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散发的慑人气势令张玄晖心中惶恐不已,殿中燃着数十盏明灯,主位旁还有颗硕大的夜明珠,但这些都不能驱散他从心底里升起的寒意。
    傅彦行也不叫他起身,居高临下注视着眼前人,锐利的目光如鹰隼一般,盯得他头皮发麻,浑身颤抖。
    “太后凤体如何?”傅彦行不疾不徐地问。
    “回殿下,娘娘被被闭月乌冲撞,身子虚弱……”不知对外说过多少次的流畅说辞,却在触及傅彦行冰冷的目光时顿住,张玄晖冷汗涔涔,低着头道,“太后娘娘不过偶感风寒,早已痊愈。”
    傅彦行凤目沉沉,心中猜测得到肯定,面上却不动声色,声音波澜不惊,“退下吧。”
    张玄晖心中骇然,只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由来皇家秘辛就不是他能探究的,自打太后娘娘称凤体违和让他作假后,他心中的惊惧一日比一日深,直到现在到达顶峰。
    有寺人将他带出去,和正欲进殿来的徐立擦肩而过,年轻的云卫统领目不斜视,连个眼角也未曾给他,可他却觉得自己犹如秋冬的黄叶,待北风一吹,就要落地。
    傅彦行背手而立,思考眼前局势,听见脚步声示意徐立开口。
    “殿下,钟易前些时日去寻了第二位符合决明天师批言的姑娘,为太后娘娘带回了她的头发。”
    决明天师的批言在宫中不是什么秘密,傅彦行自然知道,第一位符合条件的姑娘还是他的二弟傅彦彻找的,工部侍郎家的幼女,季如霜。
    当时他并未关注太后生病之事,加之对那些所谓的“天师”没有好感,他便放任他们行事,现下知道有异,自然不能再置之不理,“是谁?”
    徐立未踟蹰,道,“是濮阳太守家的那位萧姑娘。”
    是她?
    傅彦行蹙眉,阴翳翻滚的眸底闪涌上莫名的怒意,薄唇微勾,轻吐出冷淡的话语,“继续。”
    徐立沉声道,“属下还查出,这一切似乎和南阳太长公主有关。”
    “太后娘娘曾在见过季如霜以后派钟易去过宣宁侯府,和南阳太长公主交谈了一盏茶时间才被送客。”
    南阳太长公主四十年前尚的正是老宣宁侯宋靖安,如今老宣宁侯病逝多年,世子宋淮远又在十多面前英年早逝,宣宁侯便没落下来,只余南阳太长公主一人抚养着从宋氏旁支抱来为宋淮远续香火的孙儿宋长清。
    中间定然还有旁的事,只是目前不用探究,“继续关注他们的动向,勿打草惊蛇,时间长了他们自然会露出马脚。”
    傅彦行顿了顿,蓦地想起涟歌,那样朝霞映雪般的娇靥,唤他时娇莺初啭般的声儿,挠得气血上涌,胸中沉闷。
    他叫住正欲退出的徐立,心中一番计较,方缓缓道,“去查查宣宁侯府。”
    罢了,她既救她一命,他也当护她余生周全。
    徐立退下后,傅彦行在殿中沉思良久,方唤流安,“为孤更衣。”
    流安伺候他换上石青色四龙衮服,腰间束上玄色玉锦带,又捧出五彩玉珠的皇子冠冕,将他如墨长发尽数挽起束于金龙发冠之中,衬得他那张美如璞玉的脸,越发丰神昳丽了。
    乾安殿是皇帝寝宫,雕梁画栋,气势恢宏,朱色殿门巍然洞开,云雾绡织就的门帘挡住了刺眼的光。殿外是跪着侍疾的官员,刀戟煌煌的禁卫军往来有序地在巡逻,间或有伺候的内侍宫女内侍小心谨慎地进出,人来人往间,除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听不到半点声响。
    皇帝的病需要静养,瞧见是大皇子,门口的内侍无声跪下来,傅彦行脚步不错缓步走进殿内,三皇子傅彦徇正低声和洛河在讨论着什么,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他,两人一怔,欲起身行礼。
    傅彦行摆手,转身进了东暖阁。
    皇帝年轻的时候,很是丰神俊朗,傅彦行的长相也是泰半随他。然此刻他躺在床上,呼吸几不可闻,身体瘦弱,皮肤松弛,面色苍白,形容枯槁,着实谈不上好看。
    他曾是英武的帝王,也是令儿女骄傲的父亲,于傅彦行而言更是此生欲追随和学习的目标,但他已不复当初的雄姿英发,缠绵病榻的两年里,傅彦行习惯了他的羸弱,也一步一步让自己成长为可以为父亲遮风挡雨的人。
    可见他一点一点到今天这地步,他依旧犹如钝刀割肉,骨肉至亲受的罪,他感同身受。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从昏睡中睁开眼睛,傅彦行心中激动,欲唤洛河,皇帝却抬起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唤他,“是老大吗?”
