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南郊的一所西洋式样的花园,赫然矗立在周围一片低矮破旧的棚户旁边,显得突兀和张扬,园子里到处种满了香气四溢的桂花。里面并排三座斗拱飞檐的小楼,走进屋里却有拜占庭风格的油画、希腊风格的雕塑装饰点缀,中西风格互为表里、相得益彰。
    成群的仆役在一个穿着西式大礼服,却滑稽的留着辫子的老管家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准备着晚宴。菜式也是中西合璧,名满天下的徽菜却又配上了西式冷盘、点心,洋烟卷、雪茄在盘子里码的整整齐齐,水烟壶也摆了一溜。几个奴仆悄无声息的撬开封的严严实实的木箱,取出一瓶瓶的香槟、威士忌、荷兰水。
    二楼花厅里,最显眼的是一个人工的小喷泉,旁边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时值秋日,他却穿着一身淡灰色的夏凉布长衫,靠坐在一把白色西洋椅子上,长衫的下摆撩起搁在椅靠上,清癯的面庞上皱纹满布,两道冲天的扫帚眉尾端直拧拧的撅着,眼睛半睁半闭。此刻他两只脚泡在水盆里,水温应该是不低了,屋子里并不冷,还能看见白烟在冒。一个二十五、七的年轻男子低着头正在用一个巴洛克风格的银壶给红木脚盆里倒着热水,倒完了,又仔细的用手试了试,水温微微烫手,才恭敬的将老人的鞋袜脱掉,放进水里。
    “锦堂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好了,你现在是吴家的当家人,不该干这些老人的话还没说完。
    吴锦堂笑道:“爹莫非是嫌我笨手笨脚?”
    老人笑着摇头,不再说什么。
    吴锦堂仔细的替老人洗完了脚,用一块雪白的毛巾小心的擦拭过后,才将毛巾丢给一旁肃立的下人,然后一摆手,奴仆接过后端走了洗脚盆退下,关上了屋门。
    “父亲,今天晚上见客您还穿官服吗?”吴兴周小心翼翼的问道。
    老人闭着眼睛,眉毛却无来由的挑了挑,“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父亲,这芜湖已经易帜,您再穿大清的官服似乎吴兴周欲言又止。
    老人猛的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闪出火光,厉声道:“兴周,你好糊涂啊!这大清国都快三百年了,多少人想造反作乱,成事儿了吗?白莲教、天理教这些远的就不说了,就说近的!洪杨发逆作乱的时候,雄兵百万席卷半个国家,最后怎么样?那捻子也不差啊,马队纵横皖、豫数省,连僧王都丧在他们手里了,可结果又怎么样说句杀头的话吧,这大清朝廷是混账,可我这几十年看下来,这些造反的比朝廷还要混账百倍
    吴锦堂有些不服气:“父亲,我看这革命党还是要好些,当兵的还给街面上的商户扫地、跳水
    “洪杨发逆,还曾经说过要给老百姓分田地呢?谁见过一寸土地了?只见过长毛逆贼,把老百姓家里的种子粮都抢的干干净净扫地、挑水刘备摔孩子,邀买人心骗骗无知妇孺的手段罢了哼哼,昨天不是图穷匕见了!”老人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吴兴周的话。
    吴锦堂也不再说什么,昨天的情景历历在目。
    新成立的军咨府邀请芜湖的头面人物去吃饭、看戏,作为芜湖商会的的会长,吴家的家主吴兴周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
    吴兴周却托病不去,让儿子吴锦堂代替自己赴宴。
    果然,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就在席间,军营竟然放起来追魂炮,杀了一个据说是盗卖军资的武库委员。
    当时芜湖商场上的大佬们都吓傻了眼,纷纷用目光向吴兴周求救。吴锦堂虽然年轻,但是毕竟是跟着父亲见过许多大世面的,不会轻易被这杀鸡警猴的手段给吓住,但也不想把关系闹僵,于是借口身体不适,就逃席了。
    “那父亲的意思是?”吴锦堂问道。
    “给他几个钱打发了,那个姓柴的不是嫌三万太少吗?那就通知大家,给他凑五万,五万要是还嫌少,就给他八万!就当是被土匪绑了赎票的哼,谁让人家手里有枪杆子呢!”老人的笑容里满是鄙夷。
    “如果八万人家还嫌少呢?”
    “那就跟他翻脸!不要以为手里有几杆烧火棍,就能为所欲为!”老人一巴掌拍在椅靠子上,狠狠的道。
    过了片刻,老人问道:“我让你请的客人,都请到了吧?”
    “全按父亲的吩咐,都请到了!”
    “嗯!”老人满意的闭上眼睛,看似已经打起了瞌睡。
    吴锦堂悄悄的拿起毛毯盖在他身上,然后追身离去。
    “告诉你妹妹,别在街上胡闹了女孩子家,上学堂就够出格的了,还在街上抛头露面的替革命党募捐,成何体统!”老人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了一句。
    吴兴周打了个冷战,脸寒的挂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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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烟、洋火!”
    张三爷,您老可有日子没来了,二楼雅座一直给您留着呢!”
