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绯谈了口气,顾影自怜道:“我一个黑五类,好看有什么用,连门都不能出。林芳芳长得再难看,还不是一样能穿新衣裳。”
    林然然不知道第几次听她提起林芳芳了,谢绯哪儿都好,就是有点虚荣爱攀比。她忍不住道:“你不也有新衣裳吗?你知不知道你哥为了给你买这身布料花了多少力气?你总跟别人比,有没有想过你哥听到这话心里会不会难受?”
    “我……”谢绯连忙道,”我不是在埋怨我哥。我知道我哥很辛苦,我就是心里憋屈得慌。我哥下地干活都是最卖力气的,拿的公分却最少。我也想去赚公分,我哥又不让我去。我已经十四了,天天呆在家里吃白饭,我……”
    谢绯说着忽然抬起头,央求道:“然然姐,我哥最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劝他让我也下地干活啊?我也能给家里挣工分,至少不用让他一个人撑起全部的家。”
    林然然被她那句“我哥最听你的话”弄得一愣,谢三到底哪里表现得听她的话了?不过林然然很快就听到下一句,苦笑了一下。
    谢三为什么不让谢绯干活?
    林然然自认为在甜水村自己也算是漂亮了,但是跟谢绯就没得比了,她长得柔柔弱弱,很有这年头已经消失的闺阁弱质的风姿。更何况她还是个黑五类,放她出门才叫不安全呢。
    别看这年代看似路不拾遗,家不闭户。上次赵涛对林然然耍流氓还被全村围攻,那是对“劳动人民”而言的。对于这种黑五类子女,待遇可就大不一样了。这些人家的男人不是被斗死了,就是被关了,剩下的孤儿寡女只剩下被人欺凌的命运。
    林然然就听红霞嫂说过,在土改时期隔壁镇地主家的一对双胞胎女儿被关进牛棚,当天就让人糟蹋了,第二天双双跳河死了。
    甜水村的民风还算正派,林然然还差点被赵涛欺负了呢。也难怪谢三对自己的妹妹看得这么紧,可惜谢绯还不领情。
    林然然半吐半露地把这事儿说了,把谢绯吓得是花容失色:“然然姐,你别吓唬我……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你不信?不信自己回去问问你奶奶。要不是你哥拳头够硬,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的长这么大?”林然然摊手。
    谢绯的人生观遭受了重大的冲击,却也终于摆脱了懵懵懂懂,开始领略到哥哥对自己无言的保护与关心。
    见谢绯吓得花容失色,林然然笑道:“你看,我爸这件衬衫下摆被染了色。裁了做假领子吧?做好分你两件儿。“
    “什么是假领子?”谢绯奇道。
    “就是单做一个衬衫领子,套在罩衫和毛衣里就跟穿了衬衫没两样。”林然然记得假领子在中国一度很流行,难道现在还没出现?
    林然然边说边比划,谢绯一听就明白了,顿时大喜过望:“然然姐,你可真有主意!就照着你那几件衬衫的领子做?”
    林然然笑道:“我还知道好些花样儿呢。”
    谢绯道:“你说,说得出来我都能做!”
    林然然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主意。不过她不动声色,只是详细地把假领子的样式描述给谢绯。谢绯又恢复了精神,开始叽叽喳喳地比划该怎么裁料子了。
    林建彬的那件白衬衫是他最好的衣服之一,重大场合才舍得穿,料子是泛米白的颜色,挺括有型,被裁剪开可以做四个假领子,剩下的还能做两件小背心。
    这年头流行“一尺布翻花样”,旧衣服烂得不能再烂了也舍不得扔,哪怕只剩一尺也翻新成书包、背心、裤衩,现在还能做成假领子。
    这场旧衣翻新活动持续了整整一个正月,林然然得到了三套合身的翻新衣服。她本来有一身新衣服的,可惜在供销社买的那哔叽布缩水严重,做好后一下水就小了一圈儿,这下便宜了小秋。加上给她做的两套新衣服,小秋可就有了三套新衣服。
    小景是男孩子,捡不了姐姐的衣服,就用林建彬的旧工装改了两套。深蓝色的小工装,背带裤穿在小景身上别提多可爱了。
    按照城里的行情,做一身衣服的价格是两块五以上,村里却很少有人花钱找裁缝。林然然硬塞给谢绯十块钱,还送了她一件罩衫,千叮咛万嘱咐别让她哥知道。
    谢绯拍着胸脯保证:“我的嘴最严实了,一定不会告诉我哥的!”
