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专心地修着发脚,似乎没听见他进来的动静,背对着他,没有反应。
    谢长庚在原地立着,看了她背影片刻,走了过去,说:“你备的宵夜,拿来我吃吧,正好有些饿了。”
    慕扶兰抬眼,看着镜中那个望着自己的男子,淡淡地说:“我自己吃了。你要的话,我再去给你弄。”
    她放下手里的剪子,站了起来,起身要出去。
    谢长庚忙道:“罢了,你吃了就好,我也不怎么饿。不早了,还是睡了吧。”
    慕扶兰上了床。
    谢长庚脱衣,跟着躺了下去。
    他又乏又累,却根本就睡不着觉,更不用提继续先前被自己母亲突然到来而打断的那事了。闭目片刻,睁开眼睛,盯着妇人背向自己而卧的背影,迟疑了下,靠了些过去,说:“慕氏,我母亲年纪大了,若是说话行事,有叫你为难的地方,你莫和她一般见识。”
    慕扶兰慢慢睁眸,转头,和枕畔这男人对望了片刻,说:“不是我不愿忍,而是婆母她厌恶我,见了我便不快。我就算想服侍,她也不要。诚如你所言,她年纪大了,我不想她因我而日日不快。”
    谢长庚伸手,将她轻轻拢入怀里,抱住了,哄道:“你莫多想,且忍忍。过些时候,她也就回去了,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慕扶兰说:“我忍无妨,这是我的本分,也是我该受的,但我不能叫熙儿和我一样,哪怕只是受你母亲冷眼,我也不能忍受。”
    谢长庚道:“熙儿是孩子,明日我会亲自带他去见我母亲的,只说是你认的义子,我母亲就算不喜,也不会对他如何的,你放心就是。”
    慕扶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坐了起来。
    “你是如此认为,我却不敢苟同。今夜她过来,我给她送宵夜,她如何对我,你是亲眼所见。我何德何能,能叫婆母如此厌恶我,却善待我的熙儿?”
    谢长庚听她如此评价自己母亲,虽知她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心里却很是不快。今夜积下的无名之火腾地冒了出来,语气也变得生硬了,皱眉道:“她人都来了,你到底想怎样?”
    他说完,突然想到一事。
    “慕氏,我知道你算计不少。我母亲什么都不知道,你若敢故意让她知道你做过的丑事,把事情闹大,家宅不宁,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慕扶兰说:“你想多了。就算我自己不要脸,亦不顾你的脸面,也不会叫熙儿随我受辱的。你放心便是。”
    她继续道:“我方才走后,婆母一定在你面前说我的不是了。我确实不配做你谢家的媳妇。我也说过,我无论怎样都无妨,是我该受的,但熙儿,我不能叫他受委屈,一天也不能。他若受委屈,比我自己死还难受。你让我带熙儿回长沙国去,如此,她遂心,你也能得清净,岂非最好?”
    谢长庚看着她,想起今夜她被自己母亲冷待刁难之时的无助模样,心里的不快,渐渐又散去,只觉头痛得愈发厉害,却就是不愿遂了她心愿让她趁机离开,闭目了片刻,冷冷地道:“罢了,你既担心那孩子遭冷眼,不必带去我母亲跟前见她了。先送他去别的地方,住一段时间。”
    一双柔软的手,贴到了他的两边太阳穴。拇指替他按压着穴位,手法和力道,无不妥帖,叫人舒适。
    谢长庚睁开眼睛。
    她跪坐在他身边,长眉明眸,凝视着他,轻声说:“熙儿还小,他一个人,会想我的。”
    谢长庚和她眼眸对望着,片刻后,说:“你也不用侍奉我母亲了,随他一起去吧。等我母亲走了,再接你们回来。”
    第52章
    次日大早, 谢长庚送母子出城回来,得知老母起了身,放下事情,匆忙过去问安。
    谢母已是知晓慕氏女认了个义子, 还带了过来的消息,意外之余,很是不喜,见只有儿子一人过来问安,不见慕氏女,更不见那孩子,发问, 知母子一早竟已走了。
    老太太虽厌恶慕氏女,更不喜那便宜“孙子”, 但自己昨晚才来,今早她便带着孩子离去, 不来自己跟前伺候,自觉受到轻视怠慢。
    且很明显,这是儿子许可的。又想到一向听话的儿子,竟三番两次忤逆自己,不肯答应那事,心里愈发不快,阴沉着面, 一语不发。
    谢长庚知老母不高兴,解释道:“娘, 你不喜慕氏,儿子便送她走,免得惹娘你生气。”
    谢母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你心里怕是在怪我欺负你的可心人吧?我才来一晚上,你就巴巴地把人给送走了。莫非你们眼里,我老婆子是吊睛虎,会吃人不成?”
