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六忙道:“万岁爷,如今可都进腊月了,前儿还下雪呢,今儿才放晴,虽说出了日头,外头也冷的紧,万岁爷龙体刚好些,若着了寒可怎么好。”说着冲陶陶使了个眼色。
    陶陶也怕皇上的身体受不住:“还是等暖和些再出去……”话未说完就被皇上挥手打断:“你们也太啰嗦了,朕又不是纸糊的人儿,风吹吹就倒了,京里再冷还能比的上漠北,当年在漠北才真叫冷呢,地都冻裂了,朕不是一样大破敌军。”
    冯六:“是了,老奴如今还记得万岁爷的英姿呢。”
    皇上笑了:“昨儿不是说御花园的梅花开了吗,咱们就去御花园瞧梅花去。”
    冯六应一声,拿了紫貂的斗篷帽子过来。叫人备了肩辇,从夹道过去,走不多远就是御花园。
    御花园西侧过了月洞门便是梅园,十几株梅花竞相开放,映着枝头晶莹的冰雪,越发妍丽多姿,真真梅香袭来,沁人心脾。
    皇上今儿心情极好,开口道:“卢梅坡曾有诗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陶丫头做首诗来凑趣。”
    陶陶愕然,心说皇上还真是高抬自己,真当自己是文豪了啊:“那个万岁爷,陶陶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肚子装的都是草,着实没什么才情,您还是饶了陶陶吧。”
    皇上点了点她:“白长了个聪明样儿,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陶陶挠挠头:“陶陶本来就是草包啊,聪明也是小聪明。”
    皇上忍不住笑了起来:“脸皮倒是厚,不会作诗总会背吧,背一首应景的来。”
    背诗还能混过去,陶陶正搜肠刮肚的琢磨呢,忽听梅林里有人轻声吟咏:“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声音幽怨悲凉,听着颇有些耳熟……
    第108章
    陶陶正琢磨着像是贵妃娘娘, 果就见姚贵妃从梅林里走了出来,后头跟着姚嬷嬷, 并无其他人,瞧着气色不大好, 形容消瘦, 竟比上回自己见的时候更憔悴了不少,不过数月光景竟仿佛老了几岁一般, 叫人瞧着都心酸。
    陶陶虽如今住在养心殿, 却并不能随便出去,好几次想去荣华宫瞧瞧贵妃娘娘都被冯六拦了, 冯六说皇上深恨姚家跟大皇子勾结, 如今连姚字都听不得, 若自己这档口去荣华宫, 极为不妥,没准反倒给贵妃娘娘添了罪过, 只说有他暗地里照应着, 荣华宫虽比不得之前风光, 却也能过得去,。
    陶陶知道冯六说的是,如今皇上一天比一天病弱,宫里形势不明,自己若任性而为,只怕反倒给贵妃娘娘招祸,便只得作罢,倒没想在这儿御花园中巧遇,刚要上前行礼,却给冯六暗里拉住。
    大约没想到皇上会在这儿,姚贵妃愣了一下,上前见礼:“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皇上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皱眉看着她:“身子不好,就该好生在宫里将养着,出来做甚。”
    这话听着像是关切之词,可冷冰冰的语气却丝毫听不出关怀之意,倒像责问一般,这哪里是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样子,简直比陌生人还不如,莫说贵妃娘娘,就是自己听了都从心里发寒。
    陶陶没想到皇上会如此无情,即便厌憎姚家,贵妃娘娘总是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还生养了两个皇子,论情份怎么也不该如此冷淡,这让贵妃娘娘如何受得了。
    果然姚贵妃听了,本来就不好的脸色更白了一些,陶陶怕皇上再说出什么刺人的话,几步上前:“陶陶给娘娘请安,这些日子没得空去跟娘娘说话,娘娘可想陶陶了不曾。”
    陶陶一打岔,贵妃的脸色略好了些,扶起她,仔细端详了端详道:“几月不见像又长高了些,前儿得空的时候,给你做了件儿衫子,嬷嬷说做小了,说你年纪小,个头还得长呢,可着之前的尺寸做衣裳不成,今儿一瞧,真叫嬷嬷说着了,只怕做小了,穿不得。”
    陶陶却不依:“娘娘这是拐着弯说陶陶胖了不成,个头虽长了些,之前的衣裳倒还能穿,哪能这么快就小了,倒是胖了些,穿着有些紧是真的。”
    姚贵妃忍不住笑了一声:“胖点才有福气,太瘦了有什么好的,我瞧着这样就好,知道你喜欢松快的,那件儿衫儿做的倒宽大,想来你穿着还成,回头叫嬷嬷给你送过来,养心殿里头暖和,倒正好穿。”
    陶陶:“那陶陶先谢谢娘娘了,不过做针线最费眼睛,娘娘多歇养着精神才好。”
    姚贵妃刚要说什么,皇上却冷声道:“这会儿倒没了兴致,冯六回宫。”
    姚贵妃脸色微变,忙蹲身:“恭送万岁爷。”皇上的肩辇行了几步,却站下了,听的皇上唤了一声:“陶丫头,还不走,想在这儿住下不成。”
    冯六忙颠颠的跑了来:“我的姑奶奶,万岁爷哪儿都发话了,咱还是赶紧回去要紧。”陶陶却执拗起来,任冯六怎么说就是不动劲儿。
    白等贵妃娘娘摇摇头,伸手给陶陶拢了拢斗篷柔声道:“去吧,好生服侍万岁爷,就当替老七尽孝了,有你在万岁爷身边,母妃放心多了,母妃出来一会子了,这会儿觉着乏了,也该回去了。”撂下话扶着姚嬷嬷的手走了。
    陶陶站在梅树下,看着主仆渐行渐远,消失在宫廊一侧,心里无限悲凉,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皇宫,简直跟监牢没两样,外头瞧见的风光不过是表面罢了,背后有多少心酸,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知道。
    冯六道:“小主子,雪后天寒,您身子弱,别再这儿站着了,回头病了可怎么好。”
    陶陶看了他一眼:“天再冷也比不得心冷,天再冷只要心是热的就不觉着冷,可心要是冷了,便数九寒天也能冻得的人打哆嗦,冯爷爷你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冯六忙道:“我的姑奶奶,这里可是禁宫,有些话便是实话也不能说,只能藏在心里头,说出来对谁都没好处,有些事儿啊您的往好处里想。”
    陶陶哼了一声:“我倒是想往好处想,可也得有好的地方才行啊,老百姓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这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又生养了两个儿子,难道连丁点儿的情分都没了吗,这还是人吗?”
