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就是那江家的家主,本是已查出是他收买了盐帮的人,想杀人以绝后患。可就在要去人抓他时,他已经不知通过哪位花了半数家财买了自己一命,所以这次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大抵是心中也恨,所以禹叔说得格外气愤,不过这事凤笙倒是不意外。
    “看来上面真是很缺银子,我说怎么派了个祸害来。”当初霍公公被派下来时,凤笙就猜测有蹊跷,如今也算和她的猜测不谋而合了。
    “好了,闲了这段时间,闲得身上都快长霉了。走吧,出去逛逛。”、
    “少爷,出去逛什么?”
    “到处走走看看,不过少爷可没打算带你去,你老实在家看吉祥。”凤笙摇着扇子说,把知秋气得小嘴嘟嘟。
    *
    凤笙还真是就出去逛逛。
    去了西湖、文昌阁,本还打算去东市逛逛,实在是累了,就找了个戏园子坐下看戏。
    刚坐下,跑堂的看了茶,又端来数个瓜子果子盘,她身边的空位突然有人坐下。
    正端着茶喝的凤笙,看了过去:“唷,这不是陈家老爷吗?您向来人忙事多,怎么来这地方看戏了。您坐的那地,我约了人,霸了人座可不好。”
    陈家的家主老脸抽搐。
    自打这新政推行以来,他们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扬州十大盐商,早些时候跺跺脚扬州就要抖三抖,现在变成了盐运司跺跺脚,他们就要抖三抖。
    擅钻研之人,早就开始另谋出路了,当初骂黄金福败家玩意儿,败光了家产死了进不了祖坟的话,俨然都成了巴掌一下下打在他们脸上。竟是谁都不如那黄金福精,原来人家早就抱上了大腿,提前拿银子撤了。如今据说那黄金福操持着官盐店置办之事,得意风光自是不必说,而其背后之人,就是眼前这个不过二十之年的小子。
    这个起家不过是范晋川身边的师爷,不过两年时间便以非正途出身,被钦封正七品文林郎。据说新政全是出自他之手,此人心机颇深,不动声色便算计了两淮一地所有人。
    一步步,一环扣一环,其实这中间的历程,时至至今已经不是隐秘事,可恰恰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这些事就这么成了。
    成得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回想起来懊悔不已,只叹当初该如何如何,实际上背心直冒冷汗。
    此人高就高在,人家这算不得什么阴谋诡计,乃是阳谋。
    瞧瞧人家现在,不是不动一兵一卒,他自己就主动找上门了。他得庆幸自己还没真老,还能跑得快,至少能跑在其他几家前头,这样才能给陈家挣得一线生机。
    “老朽这算是不请自来吧,还望小友莫见怪。”
    小友?这是忘年交的称呼了,要知晓陈家家主向来以刻薄不近人情著称,能这么泼下面子,也算是难得了。
    “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有缘,那就坐下喝盏茶。”
    这是愿意跟他谈了?
    无人在意陈家家主是如何感叹,戏台子上的戏已经开始了。
    鼓板的声音已然敲响,咿咿呀呀的唱腔绕梁不绝,时不时有叫好声。陈家家主心绪纷乱,恨不得将场子给包了,将这些人都赶走。
    可这方大人偏生跟人不一样,这般地位竟就随便找个戏园子落座。凭着陈家家主的眼光,这样的戏园子也就给些班夫走卒消磨时间。
    茶太差,果子瓜子盘粗糙,甚至他们所座的椅子都极为简陋逼仄,让他失了往日的从容感。
    可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对方的意思很明显,而且他已经看到临着门那处,刘家的下人已经在等着了,斜侧面一座上,坐着程家的人。也许门外还等着鲍家人、汪家人、张家人。
    “还请方大人高抬贵手,给陈家一条活路。”
    也不知对方听没听见,因为这地方实在嘈杂,不是谈事的地方。
    就在陈家家主心中忐忑,想再说一次时,凤笙突然说话了。
    “两淮引岸苏、皖、赣、湘、鄂、豫,一共六省,仅凭黄金福一人也吃不了这么大的饼。”
    新政推行也许对盐商有所打击,但并不足以动摇根本,大不了就是背弃盟友,转投新政。其实若不是身后掣肘太多,让一众盐商选择,他们是愿意投向新政的。
    可这么多年下来,官商官商,十大盐商为了做大生意,保证势力,与官牵扯太深,盘根错节,没有刮骨疗毒的狠气,谁也不敢轻易改投。可如今已经不是改投不改投的问题了,一旦官盐店构设完毕,就是十大盐商大厦将倾之时,到时候只能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谁也不想家破人亡。
    “看样子陈家主也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饶圈子了,这块饼可以分你一份,但作为代价,你需交出你们陈家的账本。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账本,指的是什么账本。我不光可以分了一份饼,还可免除你的后顾之忧,你说这买卖做不做得?”
    陈家家主本来听了账本之言,脸色十分难看,可后面的话又让他面色怔忪起来,如果真照对方所言,陈家这是可以彻底从泥潭里脱身了。
    “方大人可明白无后顾之忧的意思?”他咬着牙,抽搐着老脸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要跟人翻脸,实际上不过是年纪大了,管不住脸上的肉,一激动就抽抽。
    凤笙笑了笑,摇了摇扇子:“我当然明白。”
    第69章
    凤笙要的可不是一般的账本, 说是盐商们的命根子也不为过。
    里面记的不是别的, 而是这些年来他们和众多官员的交往, 哪位官员收了他们的好处,收了多少,什么时候收的, 都记着帐。这帐就是传家宝,一代传一代, 平时不轻易请出来, 留着保命用。
    凤笙要这账本, 就是在要陈家家主的命。
    可同样,她开出的条件也足够诱人。而且在新政的推行下,那账本已经变成鸡肋了,大势所趋, 即使他们请出账本,去逼迫那些官员为他们说话也没用, 因为两淮盐政改革是国策, 除非最上面那位换人。
    所以也不是不能给, 到底要不要赌一把?显然陈家家主很纠结这件事,一时也做不出决定来。
    “可否容许老夫考虑考虑?”