    这天夜里下了第一场春雨,春雨贵如油。休憩了一个冬天的种子喝饱了水分,舒展身体,一个劲儿地往地上钻。
    第二天一早,林然然穿上崭新的胶鞋和旧衣服,提着篮子上田埂挖荠菜去了。她早看好了一片野地,这边不仅有许多荠菜,还有不少马齿苋和蒲公英。
    荠菜贴着地长,像一朵嫩绿色的大花,马齿苋绿中透着紫,十分肥嫩,林然然不一会儿就挖了半篮子。还有些嫩笋从泥里探头探脑地钻出来,有些才冒出个嫩黄的头,有些已经有半尺高了。
    忽然,林然然发现了不远处的一丛野蒜。她才凑过去,面前就出现了一双沾着泥的解放鞋。
    林然然抬头一看,心里顿时哀嚎:谢绯你这个大嘴巴!
    第61章
    谢三冷着脸把钱塞给自己,然后一顿争执,两人一言不合各自拂袖而去……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林然然站在田埂上两手空空,看着谢三扯野菜。谢三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埋头扯野菜的样子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利索干练。
    这片田埂土地肥沃湿润,马齿苋长得格外肥嫩,但是马齿苋根茎牢固并不好扯,林然然刚才废了半天的力气也就摘了不到一把,只见谢三动作飞快,一会儿就扯了大半篮子的马齿苋。
    林然然闲不住,跟过去拔了几颗野蒜,结果谢三眼也不抬就把那几颗蒜丢出去了。
    林然然:“………………!!!!!”
    “那不能吃。”谢三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似的,抢在林然然发火之前开口,差点没把她噎死。
    “这种才能吃。”谢三找到几颗野蒜,□□给林然然看,“你刚才拔的吃了会中毒。”
    林然然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谢三,还好她没有开口骂人。这种野蒜长得像小葱,也被称为野葱,贼蒜,长得一丛一丛到处都是。野蒜的气味比小葱辛辣,烹调后可是一道美味,而且含有丰富的钙质,很适合小孩和老人食用。林然然很快就拔了好几丛野蒜,拿野草拦腰捆了放进篮子里。
    谢三摘了几根青笋一样的东西递给她,林然然奇道:“这时候就有鞭笋了?这玩意儿不是四月才有吗?”
    谢三道:“这是茅针。”
    林然然还是不明白。谢三把茅针的绿色外皮剥开,露出里头白色棉絮状的东西:“甜的。”
    林然然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咬一口,茅针里面的棉絮咬起来像软软的甘蔗,嚼着就溢出了甘甜的汁水:“好甜!”
    林然然眼眸弯弯,眼里的欣喜毫不作假。明明她有那么多好吃的,却还是会因为这一根带甜味的野草而露出笑容,谢三的唇角不自觉牵动,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茅针这么好吃,林然然当然要带回去给小秋小景尝尝,她自己埋头在茅草丛里寻找起来。茅针其实就是茅草的穗,长得细细的,很难分辨哪里是草哪里是穗。林然然自己拔了好几根全都是不能吃的叶,把她弄得又生气又好笑。
    “怎么又是不能吃的,呸呸呸……”林然然把茅草叶吐出来。
    扭头就撞上了谢三的眼神,他居然在……笑?这是嘲笑自己喽?林然然挑起眉毛,还没来得及说话,谢三摊开大手,上头躺着一把鲜嫩欲滴的茅针。
    ”谢三哥,你懂的可真多。”林然然瞬间回嗔作喜,变脸之快令谢三暗暗咋舌,她趁机虚心请教:“你还认识什么野菜啊?教教我吧。“
    林然然前世常去的菜市场一到春天,就会有附近的农民采些野菜来卖。但是也只有荠菜、马齿苋和野蒜这几样,其他的她就不认识了。谢三见她问,就把常见的野菜都指点给她看。
    这年头农民日子难过,冬天发下的粮食不出正月就吃得差不多了,到了春天,就靠这漫山遍野的野菜添补粮食,哄饱肚皮。甜水镇地处南方,物产丰富,这野菜的种类都比别的地方多。
    马齿苋、荠菜、野蒜就不说了,还有蒲公英、灰灰菜、苦菜、车前草、野生小菠菜、巧根蒜、刺五加、小香菜等等,靠山坡的阴凉处和灌木丛里还有蕨菜。
    听到蕨菜,林然然的眼睛亮了亮:“咱们村哪儿能挖到蕨菜?”