    谢长庚笑道:“娘你想到哪里去了。娘你千里迢迢,来这里看儿子,儿子很是感动,她也伺候不好娘,倘若叫娘为外人气坏身子,便是儿子的罪过了。”
    谢母听儿子这么说,心里的气才稍稍平了些下去,说:“自己肚皮不争气也就罢了,还认什么义子。庚儿,娘可告诉你,她休想让那野孩子跟着你姓!”
    自己母亲性情褊狭,谢长庚一向是知道的。对此,他从前也无多大的感觉,念老母含辛茹苦早年不易,诸事顺着她也就是了。但此刻,听她用如此的口吻说那孩子,忽想起今早自己送母子出城,那妇人隐在马车里,始终没露脸,倒是那孩子,马车离去时,他偷偷从车窗里探出头,不住地回望自己,心中忽然有些不快。
    他并未接话,脸上依旧带笑,恭敬地道:“娘,你好生歇着。儿子最近事多,今日不能陪您,儿子先去了。”
    他叮嘱管事好生伺候自己的母亲,转身去了。
    谢长庚说事多而去,倒也不是借口,忙碌之间,转眼几天便过去了。这日,天黑了下来,掌灯时分,他还在衙署里,和刘管等人议着一件事情。
    河西往西,过祁连,便是玉门,出玉门,在毗连北人活动频繁的大漠深处,天山雪岭之下,有一小城,名金城,本隶属本朝,在那里,常年驻有一千将士,设烽燧,监视着北人的行动。但在几十年前,金城被北人占据,朝廷权衡之下,放弃管辖。
    数年前,谢长庚夺回了金城,重派士兵驻守。但要维持金城的驻军,代价不小。光粮草一项,仅以输送为例,从河西出发,边境漫长,路途险阻,时刻可能受到北人骑兵袭扰不说,一个运送粮食的士兵,路上便要吃掉相当于十个军士的口粮,而那片地方,除了标界的目的,占有的实际意义不大。这也是朝廷先前放弃金城的原因之一。
    负责河西粮草调度的交城令许轲,数次提交帐目,认为粮草有限,建议弃金城,将防线回撤。
    此刻议论的,便是此事。众人大多赞成,认为确实不必再以高昂代价继续维持金城驻军,议论完毕,全都望着座上的谢长庚,等着他的决断。
    谢长庚沉吟了片刻,目光从面前的一张张脸上掠过,开口道:“一千驻军,守的,并非金城一戍,还有天山、雪岭、以及雪岭之南的土地。弃金城,便是弃地,拱手让人,更是亵渎此前为夺金城战死的将士。纵然千里不毛,我谢长庚只要在此任节度使一日,莫说十倍,便是百倍的代价,亦寸土不让!”
    他将手中的账本,丢回给了许轲。
    “此事,就这么定了,往后不必再提。粮草问题,可裁撤冗军解决。河西要的,不是大军,而是精兵。”
    节度使一锤定音,又给出了解决的法子,众人谁敢再说不,立刻应是。
    谢长庚留下刘管几人,命召齐军中文书,尽快梳理军队名册,裁撤战斗力相对低下的老弱,转而派去垦荒屯田。
    正说着话,看见管事在堂外张望着,仿佛有事,便叫了进来。
    管事说,老夫人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桌饭菜,自己也不吃,一直空着腹,在等他回,方才打发自己过来催问。
    谢长庚看了眼外头。
    天色漆黑,外头完全暗了下去。
    他收回目光,见刘管等人都看着自己,方意识到不早了,几人只怕都已饥肠辘辘,有家室的,家中妻子,大约也正在等人回去用饭,便叫散去,明日着手做事。
    部下遵命而去。谢长庚不想老母久等,匆匆也回到后头,见果然做了一桌丰盛菜肴,在等着自己吃饭,忙将人扶上桌。
    “娘,你何必如此辛苦。你来这里,儿子未曾尽孝,还要娘你下厨等我,儿子实在无地自容。”
    谢母将戚灵凤叫了出来,笑眯眯地说:“有凤儿帮着,娘不辛苦。凤儿,你也忙了半天,坐下一起吃。”
    戚灵凤忙摆手:“凤儿不敢。老夫人和姐夫用饭吧,我伺候老夫人。”
    “叫你坐,你就坐!”