    冯六脸都吓白了:“我的祖宗,你这怎么越发胡说起来,您便不怕,好歹也得替贵妃娘娘,替宫外的爷想想吧,您这一说心里倒痛快了,若牵累了别人,心里怎过得去,更何况,有您照应着,荣华宫如今虽不比从前风光,一应用度倒是不缺的,您是不知道,这宫里头有宫里的规矩,别管之前怎么得宠,一旦失宠那日子就剩下熬了,贵妃娘娘这样已是难得了,若不是万岁爷念着往日情分,贵妃娘娘的日子哪能如此安生。”
    见陶陶仍一脸不忿,冯六叹了口气:“老奴说句最实在的话,这得宠的风光过去就回不来了,如今贵妃娘娘的指望也就剩下小主子您了,只要您得万岁爷的喜欢,这宫里的奴才就是瞧着您的面子也不敢给荣华宫使绊子不是,可要是您也失了宠,那可真是一点儿指望都没了,到时候就算您有金山银山只怕也打点不周全。”
    陶陶脸色暗了暗,知道冯六的话是真真的大实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攥着这世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就注定了所有人都要瞧着他的脸色行事,自己也不例外。
    想着叹了口气,迈步往回走,到了养心殿外,陶陶站住脚,忍不住问冯六:“既然万岁爷如此厌憎姚家,连贵妃娘娘,五爷七爷都一并不待见了,为什么独独对我不一样,认真说我要是晋王府的人,跟姚家也脱不开干系啊。”
    冯六心说这事儿可不能说,也没法说,久远之前的事儿了,这宫里只怕除了自己这个一直伺候万岁爷的奴才,没人记得那件事,其实依自己瞧,这丫头也不大像那个人,许一开始瞅着有些像,瞧的日子长了,却大不一样,想来那个人在万岁爷心里也不过是个念想罢了,因那时年纪小,又没得到,所以才留了念想,这点儿念想见了稍微有些像那个人的这丫头,就都倾在她身上了,越看越觉得像,越想越觉得就是心里那个人,估摸如今万岁爷自己都分不清了谁是谁了。
    陶陶见他一脸复杂的看着自己,不禁道:“冯爷爷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冯六咳嗽了一声:“小主子就别问了,万岁爷刚的脸色可不大好,您还是快着进去认个错吧。”
    陶陶咕哝一句:“有什么错可认的。”却仍从七喜手里接了茶走了进去。
    刚进暖阁就听见皇上一阵剧烈的咳嗽,陶陶忙放下茶盏,过去帮着锤了捶背,好容易缓了些才道:“今儿天寒,万岁爷身子弱,刚真不该出去的。”
    皇上瞥了她一眼:“怎么不跟朕赌气了。”
    陶陶嘟了嘟嘴:“陶陶哪敢跟万岁爷赌气,只是有些日子未见贵妃娘娘,便想着多说两句话儿罢了。”
    皇上哼了一声:“莫在提这些不相干的,看你这丫头也是闲的,今儿朕给你派个差事,省的你这丫头闲来生事。”说着指了指案头的奏折:“你先瞧一遍儿,有要紧需急办的挑出来交给朕,也免得误了事,朕这会儿子有些困乏,先靠一会儿养养神,你挑完了再叫朕。”
    说完也不等陶陶说什么,径自靠在软枕上闭了眼假寐。
    陶陶愣了好一会儿,看了看假寐的皇上,又看了看案头的奏折,琢磨皇上是不是病糊涂了,这奏折可是朝政大事,自己一个小丫头看怎么想怎么不妥当。
    冯六倒是听话的奴才,已经把案头的奏折拢了起来,请陶陶过去料理。
    陶陶无奈只得过去在书案后坐了,拿起最上的奏折打开看了看,是济南府呈上来的请赈灾的折子,今冬连着几场大雪,压倒民宅无数,无家可归冻饿而死的灾民与日俱增,州府便开了粮仓也不过杯水车薪,这才请朝廷发放赈灾银子,以救灾民于水火,下头的批复字体异常熟悉,正是自己的夫子三爷,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竟比请赈的折子还多,哪几个县受灾,因雪灾毁坏的屋舍有多少,灾民有多少,县府里开仓赈了多少粮食,责令地方统计了报个具体的数上来等等,巨细靡遗一条条列了出来,也不嫌累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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