    “你爱吃?”谢三看她。
    “嗯,蕨菜能凉拌能热炒,还能涮火锅呢。”林然然用力点头。蕨菜有种特殊的香味,口感脆嫩香滑,可惜不易人工养殖,离根后就会脱水,难以保存,在后世卖得可贵了。
    谢三道:“采蕨菜要上村后的山坡,最近雨多路滑,你别去。”
    反正现在的野菜也够多了,林然然有点惋惜地答应了:“好,那我不去了。说起来谢三哥你可真厉害,什么野菜都认识。”
    “小时候家里没吃的,只能想法子。不光是野菜,没粮食的时候榆钱和槐花也是能当饭吃的。在□□的那几年,连河边的柳叶儿都被捋光了。”谢三语气淡淡道。
    林然然愣了下:“……对不起。”
    谢三也反应过来,那些年的辛苦他咬碎牙一个人扛着,对奶奶和谢绯他不能说,对别人他更不会吐露半个字。可现在,他却自然而然地对着林然然说了出来。
    谢三看到不远处一簇鲜嫩的蒲公英嫩苗,掩饰般走过去扯起来。
    背后林然然忽然笑了,道:“谢三哥,穷则思变,变则通。你这样的人,以后一定会成功的。”
    ”……“谢三没有回答。他紧绷的背脊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继而不知不觉挺直了。
    这一篮子带着泥土芬芳鲜灵灵的野菜带回家,可把红霞嫂笑弯了腰,她靠在院子里笑道:”你家院子里黄瓜牵了秧,白菜出了苗,我家还有那老些青菜哪,吃都吃不完,你采这些野菜做啥?“
    林然然坐在院子里摘野菜,笑道:“开春了粮食不够吃的时候,不都靠野菜当家吗?”
    “咋会?村头的李瘸子都说了,今年雨水多,肯定是个丰收年!”红霞嫂不以为然。
    林然然把一捆野蒜摔在天井边缘,把根上的泥土甩掉,一根一根捋干净放进水盆里清洗。她低着头,唇角的笑有一点嘲讽:“这年头的事,谁能说得准?”
    “然然,你这是啥意思?”红霞嫂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禁哆嗦了下。她左看右看,回身把院门关上了,快步跑到林然然身边蹲下,小声道;“然然,你跟嫂子说,你是不是知道啥消息了?粮食咋会不够吃了?”
    林然然没多说,只道:“嫂子,明天开始你跟我上山一块儿挖野菜吧。家里的粮食能省则省,别全指望春粮了。”
    “这……这咋会?”红霞嫂还处于深深的震惊中。
    可林然然低头洗菜,闭紧嘴不说话了。红霞嫂只好回家了。
    林然然长出口气,她印象里的大乱就是这两年开始的。城里抓的中学老师,不断被发配到各村的黑五类,还有顾裴远写信提醒自己的事,这都是预兆。
    今年粮食可能不会减产,但能分到农民手里的一定少之又少。有些地方的农民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却可能倒欠生产队公分——守着粮仓饿肚子,这是十分普遍的现象。
    想到那个疯狂而动荡的年代,林然然的第一反应就是囤粮,囤粮,囤粮!她不是救世主,只能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提醒跟自己交好的谢三和红霞嫂,其他人她顾不上了。她今天说的话要是传出去,估计第一时间就会被扣上妖言惑众动荡民心的大帽子。
    那边,红霞嫂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她肯定是不想相信林然然的话,去年是个丰收年,大家伙难得过了个好年。他们当然是相信日子会越过越好,咋才过完年然然就说春粮发不下了呢?
