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替章决将纱布摘了,章决便让母亲把后颈的疤拍给自己看。
    母亲拿着章决的手机,站了半天不愿拍,章决便用手指去碰,碰到长长的一道蜿蜒的疤,心中也没有太大的不满,只是想着要早点约整形医生,然后重新收回了手。
    复查的流程和住院前相似,章决最近的身体没有什么异样,心情还算放松。何医生又带着他去了超声室,这次章决的母亲也进来了,站在帘子外等。
    章决就像上次一样,将裤子褪下来一些,躺上床,静静等何医生将凝胶抹在他的小腹,用探头抹匀,下压。
    来到下腹部时,何医生再一次停了下来。
    顿了几秒,他开松了手,屏幕上的影像消失了,他看了章决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有些发白。
    接着,他又拿着探头,继续转头看着屏幕。
    冰冷的探头在章决的下腹部慢慢碾过,转动,何医生盯着屏幕,良久没有说话。
    “还没好啊?”母亲隔着帘子,轻轻地问。
    章决的心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往下沉。
    “何医生?”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何医生终于把眼睛从屏幕上移开了,他看了一眼隔住了章决母亲的帘子,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告诉章决:“生殖腔里有个孕囊。”
    第四十五章
    这天,新独立国首都下了三月第一场小雪。从清晨开始,断断续续地下了几个小时。
    超声室落地窗外有块几平米的绿植景观,修得圆滚滚的常绿灌木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白绒,时有细小的雪片被风裹着从天井上卷了下来,轻轻碰在双层玻璃上。
    而房间里是暖的,不同于泰独立国的高温湿热,超声室里的恒温二十八度很干燥,有一种安全无菌的舒适。
    章决的体温早已将凝胶焐热了,他周身没有任何低温源,却莫名全身发冷。
    他看着何医生,何医生把目光偏开了,伸手拿了纸巾,递给他。
    章决接过来,缓慢地擦拭,也不知怎么,腹部皮肤忽然变得敏感起来,像在抵触外物的碰触。
    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不适从他两肋中央的位置出现,静静向四周扩散,进入喉管,到达上颚,仿佛有几个软钩将他的后颈吊了起来,不断往上拽,逼迫他清醒过来,逼他说点什么。
    说什么都行,发表一点意见。
    但章决只机械地把腹部擦干净了,穿好衣服,恍惚地坐着。
    何医生等他整理妥帖了,才抬起手,在屏幕上操作了几下,超声机的打印机发出一声提示音,开始运作。
    “这次还是得告诉家人的,”何医生低声说,“你的情况有点复杂。”
    章决望着不远处的打印机,看出纸口缓缓吐出的那张超声单,仍旧无法开口。
    “是好了吗?”
    母亲似乎是听见了声音,将白帘子拉开了一些,走了进来,她看着呆坐着的章决,不解地问:“怎么这么久啊?”又转向何医生:“何医生,章决没什么不好的吧。”
    章决转头去看何医生,何医生把超声单拿了起来,也看着他。
    等章决很轻地点了头,何医生才将超声单交给了章决的母亲。
    母亲皱着眉头,嘴里嘟哝着“怎么回事”,局促不安地接过超声单,只低头看了两眼,面色就变了。
    章决静静看母亲,看她捏着超声单的手松了松,险些让纸滑下去,看她抬起头,发着愣和何医生对视。
    “他是怀孕了吗?”母亲问何医生,她的脚动了一下,高跟鞋的鞋跟轻磕在地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是的。”何医生说。
    “可是他才刚做完手术啊,”母亲说,“之前不是说,受alpha信息素影响,生殖腔发育不好吗?”
    何医生应当是顾忌章决母亲的心情,谨慎地挑选着措辞:“理论上说,现在的确可以受孕。”
    “不过,”他看了章决一眼,又说,“如果想把孩子留下来,生殖腔的承受能力恐怕还不够。
    “就算在初期强行保住了,后期可能还是会早产。”
    房里很安静,过了许久,母亲才开口说:“要叫你父亲过来。”
    她看着章决,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垂着头,给章决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母亲说得很模糊,只强调是重要的事,要他立刻过来。挂下电话后,何医生带他们去了贵宾等候室,陪他们一起等。
    或许是想缓解紧张的气氛,何医生将等候室的电视打开了,但只播了几十秒钟,章决的母亲便拿起遥控,按了关机。
    又沉默地坐了几分钟,何医生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看了看,拿起来,走到门外去接,出门前,章决听见他对那头说“章先生,您好”。
    父亲来得比章决想象中还要快。十几分钟后,他就推开了等候室的门。父亲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大衣,好像刚从什么会议上下来,一言不发地走到何医生身边,看章决的超声检查单。
    何医生简单地和他说了超声单和章决生殖腔的情况,便出去了。
    门一关,父亲就看向章决。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章决和父亲对视着,过了少顷,回答:“北美那次。”
    父亲愣了愣:“——我和你聊过的那天晚上?”语气中夹杂着罕见的惊怒,像难以接受自己刚跟章决聊完,章决就转身去和陈泊桥鬼混的事实。
    章决很轻地点了点头。父亲俯视着章决,站了一会儿,才说:“章决,我问你个问题。”
    “你跟人上床的时候,不知道避孕吗?”父亲仿若重新归于平静,言语间几乎没有怒意,但他问的话,每一句都让章决无地自容。
    “你几岁了章决,”他说,“刚做完手术才几天,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清楚?”
