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夫人心里其实也很害怕,怕最后真相大白,的确就是凌晏让长缨做下的那件事,如果真是如此,那凌家就欠长缨甚多。
    那四年的颠沛流离,她甚至不知如何才能弥补。但她又只能希望事实如此,因为这样,起码他们还有弥补的可能。
    “你们多去桂花胡同走动走动,我就不去了。”她说道。
    在真相未明之前,她如今已说不清楚究竟是丈夫的生死之仇于她重要,还是自己养大的闺女来得重要。
    但她知道,如果当初死的是长缨,而那种情况下害死她的那个人是凌晏,她一定也不会原谅凌晏。发生这种事情,最为纠结的人是她,她是尚不知该如何毫无负担地与长缨唠磕说家常。
    凌渊出了后宅,便直接去了沈家。
    长缨挪到了窗下炕上,丫鬟们给铺了厚厚的褥子,身上穿起了月白小袄,简单绾着个髻,勾头翻书的时候,朝阳正自窗口照进来,将她耳鬓的绒发都照得清晰而光亮。
    时光仿佛没流逝,依稀还是原先坐在町兰苑炕上养病的样子。
    凌渊将趴在床尾打呼噜的白猫抱起在膝上,道:“他来过了吧?”
    长缨抿唇:“昨晚喝了多少?”
    “也就十斤八斤吧。”
    “他酒量不好,大哥别欺负他。”长缨笑着道。
    凌渊因着这声“大哥”,心里已然翻江倒海。
    从前从来没当面叫过他哥哥,如今不过是成全了他俩,便叫得如此顺口了。
    ……罢了。
    他道:“我来是想问问你,你之前说为凌家回京,又特地叮嘱颂哥儿他们小心行事,是不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事关凌家,眼下凌渊又跟杨肃达成了共识,长缨纵是口风再紧,也不好再死死相瞒。
    她斟酌了片刻,看了眼他:“你想听实话?”
    “那当然。”
    长缨攥起双手:“我的确是收到消息,凌家未来很快会有一场灭顶之灾。”
    “喵呜!”
    屋里陡然传来声猫叫,被挪到凌渊膝上的猫崽儿被他手掌压得扯破喉咙发出了惨叫,它随后跳下地,一溜烟跑了。
    凌渊目光与长缨的同时在猫身上收回,然后定在她脸上:“你再说一遍?”
    长缨望着他:“我说,我选择跟你一起回京去找杨肃,是因为我提前知道凌家将被人以谋逆大罪整得满门抄斩。”
    凌渊屏息半晌,道:“你在开什么玩笑?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整凌家?这当口上,皇上又怎么会答应?”
    “但事实就是如此。”长缨道,“至今我不知道对付凌家的人是谁,但我努力晋职,我想投靠杨肃,的确是想把他扶上去之后来护住凌家。”
    她知道这种事情很难让人相信,就好像现在她忽然听说有人要灭冯家傅家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事情,让人如何相信?
    凌渊直身坐着,仿佛已忘了回话。
    “侯爷喝茶。”
    紫缃沏茶进来,很快也发现了屋里的不寻常,看了看他们,又退了出去。
    “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凌渊问。
    长缨沉吟了一会儿:“我现在也没办法跟你解释,总之你只要知道绝对可信就行了。”
    凌渊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谬,但又潜意识相信她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联想起凌晏也死得蹊跷,那么,难道是真的有人要对付凌家?
    凌渊两手扶膝望着地下,沉吟了半晌,抻抻身子道:“我先回府想想,改天再找你说话。”
    长缨点点头。
    紫缃目送他出门之后回到房里,说道:“侯爷回府了,但是脸色很不好。姑娘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长缨道:“日后再跟你说。”
    这种事情目前不好知道的人太多,然而事实上她也仅只是把凌家的危机跟他说了而已,还没来得及讲到包括霍家在内的别的事情。
    当然这的确是有些不可思议,他会震惊兼疑惑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合理作出解释让他信服,所以又终归难免。
    ……
    杨肃连日忙于公务,这日让典史胡笠带着原先掌管着的漕运司的卷宗去找凌渊。
    凌家手上管着大兴卫,凌渊又任着中军都督府佥事,漕运司的事他也十分了解,能早日把漕运司扒下来,那对东宫来说会是致命重创。
    没想凌渊却自己到衙门来了,进门往椅子上一坐,神情显得十分严肃。
    杨肃知他不爱开玩笑,也懒得去惹火这位爷,跟他谈了会儿公务就又准备进宫。
    第255章 你一定是在骂人
    凌渊却拉住他说:“铃铛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要为凌家做什么?”
