看秦王,奇怪道“你们的内心能不能多点阳光?”
    皇太子“……”
    秦王“……”
    “唉,”顾老太爷情不自禁的叹口气“城里人真是危险。”
    “……”皇太子道“乡下人的想法也很清奇。”
    窗外那树海棠开的正艳丽,皇帝定定看了良久,忽然道“老太爷,她真的还能再记起来吗?”
    “我的确不知,”说及正事,顾老太爷正色起来“族中对于春秋的记载很少,又没有先例,实在难以猜度。”
    “书中记载与其说春秋是起死回生,不如说是大梦一场,此前我一直不懂,真的见了真人,方才了悟几分。”
    他神情中略微带了几分严肃,正襟危坐道“我听几位提及,四娘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叫乔毓,是不是?”
    众人对视几眼,最后,还是常山王妃颔首道“确实如此。”
    顾老太爷又道“四娘的原名,其实并非乔毓,是吗?”
    “是,她叫乔妍,”乔老夫人轻轻道“因为先夫在世时,一直都想要个漂亮乖巧的女儿,所以就为她取了这个名字。”
    顾老太爷目光转向皇太子,道“太子殿下自韩国夫人处得知,某个话本子里有个名叫乔毓的女角,性情与她十分相似,并且,她也的确说过歆羡于那样的人生,是不是?”
    皇太子早已猜到几分,只是未曾明言,现下听他言说,轻轻颔首,却未做声。
    “这便是春秋的神异之处,”顾老太爷轻舒口气,道“明德皇后已经去了,现在活着的人,是乔毓。她的所有言行,都同乔毓相符,只是因为乔妍也是这等性情,你们才没有发现罢了。”
    “与其说这是起死回生,不如说这是春秋为她编织的一场美梦,她的人生轨迹如同她想象中的圆满一般,既无疏漏,也无缺憾。”
    顾老太爷说及此处,略微顿了一下“四娘今年多大?”
    皇太子与秦王知道母亲现下的年岁只是胡乱编的,故而未曾言语,皇帝自从开始听,便静默无言,现下更没有说话。
    “她手臂上有道很浅的伤疤,是十六岁那年伤到的,”常山王妃与乔老夫人对视一眼,道“刚开始的时候她不介意,又过了一个多月,她嫌难看,就自己配药消掉了,那道疤痕还在,现下正是十六岁。”
    顾老太爷“哦”了一声,道“我觉得,四娘十六岁那年,可能遭遇了一场巨大变故,这或许就是春秋发生作用之后,正巧叫她在这一年重新开始的缘故。”
    他捋了捋胡须,笑问道“那一年发生什么了?”
    内室中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说话。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沉默着,乔家两个儿媳更不会主动开口。
    皇帝静坐在上首,面色沉穆如一尊雕塑,秦王更是敛眉不语。
    如此近乎凝滞的空气里,皇太子淡淡道“那一年阿娘出嫁,做了李家妇。”
    第32章 退让
    内室中的空气原就凝滞, 待这句话落地,却是连叫人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了。
    乔老夫人手中握了一串佛珠,原本正信手捏转, 闻言却是停住,她神情微顿,目光中也隐约透出几分感伤来。
    常山王妃同两个弟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皇帝坐在上首, 眼睫低垂, 静穆无言, 仿佛是庙宇中的佛像, 失去了人所应有的七情六欲。
    顾老太爷在这阵难言的寂静之中察觉到了什么, 却没有追问, 只静静坐在原处, 一言不发。
    不知过去多久,皇太子清朗的声音方才重新响起, 相较于其余人的沉默与怔楞,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阿娘起死回生, 想来是‘春秋’发挥了作用,只是不知,这蛊虫是否还有什么难以发现的负面影响?”
    顾老太爷明白他的担忧,略微思量, 为难道“这蛊虫神异非常, 族中留下的记载也少, 更没有成功过的案例,后果如何,我实在无法断言……”
    皇太子眉头微微一蹙,又道“方才老太爷为她诊脉,可曾察觉到什么异样?”
    “并没有,”顾老太爷眉宇间的忧色淡去几分,安抚道“四娘脉象有力,身体强健,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太子殿下尽管放心。”
    皇太子勉强欣慰了些,轻轻颔首,又道“老太爷方才说,不确定阿娘是否会记起旧事,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告知她实情?”