    谢母命秋菊替戚灵凤布座,见她还不肯,佯怒道:“还不坐下!你也不听我的话了?”戚灵凤看了一眼对面的谢长庚,见他看着自己,一言不发,终于挨着半边凳子,坐了下来。
    谢母这才高兴了起来,叫秋菊给儿子倒酒,自己不停地给他夹菜。
    “你多吃些。凤儿手艺好,这几道菜都是她做的,你尝了就知道。有家有室的人,竟瘦成了这样,娶的人,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娘见了都心疼。”
    谢长庚确实腹中饥饿,只是听到老母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的话,并不是很想听,胃口一下便败光了。推不过自己母亲的情,勉强吃了一碗饭,也没怎么夹菜,起了身,自己替老母打饭,盛汤,说:“娘,儿子方才在前头已经吃了些东西,饱了,还有事,娘你慢用,晚上记得早些歇息。”
    他出了饭厅,径直去了书房。
    时辰渐晚,戌时末,谢长庚埋首案牍,渐渐觉得后背伤处又隐隐酸胀,难免便想起那刺了自己的妇人,慢慢停了手中之笔,这时,忽听门外起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轻悄足声,门被轻轻叩动,回过神来,见一道女子身影,姗姗而来。
    戚灵凤入内,手中托了一只托盘,盘中有盏,停在他的面前,双目脉脉望来。
    “姐夫,老夫人说你晚饭也没吃几口,怕你饥饿,命我做了宵夜送来。姐夫不要嫌弃。”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打开碗盏,随即站在一旁,悄悄望着烛火之后的英俊男子。
    谢长庚本想开口叫她回去,略一迟疑,改了主意,慢慢放下笔,说道:“戚氏,我母亲这趟带你过来,她目的为何,你可知道?”
    戚灵凤脸红了,声若蚊呐:“老夫人和我提过几句……”
    谢长庚点头。
    “我母亲在我面前也说过,我亦曾不止一次回复。这个,不知她可否转告过你?”
    戚灵凤低头不语。
    谢长庚继续道:“我母亲叫我纳你为妾,以此报你当年救她的恩情。我以为不妥。这于你,于你戚家,都太过轻慢,料你母亲在天之灵,也是不愿。我的意思,是叫我母亲认你为女,替你安排一门亲事,风光出嫁。”
    戚灵凤抬起头,方才面上的红晕,早已褪去。
    “姐夫,我知我蒲柳之姿,本不敢妄想什么。但这么多年以来,我对姐夫你,一片真心,天可为鉴……”
    她凝视着灯后那男子,眼中凝出泪光,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姐夫,我真的不计名分,做妾心甘情愿。只要这辈子,能长随在老夫人和姐夫你们身边伺候,我便心满意足。求求姐夫,不要这么狠心……”
    谢长庚说:“我已有妻,无须纳妾伺候。至于你与我母亲的情分,母女亦能成全。”
    戚灵凤的身影凝住了。
    “戚氏,当年你对我母亲的救命之恩,我十分感激,并不曾忘。日后若有机会,我必会加倍回报于你。”
    戚灵凤僵了片刻,眼泪流了下来。
    “姐夫……”
    “戚氏,”谢长庚打断了她。
    “往后你唤我职名,或是义兄,皆可。不早了,你伴了我母亲一天,想必也是乏了,起来吧,我叫人过来,送你回去休息。”
    他说完,起身去往门口。
    戚灵凤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敢劳烦大人,我这就去了。大人的意思,我已知晓。我愿听从大人安排,认老夫人为义母,免得叫大人为难。”
    她低着头,垂泪匆匆而去。
    夜已深沉,谢长庚却了无睡意,不想回房,也无心再做事了,慢慢踱到书房窗前,推窗,眺了出去。
    夜空布着乌云,云层里,隐有电光闪烁。风刮得疾劲,猛地卷走庭院秋树枝头的大片枯叶,枯叶落地,发出簌簌的响声。
    仿佛又要下雨了。
    谢长庚忽想起那孩子那夜叮嘱自己的话,渐渐地出了神。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踢踏踢踏。那人到了门前,胡乱拍了两下,便一把推开。
    阿猫跑了进来,嚷道:“大人!戚娘子方才回去,一直在哭,老夫人在屋里嚷了起来,让我来叫你,立刻过去见她!”
    谢长庚一阵心烦意乱。
    他半点儿也不想去见自己的母亲,迟疑间,忽然听见庭院门外,隐隐传来自己母亲和一个粗使仆妇的说话之声,知她人正往这里来,再不犹豫,一把抓起佩剑,说道:“阿猫,记住,老夫人来了,就说我不在,你没看见我!”
    他抬脚出了书房,匆匆拐往另扇侧门,到了门前,才发现门竟落了锁,看了下四周,纵身攀上墙头,翻了过去,随后自己去往马厩,取了马匹和蓑衣,出了节度使府的大门,吩咐门房,部下若寻来有事,往北山马场传消息便可,又叮嘱,不要叫老夫人知道。
    门房一一答应。谢长庚翻身上马,径直而去,一人一马,很快没入夜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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