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甚至想到邓健还有一个属性,此人特别能战斗,自己虽是上官,可他若是玩票大的,连自己这个上级都臭骂一通跑去上达天听,这不就见了鬼吗?
    这种事也绝不是没有的,就比如现在官拜内阁学士的焦芳焦阁老,想当初也是这样的猛人,他刚刚还只是做一个翰林编修的时候,有一次,当时的首辅大学士宰相万安和人闲聊,曾说一句‘不学如芳,亦学士乎’,意思是说,焦芳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也想做学士吗?
    当时的焦芳,不过是小小的七品编修,芝麻绿豆的官,可是他听到宰辅这样议论他,便勃然大怒,便四处扬言,说一定是有人给万首辅说了坏话,我若是当不上学士,就在长安道上将他刺杀了。
    碰到这么个神经病,连万首辅都害怕了,赶紧让他做了侍讲学士,这件事才作罢。
    眼下这大明朝,无论是翰林还是都察院的清流官,别看一个个年纪轻轻,却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都是一副老子舍了一身剐,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张绍管着这么一群特别能战斗的战斗鸡,也只有苦笑的份:“哎,别闹,不许闹,衙署里头,像什么话,平心静气,到底出了什么事。”
    邓健哪里肯依,高声嚷嚷:“叶春秋和黄信有关,放浪形骸,坏人心术,我要弹劾,非要弹劾不可,堂堂解元,居然想用艳词来搏取名声,道德廉耻还要不要。我不肯干休的……”
    张绍心里说,原来又是那么一档子事,近来他耳朵都出茧子了,都是谈论这个叶解元,张绍只好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邓健怒气冲冲道:“张大人,你休要和稀泥,名教之事,关系重大,怎可只一句自有公论就搪塞过去。”
    张绍吹胡子瞪眼,心里说邓健你疯了吧。
    便又听邓健道:“何况这个黄信,就是那叶解元的同乡,居然往我茶里吐口水,堂堂御史清流,如此下三滥,和那叶春秋一样的德行……”
    “我哪里吐你口水,分明是你……”
    张绍不做声了,见了鬼了,你们还是小孩子吗。
    正说着,却有书吏兴冲冲的拿着一本新刊印的书来,可是一到堂里,见这一片狼藉便被吓住了,忙是收敛了笑容,一脸苦哈哈的样子,道:“邓御史,你定的太白集到了,书铺的人刚刚送来,最新快马送来的。”
    张绍和黄信一听,黄信立即道:“你这样嫌恶那叶春秋,为何要买他的书?”
    邓健脸不禁红了,便又冷冷道:“买了又如何,我这是要抓罪证,你看,不需我亲自去查访,这罪证就手到擒来了。”
    忙是接过了书,兴冲冲的道:“竟然敢写艳词,哼,男女之爱,他一个屁大的孩子,也敢自称男女之爱,也不怕笑掉大牙,可笑,真真可笑,你们宁波无人啊,连这样的人都号称神童和才子来滥竽充数。”
    他兴冲冲的将书翻开,疯狂地寻找,突然像是找到了,目光在一页书上停留,口里啧啧发出声音:“真是可笑,你看,还号称是乡试头名,乡试算什么。呵……我来念你听,人生若只如初见……”
    “……”
    他脸上还带笑。
    可是发现一旁的张绍和黄信俱都不做声了。
    哪里有问题?
    下一刻,邓建的脸色微微有点难看了,细细一思,这一句还真是淡雅又富有人生哲理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起初的人,总是最美好的。
    就好像前些日子,自己纳的小妾一样,刚刚进门的时候,总觉得哪儿都好,可是现在……
    邓健居然很认同。
    而且词中的用句,亦是精湛无比。
    他皱眉,继续念:“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一句与上一句承上启下,与意中人相处,此后却产生了怨恨,没有了刚刚相识时的美好,那么一切的记忆,若是能停留在最初见面时,该有多好。
    虽然只是一句感叹,却颇为触动人心,因为喜新厌旧,本就是人性之一,本来大家没有感触,可是现在事后回想,自己的一生之中,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邓健的脸色更加凝重。
    张绍和黄信也已静下心来,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一厥诗。
    邓健又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是故人心易变。”
    如今你已轻易变了心,却大言不惭的说,人间的****本就是容易变心的。
    这一句,显然是埋怨了。
    只是这种经历,却是大多人的感受,起初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可等到反目成仇的时候,却大言不惭的说男女之情本就如此。
    四行小短诗,文字优美,对句也是工整,就仿佛是耳边有一个低沉又动情的声音在娓娓道来。
    男女之爱,不就是如此吗,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寓意美好的话,可是有情人变成负心人,却是对人间男女的真实存在。
    淡雅的文字里,将这残酷的现实揭开,既使人蓦然回首,有了某种出人意料的触动,又不禁觉得寓意深刻,充满了对人性的认知。
    张绍这个年纪,听到这里,竟是很快的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这个世上,大抵都有人曾经辜负过某个女子,起初的甜蜜,到此后的相互嫌恶,可是时间已经久了,自己垂垂老矣,猛然回首,想到了那最初的模样,便觉得百感交集。
    黄信起初也算是俊杰,科举的道路上一路凯歌,春风得意,也曾有过一些男女的风流事,如今自己依然春风得意,可是猛地回首,却发现物是人非,徒留伤感。
    堂中很是安静,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可是邓健却又怒了:“混账,下半厥呢,怎么只写了一半。”他连忙去翻开一页,没有,再翻回去,下头只有一行小字:“叶解元读书要紧,本期只刊上厥,下厥待三版为君奉上。”
    卧槽……邓健眼睛都直了,我才看一半呢,我是花了钱买了书的,一本书几百文呢,我特么的是清贫的清流官啊,你就给我看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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