    他神智不太清明,傅彦行又背着光,便看的很是艰难。
    傅彦行跪在窗边,用手握住他的,将耳朵附过去,答道,“父皇……”
    皇帝脸上露出不甚明显的笑意,哑着嗓子开口,“老大,朕快不行了。”
    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又或许是被病痛折磨这两年磨平了他的戾气,说到生死之事,贵为天子竟也语气平和。
    “这两年,你做的很好,待朕去后,这江山就要劳你继续操持了。”他说到这里已是艰难,傅彦行心中骇然,半分没有“尘埃落定”的踏实和兴奋,正欲开口,又听他说道,“朕两年前就拟了旨,但朕私心想着或许能熬过去呢。现在却不得不认输了。”
    “请父皇安心。”傅彦行眸中是强烈翻滚着的情谊,声音也有些颤抖。
    皇帝舒了一口气,好半晌才絮絮道,“朕这一生,其实没什么遗憾了,只是觉得愧对你母后……等日后下去见了先帝,朕也有脸面告诉他,儿臣替他还债了,让他莫要再内疚……”
    傅彦行静静听着,觉得这话有些难以理解,欲问“何为还债”,却见他已经闭上双眼,呼吸均匀,竟是又睡过去了。
    良久,傅彦行才整理好情绪,吩咐李大伴和宫人们好生伺候着,快步走了出去。
    “如何?”他问洛河。
    洛河摇头,道,“我只能尽力减少陛下的痛苦。”他虽然医术高超,但皇帝陛下的病另有蹊跷,他自己多半心中也清楚,他这个做大夫的便不强求了。
    傅彦行沉默半晌,冲他施了一礼,“这段时间多谢先生了。”
    “殿下不必如此,”洛河避开他的礼,他是江湖中人,若不是文昌帝之前的行为算是明君,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陛下是明君,我身为大楚的一份子,能出力的时候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先生高义。”傅彦行道。
    “陛下的身子底子并不差,不过这些年被那些丹药亏了身子,”洛河很有些大夫的通病,开始絮叨,“且陛下的病……”
    “先生知道些什么?”傅彦行和傅彦徇眼中带光,齐声问道。
    “就是有一点蹊跷罢了。”他是两月前才被找来为皇帝陛下医病的,那时他便有所察觉,但知晓皇室历来是尔虞我诈,波云诡谲的,抱着中庸的态度便未多言,只安心治病。
    但这些日子里他日夜守在乾安殿,慢慢意识到皇帝自己似乎是知道自己病里的蹊跷的,他是大夫,见不得别人拿自个儿的生病当儿戏,便旁敲侧击问过皇帝,最终妥协,不愿再管。
    此番知道皇帝已如强弩之末,药石罔灵了,才将这点疑虑道出来。
    傅彦行心中涌上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倒是傅彦徇没沉住气,问道,“先生这话是何意思?”
    洛河摇头,竟是不肯再说了。
    傅彦徇有些急,欲再问,却听傅彦行沉声道,“请先生将此事保密。”
    “为何要保密?”傅彦徇不解,“皇兄,若洛先生的话为真,那便是有人胆大包天想谋害父皇!”因着激动,他声音高了点,“请皇兄赶紧下令彻查。我觉得那些个道长就很有问题,亏得父皇平日里还护心他们。”
    傅彦行眉头一皱,语气严厉地低声呵斥他,“慎言!”
