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光寺中。
    “哐当”一声,刚才还飞扬跋扈的都头手中的刀不知不觉的掉落。而他麾下的儿郎也下意识的后退,闪开一条道路。
    叶应武冷冷一笑,刚想要随手收起来玉牌,身后一直默默不语的蒙面少女突然上前一步:“这位公子,可以将你手中的玉牌拿来一观么?小女子很是好奇,皇城司的玉牌有何不同。”
    眉头一皱,叶应武看了一眼玉牌,玉牌不大,用的也是市面上常见的荆玉,荆玉、蓝田玉和和田玉号称“三大名玉”,荆玉当中最出名的便是“和氏璧”了,不过经过了从春秋以来历朝历代的开采,荆玉和蓝田玉矿脉开采的差不多了,已经难出精品。
    这玉牌上面镂空雕刻着一个“翁”字,正是当初从翁应龙身上搜出来的皇城司调动令牌,而上端则是大篆的“皇城”,用赤色丝线包裹,象征着皇城司捍卫炎宋。
    刚才那都头根本不认识上面的“皇城”两个字,只不过是看到叶应武声势逼人,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富贵大家气象,心中感觉不会有假,所以才直接就相信了,现在身后这来历不明的少女却突然间要查看这玉牌,却不知道为何。
    “大胆,如此要物,是你能看的。”杨风低声喝道。六扇门士卒缓缓地从人群中离开,至于那满地的尸体,都是些小鱼小虾,杨风还没有给他们收尸的好心情,更何况现在来的是一个都头,谁知道等会儿会不会过来一个都虞候、都指挥使,到时候就可能真的瞒不过去了。
    少女没有说话,而是微微向前越过叶应武拦住他的去路,目光如水,直直的看着叶应武,不过旋即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是叶应武这边人多势众,自己总不能凭借一个人就像强人所难。
    叶应武一笑:“你我能够在这瑞光寺相识,并且险些一起命丧黄泉,也算是有缘分了,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荣幸,邀请小娘子品茶?小娘子既然想看令牌,那么想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了,说不定在下还能借助皇城司相助一臂之力。”
    “娘子,此人若是不怀好意”晴儿急忙拉了自家小娘子一把,“还是抓紧回去吧,不要在外面节外生枝了。今天见了这么多血,已经是太不吉利了。”
    少女冷冷一笑:“就在此间不远处就有一座茶楼,便请这位皇城司的公子先将你的手下都撤掉吧,未免有些兴师动众了。惊动了平江府的厢军和乡兵,可不是什么好事。”
    翻了翻白眼,叶应武淡淡说道:“厢军和乡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某还从来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好大的口气,也不怕噎着。”晴儿忍不住轻声说道,眼神有些幽怨,对于自家小娘子的擅自主张,她也没有办法反驳,只能吩咐急匆匆迎上的家仆抬轿子去往那家茶楼。
    叶应武冲着杨风使了一个眼色,本来就是普通人打扮的六扇门精锐很快就四散开来,在平江府茫茫的人海中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早有两名士卒牵过来叶应武和杨絮的坐骑,两个人上马之后悠悠然跟在那少女的轿子后面,倒也不着急。
    杨风片刻之后策马赶上来:“启禀使君,已经查明,此女是平江府知府王安鹤之女,颇有才华。平江府知府王安鹤是当初合州守将王坚的侄子,为人虽然没有太大作为,但是也算清正廉明,贾似道虽然没有将他拉到自己阵营当中,但是也不担心他将这平江府祸害成什么样子。六扇门几次和王安鹤明暗接触,他都没有想要投效的意思,对于皇城司和六扇门在平江府的明争暗斗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应武点了点头,对于这个人自己也没有印象,毕竟这种没太有作为的官员甚至有可能根本不被记载在相关历史中,而或者一笔带过。对于王坚的子侄,叶应武印象中只有王安节,后来战死在常州,这王安鹤既然也是“安”字辈,想来不差了。
    只是既然这王安鹤属于跟叶应武上一次见到的隆兴府知府赵文义一样的中间派,为什么他的女儿却是对叶应武很是好奇,甚至有些怀疑?难道这玉牌当中有什么别人不知道但是她却能够一眼看出来的秘密么?