    “我是没意见,就看别人能不能坐住了。”凤笙往一旁扬了扬下巴, 正是程家人的方向, “名额有限, 陈老爷应该知道, 这事抢的就是先机, 落于人后,可能就分不到三瓜俩枣了,您看看黄金福,再看看现在。”
    “你要这东西作甚?你要知道,里面的东西一旦泄露,我陈家就要面临被报复的危险。”
    “所以我才说能帮陈老爷解决后顾之忧,账本在你手里,最近以前那些和你交往的官员,如今还跟你来往么?是不是连面都不见,只有闭门羹给你?陈老爷子不是蠢人,应该明白现在是个什么形式。”
    陈家家主浑身一个哆嗦,眼角抽搐起来。
    是了,他会来找这位方大人,除了想保陈家家业不败外,也是想保一家老小的命。他今年七十多,坐在这家主位置上近四十载,这些年经由他手交往的官员数不胜数,不乏一些封疆大吏和朝廷重臣。
    当初的迎来送往,几分薄面,如今在明知陈家要倒的情况下,会不会有人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拿出什么不该拿的,先下手为强?他不用细数,随便列出几个人名,便可轻易地要了他一家老小的命。
    现在整个陈家就在一盆火上,江家的境遇历历在目,暗杀钦差那么大的罪名,竟然被人给他抹平了。抹平了是想保他命?不是,不过是想把江家最后一滴油榨出来,再来解决他。
    敢下出这步棋的人,非同寻常人,陈家会不会步了后尘?不,陈家还没有江家那么大的脸面,根本不需要别人这么对付。
    一时间,陈家家主目光闪烁不停,竟是越想越冒冷汗。再看坐在对面,含笑看着他的方大人,他折扇轻摇,眉眼清淡,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两淮的水之深,世人皆知,哪怕是陈家家主这种商人,也知晓点朝中的动向。借此地博弈的人马不知几路,姓方的这路,又是哪一路?
    “陈老爷子,你要知道,我一个小小的七品散官,拿了这些东西能做甚?自然是有人需要了。”
    与此同时,台上一阵锣鼓喧天,竟是演到了关键处。
    忽然,腔调一转,由高转低,有一根弦断了。
    “行,我答应你。”
    凤笙露出满意的微笑。
    *
    为了掩人耳目,陈家家主半途恼怒离场,凤笙一直坐到把这场戏看完。
    两人的不欢而散,竟是让另外几家都不敢上前。
    不过今日能让她谈妥一家,已经出乎凤笙所料了。她不着急,可以慢慢来,多的时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星半点。
    所以她坐着马车,围着扬州城逛了半圈,不光买了些零嘴果子,还买了不少糕点。中间为了一家老字号的锅饼,还在门外排了近半个时辰的队。
    这让暗里跟着她的几路人马,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去的时候,凤笙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让知春知秋十分惊讶。
    凤笙爱吃零嘴,平时家里都备着,可这次她许久未回来,家里的零嘴早就断了,没想到她今天一次买了半个月的分量。
    两个婢子拿着东西去收着,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正是范晋川。
    “方贤弟,我想跟你谈一谈。”
    背着他的凤笙,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头看他时,却是面带微笑。
    “大人想谈什么?”
    范晋川目光暗了暗,凤笙只有公事时以及不高兴的时候,才会叫他大人,其他时候都是范兄,可不知什么时候,大人就成了他的代名词。
    “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聊会儿。”
    *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四月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没有三月的倒春寒,没有五月的炎热,又是草长莺飞之际,外面葱葱郁郁,看着就让人心中舒爽。
    既然只是聊聊,就没有那么正式,凤笙便提议在后面园子里寻了个地方坐。
    小七泡了茶后,就下去了。
    明明这种两人对坐喝茶、谈天说地的次数,也并不少,可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尴尬。
    其实也不是尴尬,就是都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还是凤笙率先开了口。
    “大人难得悠闲,这些日子所有的事,都堆积在大人一人身上,大人辛苦了。”
    “我不辛苦。”
    凤笙笑了笑,端起茶来喝,边喝边看着亭外的风景。
    范晋川目光贪婪地看着她,魂牵梦萦的面孔,以为自己害死了她,万念俱灰之下,只能将悲愤化为动力,谁知她其实还好好的。
    知道她安然无恙,他大醉一场,醒来后更有动力,因为还记得她临走之前对他说的话——记得我们的计划,你一定要完成它。
    幻想着等她回来,他该如何对她诉说思念与担忧;幻想着等她回来,他一定勇敢对她坦述心事。可真等她回来,看到她与以往没两样的眉眼,那种清清淡淡似乎隔了层雾的感觉又来了。
    那晚,软玉温香,纤指覆唇,似乎就像一场梦。
    梦醒了,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可内心却是饥渴的,这种饥渴已经持续了多少日子,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曾经想过,等哪一日送走他娘,他若还一人,他若还未娶,就和贤弟这般度过一生也不错。
    “凤笙,你嫁给我好吗?”
    谁也没想到这句话会是这样一种情况说出口,凤笙手一抖,茶洒了些出来。她不动声色将手指上的茶水擦干,等看向他的时候,已经恢复了镇定。
    范晋川没有看凤笙,似乎心中十分忐忑,直视着外面的风景,唯独不敢看她。
    凤笙有些叹息,不知为何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但你记住,本王不要的女人,也容不得别人指染,所以你离范晋川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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