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一下。
    “请节度使稍安,容后再议。不知节度使意下如何?”
    谢长庚微笑:“多谢。那便叨扰了。”
    他收了面上的笑意,神色转为肃穆,转身,在身后那两道来自慕宣卿的阴沉的目光盯视之下,朝着老长沙王的牌位再次恭敬行礼,跪拜完毕,起了身,径自跨出庙槛,大步而去。
    ……
    陆氏一回王府,连衣冠都来不及卸除,立刻匆匆赶到慕扶兰的闺房,屏退左右,关了门。
    “兰儿,幸好我听了你的话,及时赶到家庙,这才阻了你王兄的盛怒失言。他的脾气,还是太冲了!万一叫谢长庚听到了他对刘后的不敬之辞,告到奸后面前,往后我长沙国的处境,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慕扶兰沉默着。
    “这个谢长庚,三年前来求亲时,我只远远窥了他一眼,当时只觉他一派英风,异于常人。今日和他相对,才知他为何年纪轻轻,竟做成了一方节度使。他应与你王兄同年,但论城府之深,远非你王兄能望其项背。”
    她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我听他意思,是不愿放你归家。你已过门,他的话,又说得滴水不漏,把纳妾之事,摘得一干二净。倘若他一定不放,纠缠不休,你的心愿恐怕一时难以达成。”
    慕扶兰说:“阿嫂,夜宴过后,你让他来我这里吧。”
    陆氏忙道:“兰儿你别误会。阿嫂既答应助你,便不会食言。阿嫂的意思,是此人不容易对付,叫你有个防备,免得事情万一不能速决,会叫你失望。你放心,就算他不点头,你人已回来了,只要你王兄抓着他谢家无礼纳妾一事,不放你走,这里是长沙国,他敢做出强行抢人之事?”
    “谢长庚确实不容易对付,正是如此,事情拖下去,对王兄,还有我长沙国,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事本就因我而起,也是我自己和他的事。兄嫂与他说得再多,也如同隔靴搔痒。不如我自己和他把事情说清楚,及早了结。”
    陆氏一愣。
    “兰儿,这个谢长庚,真的不是个好对付的人……阿嫂怕你应对不了……”
    “阿嫂放心!”
    “我和他,也算是夫妻了。把事情说清楚,也是有必要的。不管能不能如愿,我都要试上一试。”
    陆氏望着小姑。
    她眸光澄澈,含笑望着自己。
    陆氏迟疑了下,终于点头:“也好。那我去和你王兄讲。有什么话,你自己当面和人说清楚,他若能听得进去,那便最好不过了。”
    慕扶兰笑道:“多谢阿嫂!”
    ……
    夜幕降临。长沙国王府的宴殿之中,正在举行着一场飨客的夜宴。
    儿臂巨烛,于殿内东西两翼一字排开,宛如两条火龙,放出辉煌,将整个殿堂照得亮如白昼。殿前左右檐下,高悬乐器。殿内南楹,设大乐钟鼓。巨烛之前,一张张的青玉案上,所设的鎏金尊爵,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闪闪发光。
    一切规制,都不过只逊帝王一等。
    如此气派,也唯在王侯之家,方能得见。
    东向的上座之前,左铜龟,右铜鹤,龟鹤口中,吐出缕缕龙涎香烟。
    慕宣卿坐于此。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坐主客之位。
    长沙国前来陪客的大小官员,以尊卑次序,也各自入座。
    王府前堂,今夜灯火辉煌,鼓乐齐鸣,后院却幽阒一片。
    夜色深掩了花木,檐影如描。几点灯笼,吐着昏黄的微光,照着通往王女寝居的那条曲折深道。
    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的声音。
    慕扶兰紧紧地闭着眼睛,将自己的身子,完全地掩在热水之中。
    仿佛有无数双温柔的手在竞相地抚着她,将热气沁入她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安慰她蜷成了一团的身子,
    终于,她慢慢地舒展开四肢,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她睁眼,从热水里起身,扶着浴桶爬了出去,自己擦干身子,裹了件衣裳,迈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闩。
    屋里只有慕妈妈一人。
    她就等在浴房门外,眉头紧锁,目光愁虑。见慕扶兰终于出来了,忙迎上,伸手就扶住她的胳膊。
    “翁主,你……”
    “我无事。”
    慕扶兰稳稳地站在那里,朝她一笑。
    “叫她们进来,替我更衣吧。”
    慕妈妈压下心中的忧虑,望了她一眼,转身,开门将外头的侍女唤入。
    侍女们入内,围上来替她更衣。