    那座茶楼倒还真是不远,而且楼上楼下品茶的客人三三两两而坐,眼睛中都流露着杀气,俨然是六扇门的哨探无疑。叶应武冲着杨风微微点头,杨风转身消失在一条小巷中。他作为整个平江府六扇门背后的总指挥,自然不宜于将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轿子停稳,叶应武和杨絮也是跳下马来。早有几名得力的店小二上前牵马,叶应武这才意识到这座茶楼不只是全是六扇门的哨探,而且本身就是六扇门的一处据点,因为六扇门麾下的各处茶楼,都是有专门的马厩,平日里拿来吸引客人,到了关键的时候就可以骑上马厩里面的马传递消息,只不过这个秘密也就只有六扇门和锦衣卫的高层知晓,甚至就连大多数的天武军重将,譬如诸位厢都指挥使都不清楚。
    “请。”叶应武彬彬有礼的让那少女先行。
    杨絮从背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家伙自打来了江南,也不知道是不是走了桃花运,先是和陆家小娘子彻底定了终身,现在还在这茶楼当中不明不白的招惹平江府知府的千金。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茶楼,而杨絮冷冷哼了一声,抢先一步,赶在王小娘子的贴身侍女晴儿之前走进去。看着这个突然间插进来的年轻人,晴儿微微蹙眉,却也不敢说什么。她涉世未深,还看不出来前面这年轻公子实际上是女扮男装,只道是那个强行约自己娘子喝茶的无赖的同伙,一个同样的大无赖。
    什么皇城司,根本就是一群无赖泼皮。只是可怜自家小娘子,这一次恐怕要被吞的连皮都不剩,也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后该怎么和家中老爷交待。
    当晴儿愁眉苦脸的时候,前面几人已经走到了茶楼后面,早有几间雅座已经空了出来,店小二殷勤的前后伺候。这些不过是六扇门后来发展的外围人手,并不是当初天武军遴选出来的精锐,现在得知有一位天武军的大人物前来,他们自然是激动万分。
    毕竟刚才在外面,此间六扇门的杨老统领亲自作陪,能够有如此荣幸的,恐怕整个天武军也就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一手缔造了天武军也开创了六扇门的叶应武,叶使君。
    不过叶应武的威名在那里,这些慕名已久的店小二倒还不敢靠的太近,等到几个人落座之后,便纷纷离开。
    叶应武看着茶壶中的茶,淡淡一笑:“倒是上好的碧螺春。”
    平江府西面便是烟波浩渺的太湖,而太湖之中有岛名为“小洞庭”,分作“东洞庭”和“西洞庭”,岛上碧螺峰产出的茶便是赫赫有名的碧螺春。碧螺春香气逼人,色泽碧绿,正是最传统的绿茶。
    “碧螺春?倒是好名字,比起‘新血茶’、‘功夫茶’和那‘香煞人茶’不知道高了几多档次。这茶水碧绿通透,当真有如春色。”少女轻声笑道,听闻自家小娘子如此言语,本来还想开口责备叶应武无知的晴儿也只能半张着嘴,将到口的话噎了回去。
    叶应武暗叫一声惭愧,这才想起来碧螺春这个后世鼎鼎有名的茶,实际上拥有这个名字是从明清时期开始的,更有传闻是康熙赐名,虽然此茶从唐朝便开始进贡皇宫,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公认的名字,都是依据本地的习俗乱叫,反倒是“新血茶”和“香煞人茶”叫的比较多,但是和“碧螺春”这三个字的意境比起来,无疑落了下乘。
    “小娘子不是想看玉牌么,此处再无其他人,便说说吧。”叶应武将玉牌放在桌子上,他倒还真的不怕什么,就算是这王家小娘子一语点破了,又能如何,王安鹤还没有愚蠢到现在就倒向皇城司,将他们这些人全卖了。
    更何况叶应武城外还有无数精兵,常州还有天武军右厢,运河上还有荆湖水师,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王家小娘子伸出手拿起来那块玉牌,美玉透光,女孩不慌不忙的说道:“就在昨日,皇城司廖莹中造访家门,小女子当时正与家父叙话,冒昧之下急忙躲入后面屏风当中并未离开,却也从缝隙当中有所瞧见,廖莹中从怀中所拿出的正是这样式的玉牌,凭借叮嘱家父,城中但有人依凭这样的玉牌号令,便是洪起逆贼。若是小女子所料不差的话,想来是另外一位翁大人的玉牌丢失了,是也不是?”
    叶应武轻轻一笑:“怎么,你是怀疑鄙人是洪起叛逆?”