    麻爷啊,您可来了,我们家的小翠想你的想出病来了
    路灯洒下昏黄的光,夜间的街市比白天还要热闹。芜湖这个皖中巨埠,商民也算是见多识广。虽然芜湖城头的旗帜换了,龙旗换做十八星旗,但是衙门的官、巡视街面的衙役还是原先的那些人,只是把辫子给剪了而已。唯一出乎这些商人意料的是,革命党并没有大规模的派捐派饷,反而是废除了不少大清朝廷和地方官府留下的苛捐杂税。
    传说中,革命党都是红眉毛绿眼睛,每当打下城池之后,先烧杀三日才封刀安民,而芜湖街头就听见一声枪响,这些革命党的军人不但不杀人放火,还每天抢着帮老百姓干活。只是干完活,忝着脸就要让商户给写证明。
    既然革命党不是杀人放火、生吃活人的妖怪,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商人逐什一之利,开张做买卖比什么都重要。芜湖百姓,平静的接受了城头易帜的现实。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柴东亮心事满怀,又有些郁闷,随手一鞭抽在路边的杨树上,鞭梢卷下一大块树皮。
    也难怪他生气,昨天摆了个鸿门宴,而且杀了武库的委员方守仁当做下酒菜,结果杀鸡给猴子看,猴子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今天还大模大样的派人给自己下帖子,请自己去赴宴!
    难道这厮也打算给自己摆一场鸿门宴吗?
    说实话,柴东亮对那个叫吴锦堂的年轻还是颇有好感的。在一群靠着巴结官场大佬内外联手,对百姓敲骨吸髓发财的盐商、当商中间,吴家是个异数。家主吴兴周出身贫寒,十三岁到钱庄当学徒,靠着勤谨有眼力升任账房、襄理,然后开了自己的广货店。
    这倒也罢了,五年前,他筹集巨资在芜湖搞了“明远电灯有限公司”,搞起了民族工业,这就让柴东亮有些肃然起敬了。
    要知道,在这个时候,有钱人要么在乡下买地收租,要么是在城里买房子吃瓦片,愿意投资工业的那是凤毛麟角!
    吴家其实在芜湖算不得了不起的富户,那些盐商们哪个都比他家有钱的多,但是吴家积德行善之家,修桥补路、赈济灾民,几十年来,吴兴周虽未积累起巨万家私,却在商界有了赫赫名声,芜湖商贾均以他的马首是瞻。
    吴家不配合,芜湖的富商们就不会打开钱袋子支持军咨府,这令柴东亮头疼不已,难道真的要学李自成进北京?把富户挨个抓起来,严刑拷打逼他们交钱?
    如果那样做的话,恐怕自己这个军咨府的命运,也就像李闯的大顺朝廷,没几天的蹦跶!
    邝海山、陆凯两匹马跟随在他身后,陆凯两只眼睛围着街边不停的扫视。
    邝海山瞪了他一眼:“瞎看什么呢!”
    陆凯嬉皮笑脸的道:“走在书院街,自然是看婊子了海山哥,咱们大帅今天火气大,我看有没有瞧着顺眼的,给大帅物色一个败败火!”
    邝海山啐了一口,被他气的忍俊不住,笑骂道:“胡说什么呢今后不要叫大帅了,要叫团长!咱们现在是安徽革命军芜湖团,要叫团长!”
    陆凯被邝海山骂习惯了,也不在意,笑着道:“咱们团长还是心软,要是依了我,直接把那些抠腚眼唆指头的奸商,全部抓起来,每天十八般武艺的招呼着,不信他们不掏钱!”
    “你们俩说什么呢?”师爷高铭从后面赶了上来。不过他不是骑马,而是骑了一匹大青走骡。
    “没说什么!”陆凯急忙掩饰。
    高师爷抽抽鼻子,笑骂道:“小兔崽子,敢拿团长开涮,小心挨军棍!”说罢,一催骡子,追了上去。
    陆凯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高铭参加过当年的岳王会,而且是首脑人物之一,发动了多次的反清起义,算是革命老前辈了!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庆王爷的女婿恩铭,熊成基策动安庆马炮营攻打巡抚衙门,岳王会都是首当其冲的,而高铭也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陆凯的性格虽然跳脱潇洒,但是对高铭这样的革命老前辈还是充满敬意。
    “高师爷,你去哪儿了?刚才找你半天!”柴东亮见高师爷的长衫下摆有些泥点子,脸上还有些风霜之色,忙问道。
    高铭笑道:“东翁是否还在为军饷的事情烦恼?”
    柴东亮一听,急忙竖起耳朵道:“是啊!莫非老夫子有办法了?弄到钱了?”
    高铭笑道:“我又不会屙金溺银但是
    “不过什么!”
    柴东亮竖着耳朵,等着他后面要说的“但是”二字!这些幕僚、智囊们都会这一套,各个装的二五八万似的,明明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非要饶个弯子,好象不这样,就显不出他的本事。
    “不过大人对付这芜湖的铁公鸡,没有钢钳子怕是不成啊!”高铭手捻三根老鼠呼吸,又卖起了关子。
    “那是自然!”柴东亮急的只想一个窝心脚踹死这老家伙。
    “我替大人请了两位客人,这二位就是拔毛的钢钳子!”高铭得意洋洋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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