    但红霞嫂知道林然然肯定不会乱说,她肯定是知道点什么……对,肯定是那个城里来的后生告诉了她什么!红霞嫂一拍脑门,林然然肯定是得到了啥消息才会提醒她。看来今年又得打饥荒了,得早做准备才行。
    红霞嫂开箱倒柜的一顿找,把家里剩下的粮食全搜罗起来。他们家四口人,余下的粮食不超过一百多斤。要是林然然说的话是真的,他们得咋熬啊?
    这天晚上,林大关和铁蛋铁牛饥肠辘辘地坐上饭桌,却发现晚饭只有一盆杂粮馍馍和一盘子炒白菜,一盘咸菜?虽然这些日子早就被林然然的手艺养刁了舌头,但林大关父子都是好养活的,一样吃。
    只有年纪最小的铁牛苦着脸:“妈,我想吃炒腊肉。”
    “肉肉肉,一正月的肉还没吃腻味啊?”红霞嫂给他夹了一筷子白菜,“白菜也放了猪油,吃吧。”
    铁牛道:“这个不好吃,没肉!”
    “你皮痒了!”红霞嫂一扬筷子。
    林大关赶紧拦住他:“火气咋这么大。今天饭菜是……”
    受到林然然的影响,红霞嫂家的伙食也是一天比一天好。虽然也是青菜馒头居多,但每天的主食至少有杂和面馒头或者面条,因为林然然说主食里没白面,干活没力气,小孩子还会长不高。今天红霞嫂只做了一盘杂粮馍馍,一点白面没放,粗得拉嗓子,也难怪小铁牛不愿意吃了。
    红霞嫂哪能不知道,她也就是做做样子吓唬铁牛而已:“然然可说了,接下去的年景不好过。让我节省点儿粮食,今天就先忍忍,明天我上山挖野菜回来,桌上花样就多了。”
    “啥?野菜?我可不吃那个。”铁蛋第一个抗议,“又酸又苦,咋吃啊?”
    前几年收成不好,野菜几乎占据了每家每户的餐桌,成了一半的主食。铁蛋还有点印象,想起来就大皱眉头。连林大关也道;“那咋能?今年雨水多,粮食肯定打得不少。”
    “那然然还能说假话?正月里有一拨城里的干部来过她家,还有那个城里后生托人捎了几回信儿,她肯定是知道了啥消息!”红霞嫂对林然然坚信不疑。
    林大关当然也知道林然然的本事,他沉默地思考起来。
    这时铁蛋铁牛都抗议着:“妈,你不会真要给咱吃野菜吧?我可不吃!”
    “啊?不吃呀?”林然然笑眯眯走进来,手里托着两个海碗,“那我可端回去了。”
    “哎!然然姐,你又做了啥好吃的!”铁蛋铁牛哧溜一下窜过去围着林然然打转儿。
    只见一碗辣炒马齿苋,一碗是凉拌荠菜。马齿苋叶子肥嫩,碧绿紫红映衬着鲜红的辣子,炒得十分脆嫩,马齿苋自带一股酸涩味儿,经过林然然的处理后却是酸辣可口,嚼起来满嘴清香。
    荠菜的做法更简单,把荠菜摘去老梗,下水一烫就捞出捏干水份,浇上调料一拌,那滋味儿别提了。
    满满两碗野菜被俩孩子当点心似的,没一会儿就扒拉下去一大半。红霞嫂好笑地指着自己没出息的两个儿子:“刚才是谁说不吃野菜的?”
    铁蛋嘿嘿一笑,完全没觉得打脸丢人。
    红霞嫂把林然然送出门,低声道:“然然,我知道后山有片地儿特别多野菜,明天早早起来,咱俩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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