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擎原本不把霍溶的话放在心里的,可肚里头那点心事已经闹得他至今不甘心回京,想想还是没能坐得住,端着杯子过来接位了。
    这两年沈家几乎都是他出面陪酒应酬,酒量还可以,然而其实被先前霍溶那话给勾着,他就是酒量不行也得往上冲的。
    徐澜看了两眼,说道:“子澶代表长缨在此作陪,那我也得回敬你一杯才是。”
    霍溶把酒喝了。
    徐澜还要再来,少擎就冲他打起眼色,他还指着这顿酒喝好,回头找佟琪要线索呢,有怨气回头再说。
    徐澜似笑非笑,望着他们。
    凌渊看到这里,漫声道:“少擎你拦着徐将军,是不想让霍将军给徐将军这个面子?徐将军敬完,这里还有满座的将军排队等着呢。”
    在座的都是明白人,一听就知味了。
    除去徐澜,上首还坐着他这尊佛呢,平白地让霍溶凭着一纸婚书当上了沈家姑爷,这两位心里能过得去?
    那位可是钦差,你说是巴结着帮他出气也好吧,是起哄也好吧,反正这话已经撂出来了,那这酒他们还能不敬?
    同袍不同袍的,今儿怎么着也得往上冲了。
    “侯爷说的对!若嶷还负着伤呢,少擎怎么能抹他的面子?子澶你来!”
    李灿当先吆喝着说道。接下来便有无数人击掌起哄。
    霍溶闻言就知道绕不过这一出了,让少擎出来替酒原本是想回头再陪长缨看大夫的,知道她若回了卫所必定又不会再想到进城就诊。
    眼下被架到了半空,算准今日已去不成,也只能摆开架势,然后招来佟琪嘱咐了几句。
    最后一道菜上来时请的堂会也到了,这边便就咿咿呀呀地先开了场。
    长缨将坐处安顿好,小二又上了茶点,陪着看了两出,紫缃就凑到耳边道:“霍将军让佟琪带姑娘去汪大夫铺子里求诊。说是侯爷和徐将军缠住他敬酒,不放他,不能带姑娘去了。”
    长缨看了下在座:“不能把大夫请过来么?”她这怎么好意思走。
    “那城南有大户家少奶奶生孩子难产,铺子里人去了,他走不开。姑娘不妨请谭姑娘帮着先陪陪,左右奴婢也在这里的,您也不必太长时间就能回来。”
    长缨想了想,也就罢了。
    身子是自己的,作践了它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便就先跟谭姝音通了气,然后与谭夫人徐夫人打了声招呼,带着泛珠下了楼来。
    佟琪在楼下等,此处距离济安堂两条街,乘马车去不过片刻工夫。
    汪春铭居然还记得长缨,看到她时就撩了撩眼:“肝气郁结,气血攻心晕倒的那位。”
    长缨坐下来:“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生育都不顺了,还说不严重?”汪春铭轻哼,抬手覆上她脉搏。
    佟琪张口说“慢着”,另拿了一方帕子覆在长缨脉象上才伸手道:“请。”
    汪春铭瞅了他一眼,没吭声。
    他既然记得他家夫人的病症,自然也会记得他家主子是个豪爽的人,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长缨被这句生育不顺弄得微窘。
    她也没有想到居然会这么严重。虽然没想过要生孩子,可生不出来至少说明她身体确实出现了问题。
    “服药期间禁止行房,”汪春铭收了手,拖过纸来写方子,“眼下以调理为主,万一怀上了于你来说是雪上加霜。”
    长缨大窘!
    她扭头去看佟琪,当日霍溶那家伙到底怎么跟大夫说的?
    佟琪也没想到这大夫这么直接,连忙道:“您别说那么多,好好开方子便是,有话回头再跟我们爷说!”
    长缨完全无法直视,扭转身站起来。
    刚起身,便发现面前多了个小胖子。
    胖子圆滚滚的,身上干干净净,头发乌溜乌溜,皮肤白润,一双眼睛如同两颗亮晶晶的黑曜石,颈上还套着项圈,富贵喜庆得跟年画上画的福童一样。
    长缨瞧着有点眼熟,还没琢磨出来的时候胖子已经跳起来:“姐姐!真的是你!”
    长缨愣了下,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弟弟。
    胖子已经抓起她胳膊来:“您忘了我了?上次在齐知府家里您给我打了掩护,还教了我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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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8章 当年没敢对她做的事
    说到齐铭府上,长缨就想起来了!
    上次齐铭府里设宴,半途齐铭要见她,她自厅里出来半路上,可不就是遇到过他,还教过他两手?
    “你怎么在这儿呀?怎么又是一个人?”
    “我跟我三叔出来的!三叔三叔!这里这里!”
    胖子嗓门响亮,反应又快,说着话的工夫已经转身朝那边厢立着的一名年轻男子招起手来。
    “幻哥儿四处乱跑。”
    男子把手里方子给了下人,快步到了跟前,先轻嗔了一句。
    胖子道:“三叔,这就是我上回跟你说过的那个姐姐,她是个将军,会武功!”