    “就算是怀疑你又能如何?谁不知道洪起是当朝贾相公的人,所谓的叛逆也不过是天武军叶知州强行安上去的一个名号,贾相公吃了哑巴亏,但是也不得不先忍下。”少女淡淡说着,手指在玉牌上缓缓敲击,“家父送走廖莹中之后,却是迟迟未曾下令,否则今日那都头便不会被这玉牌吓到,惊慌让你们离开的。”
    饶有兴致的看向少女,叶应武笑道:“你口口声声家父,想来已经知道在下知道他的身份了,而且有怀疑我们不是皇城司的人,那么就说明是天武军的人了?廖莹中这家伙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会将这么重大的事情告诉王知府,要知道你爹爹可不是贾相公麾下的人呢,这可算是泄密。”
    就坐在隔壁的杨风缓缓站起身来,悄无声息的冲着几名六扇门士卒使了一个眼色,那几名士卒急匆匆而去。杨风皱了皱眉,握紧拳头。廖莹中这么大张旗鼓的前来,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的察觉,当真是罪该万死。只是廖莹中这个时候前来平江府,是想要做什么?
    少女却是端详片刻眼前的绿茶,径直伸手解开面纱,露出精致绝伦的俏脸来。或许女孩比不上绮琴这当初临安花魁倾城姿色,但是和陆婉言、杨絮等叶应武还没有去过门的妻妾还是可以平分秋色的,尤其是眉目唇角间流露出来的大家闺秀的气质,更是无人能比。
    叶应武怔了片刻,自失的一笑。而杨絮则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嫣然一笑,少女不慌不忙的回答:“现在公子还是在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么,那还真的是倔强中人了。只是没有想到兴州知州、堂堂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使君,竟然是一个喜欢在众人面前撒谎的人。”
    杨絮柳眉一竖,便要抽刀,而叶应武似乎预料到了她的反应,随手按住杨絮的手臂:“你就这么确认鄙人便是叶应武么?”
    少女看向杨絮,幽幽一叹:“这位姊姊如此激动,倒是更加确信三分。既然不是皇城司的人,便是天武军的人,而天武军当中,能够当得起这些舍命儿郎一声‘使君’的,普天之下又有何人?”
    她身后的晴儿也是脸色大变,很是怪异的看向叶应武,若是这真是堂堂叶使君,果真是年少英才。
    “好!那便是某的疏忽了。”叶应武一拍桌子,反正周围都是自己人,他倒还并不在意什么,“能够得遇如此聪慧的小娘子,在此对饮清茶,当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王家小娘子却并没有笑,而是轻声说道:“平江府何其荣幸,竟然承蒙堂堂叶使君亲自前来。再加上昨夜到访的廖莹中,已经是双雄聚首了。这平江府恐怕是再也平静不了了。”
    “双雄?”叶应武淡淡一笑,“廖莹中在某眼里,不过是些小鱼小虾罢了,做对手他还不配。”
    “也是。”王家小娘子淡淡说道,“既然使君手中有玉牌,说明翁应龙已经在使君手中吃过亏了,而且是大亏,说不定才曾经身陷天武军之桎梏,一个廖莹中,再怎么也不过就是廖莹中罢了。这一次恐怕就算清惠不出手相助,叶使君也能察觉。”
    清惠?叶应武一怔,一个模糊的名字渐渐浮上心头,不过却总是拿捏不清:“不知道小娘子这一次相助于陌路,却是为何?”
    王清惠郑重的说道:“家父虽然没有太大的作为,当不起令尊万民伞的待遇,但是也算是造福此间百姓多年,未曾有大小冤案、旱涝之灾。清惠只是请求使君看在家父劳苦、妾身提醒的面子上,这一次和皇城司交锋,不要牵扯到太多的黎民百姓,也不要牵扯到家父。”
    话音未落,清惠小娘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家父好心想要将清惠送到宫中享受荣华富贵,这恐怕也是清惠最后一次帮他了当尽儿女的孝心罢了。”
    入宫?叶应武一怔,心中恍然,已然明了。
    宋度宗后宫昭仪王夫人,唤作清惠。却没有想到竟然就在自己的眼前,也不知道是不是荣幸。王清惠能够在后宫佳丽无数当中脱颖而出,被一向薄情寡义而又好色享受的宋度宗封为昭仪,固然她的姿色容貌很是出众,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才女。
    清初朱彝尊编著《词综》的时候便曾经将她唯一传世的一首词写上,而正是这一首在南宋投降后王清惠随同后宫无数佳丽北上途中写的词,曾经引起很大的反响,谢太后、文天祥,无数的人曾经赞叹、曾经批判、曾经写过和词,也让“王昭仪清惠”这个名字在历史上留下了一笔。
    最后王清惠也是羞于当作俘虏奴婢,自请做了女道士,从人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而现在这个南宋末年的才女就坐在自己的面前。
    一切悲伤都还没有发生,未来还有希望。叶应武的心中油然而生怜悯之意和爱才之心,反倒是刚刚看见少女面容的时候那种对于貌美女子的仰慕之心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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