    杨肃道:“没有啊。”
    凌渊脸色便好看了些。
    杨肃觉得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待要追究,户部侍郎又来催请了,只得撇下他才走。
    ……自然,凌家近来与晋王府接触频频,也引起了诸多人注意。
    杨际还在自省期间,听到冯素来禀,他目光落在书卷上,嗯了一声便揭了过去。
    擂台一事又太过刺激人心,顾家和东宫都需要应对变故,杨肃则需要韬光养晦,因此近期各方竟都收敛了气焰。
    京师气氛竟变得相对平和,早朝上议的也都是正常政务,那些风云诡谲,似都消散了。
    秦陆近日连聘了几个士子为衙门里的主事,原先在霍家时教授杨肃的两位儒士也被请到了十王府。
    作为考究手下人学问前途的顾问,这些主事进门之前都是测过文章的,最后留下了四个,只是都无背景,乃为寒门子弟。
    但已无谓了,只要才学够用,家世什么的都是其次。
    因此杨肃忙得很,每次到沈家来都是来去匆匆。
    好在长缨并不缺人说话。
    她伤势渐好,先行去往腾骧卫应卯的少擎每日都会把卫所事务报给她听,同去的程春刘啸紧跟着少擎,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在府里,每日也能听得周梁黄绩每每回来报告说王爷又立了什么新规矩,在街头又罚了谁谁家滋事的下人,又跟谁谁谁府上的子弟使起他两面三刀的手段,把人堵得怨声载道偏还引来街头无数百姓叫好。
    无非都是这些琐事,但听着就觉得气势不同了。
    凌渊自那日过后连日未出现,不知忙什么,反倒是凌颂凌述来得挺多。
    凌夫人开始在张罗凌颂与纪家女儿的婚事。
    凌颂与纪婉清青梅竹马,两个人幼时便相互心许,但纪家老爷子认为凌颂这娃子太浪,靠不住,为了他们,长缨那会儿可没少给他们打掩护。
    当然前世里他们最终还是成了的。
    长缨也为他们高兴:“婉姐儿要是进了门,姑母就多个人说话了。过一两年有了孩子,又更热闹了。”
    凌颂想说什么,到底是咽了回去。只说道:“母亲最大的愿望,大约就是看着咱们一个个地圆圆满满地,就满足了。”
    又道:“对了,婉姐儿也时常问起你,纪家叔父升了户部侍郎,改日我带她来看你可好?”
    长缨岂有不应之礼。
    与凌颂同来的荷露又把带来的窗纱拿来,招呼下人们帮她糊窗纱。
    十月里了,早晚已开始起霜,才回京时那股荒凉的心情,此刻在熟悉的人来来去去环绕之下,竟已荡然无存。
    凌家能这么快放下过去,转身接纳她,其实出乎她意料之外,但在姑父的事情未曾揭开之前,她到底没有脸踏凌家那道门。
    而如今杨肃那边已经施展开来,既然各路人手都还用得上,目前要动用到她的地方也几乎没有,再加上她如今也跻身入了正三品,便也是时候该琢磨琢磨自己的目标了。
    凌晏的死与凌家的危机终究是心结,揣着这些事,躺久了也呆不住。
    这日宁氏带着宋钧来看望她,宋钧把近来蹲马步的成就展示给她看过,又催着她赶紧好起来。
    等他们走后,她试着把盔甲套上,竟也不算吃力,便先行去往卫所里去报了个到。
    御马监四卫跟金林卫、虎贲卫这些上直卫衙署分属宫城东西两侧,御马监四卫在西路,四卫共用一个衙署,但各分院落。
    四卫为武骧左右卫、腾骧左右卫,每卫除去掌兵的指挥使,还有个督军的掌印太监,其次是掌管庶务的提督太监。
    掌印太监与指挥使等级相同,但实际上因为这位是为皇帝办事的,自然又比指挥使还要来得有派头,只不过通常这些大太监都不会常出没,因此也算得是指挥使坐大。
    长缨到达卫所,大太监王进果然不在,倒是提督太监赵峻的公事房开着门。
    这赵峻便是杨肃提过的倒向了东宫的那位。
    长缨想了想,还是折转去打了个招呼。
    赵峻三十余岁,面皮白净,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和和气气,让人挑不出礼来。
    反倒是同在屋里的指挥同知高诉明行起礼来笑意不达眼底。
    长缨虽然是皇上御封的怀远将军,指定的腾骧卫指挥使,擂台一战也让人道尽了美言,至今称颂不已,但终究因为晋升太快,也不是战场杀敌得来的功名,终究不免有人私下里不服,尤其是一来就把他们头把交椅给掌去了的腾骧卫人。
    这个高诉明长缨也不是没听程春他们提起过,她暂且也不以为意。
    不过总的来说路遇的将士都很客气,个别的还真如秀秀所形容,看她的时候眼里带着点星芒。
    如今不能上工,转了转便就出来。
    承天门下遇上前行来的几骑,当先的那位盘领绯袍,腰缠玉带,目如朗星,因为未蓄须,看着比凌渊他们这些少年郎沉稳,却又比同辈的东阳伯他们要年轻。
    这一身的威风尊贵,竟然是占了她的人不放的荣胤。
    荣胤显然也看到她了,马速缓下,路过她身边时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但终究长缨没什么可跟他说的,跟他拱了拱手就打算等他走。
    荣胤却停下道:“伤都好了?”
    长缨扬唇:“多谢大将军惦记,将快好了。”
    荣胤收回目光,没说什么,先走了。
    长缨面上但笑不语,目送他离去,心里却难免骂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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