    男子略带讶异地打量长缨,接而躬下身去:“在下宋遇,敢问将军贵姓?”
    长缨听到这个“宋”字心里头立时动了动,再细琢磨这“宋遇”,便道:“在下是南康卫的宣武将军沈长缨。敢问阁下可是南城宋家的三爷?”
    宋遇凝眉点头:“正是在下。”
    长缨微顿,半会儿才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
    南城宋家在湖州光耀了百余年,在整个江南来说都堪称大族,而宋家最为出名的那位,便正巧是当下正在朝廷里提出兴海运废河运的大学士宋逞。
    宋逞正是因为家住在湖州,对河道上沿岸情况知之甚多,才会力争兴海运而废河运。
    上次在齐家她见这孩子举止有度,眉眼一色的澄净,只猜着出身书香,没想到居然是宋家的子弟!
    这可真是再巧也没有的事情。
    再想想胖子这一口的燕京话,她心念一动:“这位又是?”
    “姐姐,我祖父是文渊阁大学士宋逞,我叫宋钧,你可以叫我幻哥儿。”
    胖子简直是自来熟,边说还边睁着亮晶晶的眼看着长缨。
    长缨心里已经有数,亲耳得到证实还是忍不住有些动容。
    宋逞入阁多年,原先在京时她也面见过他几回。
    这老爷子颇有建树,人品也端正,也正因为此顾家才未能在前世里排挤他至归田之后将他赶尽杀绝。
    先前在酒楼她还暗自感慨过一番,没想到她居然已经与宋家子弟有了交集而不自知。
    佟琪跟大夫打听好好些话,又抓了药回来,见长缨跟个带孩子的青年聊得火热,留了个心眼儿,旁听了几句之后走过来:“少夫人,客人还在酒楼里等着,咱们是不是先回去?”
    他打量着这年轻人,只见清秀尔雅,透着灵气,打扮也不俗,不过比起霍溶来还是差出不少。
    长缨的确无暇多留。
    宋遇听闻这声“少夫人”,也随即道:“幻哥儿才回湖州不久,尚且没结下什么伙伴,上回多亏了将军解围,回来后他念叨将军不止,却又未曾问得将军尊名。
    “可巧今日遇上了,先行谢过。改日在下再带幻哥儿登门致谢。”
    客套话而已,长缨也未放在心上。她弯腰跟宋钧打招呼:“下次若再见,我还教你几招。”
    酒楼这边,凌渊发了话,诸将们哪里还敢懈怠?烈酒一轮接一轮地上,少擎挤都挤不上去。
    霍溶初时还有些周旋之意,到后来也就破罐子破摔,喝到日落黄昏,堂会唱的什么压根没人关心。
    好在多是驾着马车来的,醉醺醺的一个个丢进车里也不妨事。
    凌渊没醉,徐澜更没醉,出来看到瘫成了一团泥的霍溶,二人勾唇互视,潇洒倜傥地打马回去了。
    谭绍看到站都站不好的霍溶,当下指着长缨:“这是你家的,你带回去拾掇着!”
    长缨对霍溶今儿要遭罪早有预料,凌渊那人虽然话不多,也轻易不斗心眼子,可动起手来绝不会有什么软和的余地。
    但霍溶这是自己找罪受,她虽然看着觉得挺不是模样,却也没打算搭理。哪里会想到谭绍居然直接指了给她?
    旁边李灿等人还纷纷附和:“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这事儿换谁也不合适。”
    长缨站了半刻,上了马车。
    出城一路霍溶大半个身子都斜压在长缨身上,长缨好在是学过武,扛得住,没言语什么。
    到了霍家,佟琪管速接手扶着他进了屋里,又打了水来,她看了看四下,没有丫鬟,便拧了帕子帮他擦了手脸。
    冷水帕子压在脸上,霍溶被压得清醒了两分,睁开眼看到她,迷迷糊糊抓着她的手坐起来,喊她“琳琅”。
    佟琪他们点了灯,而后皆退出去,屋里陡然安静下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着,在烛光下看着她,问她:“冷吗?”
    眼下五月天,冷什么冷。
    长缨静静看着他发癫。
    他却将她手拾起塞入怀里,含糊地道:“放里头捂着,这里热,不然回头又长冻疮。”
    酒气随着他气息一波波扑在脸上,把长缨也弄得脸上热起来。
    她抽手道:“躺下吧,醉成猪了都。”
    霍溶不肯躺。反将她抱在怀里,头低在她颈窝之间,深深吸气:“琳琅,琳琅。”
    长缨沉默着,推开他。
    烛光映着他的眼,星亮星亮的,竟有几分无邪的味道。
    他还抓着她的手,低头将她的手心贴在侧脸,半阖着眼在蹭她,仿如一只沉溺于冬日阳光里的小狗崽。
    长缨心绪随着光影也有些摇晃。
    她想起他当初在酒馆里跟她搭讪时的孟浪,他在程家小姐面前的无谓,在湖州再遇她时的冷淡,再有后来的种种面目,没想到他是这样复杂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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