    明德皇后此事翌日,身体便消失无踪,皇帝寻了法慧大德进宫去问询,后者却不肯明言,只留了两句话给他。
    第一句是等。
    第二句便是顺其自然。
    皇帝等了一月,却在往大慈恩寺时遇见了重返年少的妻子,再回想第二句话,便更不敢大意了。
    皇太子在母亲身边长大,对于母亲的在意远比父亲深厚,为防万一,到了此刻,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春秋蛊只有一只,现下已经在乔毓身上发挥了作用,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点儿也不过分。
    顾老太爷无先例可循,蹙眉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可以。”
    皇太子目光微凝“请老太爷细讲。”
    “春秋在现实与梦境中造就出一种奇异的平衡四娘曾经是乔妍,但现在是乔毓;在十六岁之前,她们的人生轨迹是极其相似的,家庭环境也大致相同——这种认知并不同她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相冲突。”
    顾老太爷神情中流露出几分肃然,正色道“就如同一个濒临崩溃的人进入一场美梦,再也不愿醒来,若是强行将她唤醒,结果可能会是好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彻底崩坏。”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皇帝身上略微一停,旋即又离开“如果你们不想拿四娘的将来赌一把的话,最好不要这么做。”
    又是久久的寂静。
    乔老夫人面色沉静,仿佛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常山王妃握住母亲的手,同她对视时,母女相视一笑。
    皇帝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此刻仍旧没有开口,秦王与乔家两个妯娌,也都低头不语。
    最后,还是皇太子站起身,含笑道“老人家舟车劳顿,着实辛苦,我送您去歇息。”
    葛老太爷心知这一家人有事情要商量,自然不会久留,出了乔老夫人的院子,便摆摆手,笑着推拒道“太子殿下留步,老朽可担不起。”
    皇太子心绪也正繁乱,并不同他过多客套,颔首致礼,吩咐人将他好生送到客苑去,自己则重新返回内室。
    他人刚走到门口,便见皇帝面色沉寂,已然出了门,身后是随同相送的秦王与乔家人。
    皇太子心下微动,却不过问,同弟弟交换一个眼神,又躬身相送,直到目视父亲远去,脸上方才少见的显露出几分怅惘与伤感。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内室,屈膝在乔老夫人身前跪下,秦王也是如此。
    乔家两个妯娌跟在他们后边,见状忙退避出去,又掩上门,只留乔老夫人、常山王妃与那兄弟二人在内说话。
    “外祖母,”皇太子性情坚毅,少有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您能告诉我,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乔老夫人伸手抚摸两个外孙的头顶,慈爱笑道“以你的本事,真想要知晓一件事,必然是能够知道的。”
    皇太子听得一怔,默然一会儿,却垂下眼去,低声道“我小的时候,总听人提及,说父皇与母后的婚事是皇祖父定的,说皇祖父听闻乔氏女甚贤,方才聘为长子妇,还说皇祖父其实很喜欢父亲,否则,怎么会为庶长子娶这样得力的妻室,叫他有这样强盛的助益?”
    “……我那时候不懂事,却也隐约察觉到,真相不是这样的。”
    皇太子语调很轻,那声音落在空气中,仿佛很快便要化掉一般“父皇是皇祖父的长子,我是皇祖父的长孙,可他从来没有抱过我,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不喜欢亲近孩子,后来二叔娶妻,也有了儿息,我才知道,皇祖父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不,也不应该这么说,”他眼睫微动,修正了前不久的说辞“皇祖父不仅是不喜欢我,他也不喜欢父皇和母后,所以我想,那些所谓的慕名求娶,父子和睦,应该都是假的……”
    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再提起时,仿佛连喉咙里都弥漫着一股岁月的灰尘。
    乔老夫人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外祖父年轻时便与太上皇相交莫逆,那时公公还在,便提点他说太上皇此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要他凡事多留个心眼儿,仔细被人坑骗,你外祖父应了,却没记在心里。”
    “后来前朝暴政,天下苦之,各地纷纷举事,太原李氏便是最为强盛的一支。乔氏起于荆州,几世经营,树恩深厚,很快打下了江陵,太上皇便遣人前来送信,明言共谋天下,以图富贵,你外祖父与他有交,加之李家实力雄厚,便没有推拒。”
    “后来的事情,你们应当都知道了,”乔老夫人神情中露出几分嘲讽,继续道“李家在太原经营多年,兵精粮足,麾下猛将如云,又有圣上这样世所罕见的帅才,很快就夺得了大半天下,也是在那时候,太上皇开始剪除其余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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