    更衣完毕,慕扶兰并未起身,依旧坐于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身影久久不动。
    她仿佛出起了神,神色冷漠。
    侍女们平日与她关系亲近,但此刻,却都立在一旁,不敢发声。
    良久,门外走廊之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丹朱跨了进来。
    慕妈妈急忙出去。
    丹朱小声说了句话。慕妈妈转入内室,回到慕扶兰的身后,俯身下去,嘴贴到她的耳畔,低声道:“夜宴已毕。他应当快来了。”
    夜风随门,穿过垂落在隔间的一段轻纱帐幔,无声无息地涌入。
    慕扶兰转过脸,视线落到近旁那簇在风中摇曳晃荡着的灯火,说:“我知道了。你们全都出去吧。”
    第8章
    屋里剩下了慕扶兰一人,耳畔静悄悄的。
    镜旁,插在琉璃莲花座上的那尊蜡炬,突然爆了下灯花。
    烛火跳了一下,随即安静了下来。
    火光投映在了她的眼底,微微闪烁,她的视线便凝在上头,良久,仿佛下意识般,抬起手,纤纤指尖,慢慢地凑近了烛火。
    肌肤被火苗燎了一下。
    一阵细细的,却又尖锐的疼痛,从她的指尖,迅速地传遍全身。
    但慕扶兰却仿佛没有任何的感觉。
    只在她的眼底,掠过一道痛楚的暗色。
    她又一次地想起了她的熙儿。
    她最爱的唯一的孩子啊,在她死的时候,他才不过四岁而已。
    她怎舍得就这样离开了他?执念之下,她精魂不散,一点灵台,附在了长生牌前的那盏长明灯里。
    漫长十年,无边的黑暗,蚀骨的孤寂。
    她看着他如愿以偿,御极天下。看着他帝王霸业,文治武功。亦看着他,三宫六院,美人如云。
    但这些,和她早就全无干系。她早已心如止水。
    她固执不肯离去,唯一所系,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她亲眼看到她的熙儿长大成人。到了那时,她便安心离去。
    然而,等到最后,她等来的,却是那样令她撕心裂肺的一幕。
    这指尖被火燎烧的痛,又怎及眼睁睁看着熙儿在她面前刎颈死去之时的那种痛?
    心口绞在了一起。一时之间,她感到自己无法呼吸。
    她猛地站了起来,抬手,一把推开了窗户。
    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
    她立于窗前,闭目,仰着面,向着漆黑的夜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刻意不愿再多想的往事,却仿佛随了那道从指尖深刺入心的痛,蓦然爆裂开来。
    一桩桩,一件件,犹如密密麻麻的针,深深地刺入了她的五脏六腑。
    ……
    慕扶兰第一次见到谢长庚,始于十三岁那年春,她的一趟君山之行。
    母亲几年前去世后,父王身体每况愈下。小小少女,时常忧虑。
    那一天,她渡船来到君山,寻师傅问父亲病情的事,顺便再请教些关于草药的问题。
    她到了师傅的药庐,被阿大告知,师傅正有访客。
    据阿大的说法,访客是位年轻男子。仿佛是从前师傅外出游历遭逢危险,曾被他救过,两人甚是投机,遂有所往来,成忘年之交。
    自己的事,也不算万分紧急,加上客人是个年轻男子。
    十三岁的女孩,正初通人事,不算是小女娃了。她叫阿大不必通报,自己明日再来。
    她下山,经过那株传说中的上古老柏旁时,停了脚步。
    那日山风很大。一只雏鸟,从窝里被风吹了出来,竟掉在了盘生于峭壁的一丛老藤之上。
    君山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开放,允民众登山拜祭君山大帝之外,因为慕氏先祖的陵墓筑于此,平日,是不允闲人登岛上山的。
    她上山时,留侍卫在山下等着,此刻身边,只跟了几名侍女。
    慕扶兰想救小鸟。可是那片藤蔓距离崖头太远了,足有一丈多深,即便成年侍女,也根本够不到。
    雏鸟还很小,尖尖一张黄喙,毛茸茸的身子,两只翅膀的羽毛,还没长齐。它趴在藤蔓上,不停地扑腾着弱小的翅膀,仿佛努力想要飞起来。但每一次的振翅,却只是让它愈发往外挪去。眼看只要再来一阵山风,它就要从崖边跌落下去了。
    老鸟焦急地盘旋在悬崖边上,发出阵阵尖锐的鸣叫之声。
    慕扶兰急忙让人下山去叫侍卫。侍卫还没上来,小鸟已经因为徒劳挣扎,滚到了藤蔓的边缘,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就在慕扶兰焦急万分之时,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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