    知他是动怒了,傅彦徇一脸不情愿地将嘴巴闭上,道,“你们商量吧,我进去照顾父皇了。”
    他才十四岁,是最小的皇子,与皇帝感情深厚。这两年里傅彦行和傅彦彻要忙政事,皇帝这里数他伺候的时间最长,甚至这个月里几乎日夜不离,连睡觉都是在乾安殿偏殿里睡的。
    冬月十一,金陵下起今年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自云端落下来,像一只只雪白美丽的蝶,将整个金陵银装素裹包围起来。凛冽的寒风打着旋儿将雪花卷起,又带到下一处去。
    未时,沉闷嘹亮的钟声从皇城内传出,像一拳拳重击,带着沉重的力量敲在人脑门儿上,与雪为乐的人停下手上动作:捧着的雪化在掌心,枝上积雪掉落在地,扫雪的下人忘记弯腰……
    钟声敲完二十七下,巨大的悲痛填满所有人的心房,每个人都收到了这样沉痛的信息:英明的帝王,王朝的主宰,龙驭殡天了。
    同一时间,御林军沿街通报,全城戒严,易服而穿,守国丧百日,不允嫁娶。皇嗣后妃文武百官至乾安殿三叩五拜哭丧吊唁,皇室成员、百官军民服丧服二十七日,忌操办喜事,不饮酒食肉。哭丧之后,金陵城内各寺庙宫观,各敲钟三万下,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
    依制,大行皇帝梓宫需停灵一月再行发丧。漆饰七七四十九遍的金丝楠木梓宫停于乾安殿,灵前设桑主,布几筵,供奉大行皇帝灵位,以皇龙帐幔围之,殿外设九龙幡,内外哭声一片。
    文昌帝弥留之际,着秉笔大监宣布圣旨,册封皇长子傅彦行为皇太子,大行皇帝驾崩后,始为嗣皇帝,于梓宫前守灵。
    三日后,嗣皇帝即位,定次年改元景泰。
    第25章 金陵
    文昌帝驾崩的消息于三日后传到濮阳。
    北风卷地百草尽折,濮阳十月飞雪漫天。冰雪覆盖下的濮阳城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云亭月榭的红梅开得正好,花苞从积雪里探出头来俏然绽放,满院盈香。涟歌拿着瓦瓮在侍女的帮助下收集枝头的雪,她前几日从杂书上得了个酿酒的方子,正准备试上一试。
    守门嬷嬷急慌慌跑过来,“姑娘,京中传来消息,陛下三日前驾崩了,老爷已启程前去吊唁。”
    涟歌一愣,捧住手中瓦瓮的手指微微用力,觉得有些突然,但很快反应过来,吩咐院内各人将颜色鲜艳的装饰收起来,对两个侍女道,“先回去换衣服。”
    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将府中原本鲜艳的帷幔纱帐器物换下来,换上素色装饰,涟歌换上素色衣裙,披了白色斗篷,去前院寻林氏。
    林氏也换上月白冬衣,头上簪着白花,在和萧洵说话,语气尽是担忧,“先帝忽然驾崩,也不知朝中局势如何了。”
    来报信的人并未通报先帝弥留之际册立太子一事,他们得到信息便是而今太子未立,天子却忽然驾崩,必定朝中动荡,人人自危。
    萧元敬此时进京,着实让人担忧。
    萧洵平日里有接触政事,自然知道是监国已久的大皇子登位的机会大些,安慰林氏道,“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无论是哪位殿下御极,今日也都尘埃落定了。父亲才启程,抵达也是数日后,那火烧不到他身上去的。”
    林氏思考良久,觉得是这么个理,放心不少,却又想起一事,“只是不知道明年春闱还开不开,若是不办,你也不用上京去了。”
    前两日老爷才去信金陵中的萧府,告知他们准备进京过年一事,让家中将他们的院子整理出来。估摸着此时那信还没到,便又可能做不得数了。
    萧洵性情豁达,觉得这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道,“明年不办,那就下次再去。”
    左右他对自己有信心,今次春闱无论是延后还是取消,都不怕的。
    涟歌进门,刚好听了一耳朵,便问道,“什么下次再去?”
    林氏见她已拾掇得十分妥帖,便道,“我在和你哥哥说明年春闱的事,新皇刚刚即位,也不知明年春闱还开不开展。”
    涟歌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道,“新皇即位了吗?”
    “便是今日了。”萧洵道。
    涟歌对是谁做了皇帝并不很感兴趣,但想起林氏之前说要回京过年,问道,“那我们便不回京过年了?”
    “等你父亲回来再看吧。”林氏道。
    国丧期间,不鸣丝竹,不食酒肉,草木凋零,蜇虫不鸣,金陵城内户户挂白穿素,人人表情哀戚,面带愁容。
    萧元敬差人往城门处递了文书,那守城郎官道,“大人要进城就快些,今日得了令,晋王带着家眷进京吊唁,恐就在这个点要入城了。”
    萧元敬心中有数,上车后唤车夫加速,直奔武昌街的萧府而去。
    现萧府是他兄长吏部侍郎萧元睿在当家,早前先帝驾崩,他便知二弟会回京,便吩咐人将西院收拾出来给他住,后来又收到萧元敬的信,让人干脆将西府都收拾整理出来,阖全府之力,忙四天才将将拾掇好。
    门房见是他,忙将他迎进前厅。让人进府内报信,不多时一个着青底白花锦褂的妇人来到前厅,一见他便道,“二弟一路辛苦。”
    是萧元睿的嫡妻王氏,身后还跟着他几个侄子侄女。
    萧元敬忙回礼道,“大嫂。”
    待一家人各自见完面,萧元敬才问,“母亲呢?”
    王氏道,“天儿冷,母亲在房里,我已派人去通知过了,二弟直接去福寿居请安便是。”她将萧元敬好生打量一番,才笑着打趣道,“幸好二弟没瘦,不然又该惹母亲心疼了。”
    萧元敬习惯她这样的风格,面色如常一本正经道,“大嫂莫打趣我。”
    王氏掩嘴轻笑,见他满身风尘,唤来管家道,“萧仁,带二爷去西府。”
    早有下人将萧元敬的行装搬到西府,他匆忙拜别王氏,派人去礼部备了案,洗完澡用完饭才去福寿居见萧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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