    母亲坐在一边,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看着章决,很轻地问:“小决,是谁啊?”
    贵宾休息室不算很大,五十多平,铺着深色的地毯,漆成浅蓝的墙壁上挂着现代画。
    章决躲避着父亲和母亲的目光,余光不断地去看那些画,他想转移一些注意,把填满了眼睛和鼻腔的酸涩都挤走,想让自己看起来和父亲一样平静,一样得体。
    可是他就是这个家里最不得体的一个人。
    他让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然后全家一起承担错的后果。
    “章决。”父亲又叫他。
    章决闭了闭眼,看着父亲,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多眨几下眼睛,再多闭一会儿,眼前就又重新清晰了。
    “这个孩子,”父亲说,“你打算要吗?”
    见章决沉默着,他又说:“想要,是吗?”
    章决的喉咙干哑,手脚是软的,他想不出答案,想说他不知道,可是又听见自己说:“是的。”
    父亲安静了几秒,说:“那生出来姓什么呢?姓章,还是姓陈。”
    母亲忽然僵了僵,她看向章决的父亲,很慢,又很艰难地问:“陈是……陈泊桥吗?”
    “你问他自己,”父亲向章决抬了抬下巴,说,“章决,是吗?”
    章决觉得自己被一双巨大的手按到了海底,他几乎要被巨大的水压碾碎了,海水挤压他的肺,挤压他的手,要他停止思考,停止呼吸。
    他们保持漫长的缄默,直到父亲再次开口:“如果真的想留下,你给陈泊桥打个电话。”
    “不管他要不要,”父亲说,“你亲口告诉他——你不会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吧。”
    “有的。”章决说。
    “那就打。”父亲坐下了,坐在母亲身边,隔着三五米,看着章决。
    章决把手机拿出来拨号,他没有存陈泊桥的号码,每次都是直接拨,这次不知是怎么,错了好几次,短短几个数字,半分钟才按对。
    拨出电话后,章决抓着手机,放在耳边,不多时就通了,但陈泊桥一直没有接,直到提示音响起,章决把手机移开了,低头看自动断连,提示重播的手机屏幕。
    “不接?”父亲问章决,他抬手看了看表,又道,“亚联盟晚上十点,陈大校睡得没这么早吧。”
    章决一声不吭地再拨了一次。这回只等了很少的时间,电话就接通了,但接电话的温和男声,章决从没有听到过。
    “您好,陈先生现在正在去开紧急会议的——”
    不过只说了一半,便被打断了,那人身边似乎有人问了句话,他便回答道:“来电人是——章决。”
    那人突然噤声了,听筒里有些杂音,好像在换人接听,又过了几秒,陈泊桥的声音传过来:“刚才有点事,手机让秘书拿着。”
    “这么晚开紧急会议吗?”章决问他。
    “哦,”陈泊桥很轻地笑了笑,“也不是很紧急。你的复查都做完了?”
    章决“嗯”了一声,心里忽然空了空,手抓紧了手机,嘴唇动了一下,低声说:“陈泊桥。”
    没等陈泊桥说什么,他又说:“我怀孕了。”
    他说出口后,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
    坐在不远处的父母,和电话那头的陈泊桥,都变得很安静。
    章决觉得陈泊桥大概也愣住了,因为他小半分钟都没有发出声音。章决从没见过陈泊桥发这么久的愣,只能在电话里听一听,就恍恍惚惚地走神,觉得好像很可惜。
    但也可能是错觉,因为陈泊桥那边的背景音变得愈加嘈杂,嘈杂得让章决觉得心酸。
    章决不知道他们还能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兀自对陈泊桥说:“你要不然先去忙吧。”
    “我们晚上再说,”章决又很快地说,“等你空下来——”
    “——章决,”陈泊桥很干脆地打断了他,“我不忙,现在说。”
    章决抓着手机,“嗯”了一声。陈泊桥又有少许停顿,才问章决:“是在北美那天晚上吗?”
    “嗯,”章决垂下头,用手肘抵着膝盖,看着深色地摊上的暗纹,对陈泊桥说,“应该是的。”
    “那怎么办呢。”他问陈泊桥,也问自己。
    不走运的是,陈泊桥那边恰好有人十分急切地开始说话,对方的声音很大,章决觉得陈泊桥不一定听见了他的问题,但要他再问一次,他真的问不出口了。
    陈泊桥说“等等”,不知是对章决说,还是对对方说,但手机那一头的杂乱无章的声响,渐渐地消失了。
    “章决。”陈泊桥似乎到了一个很安静的地方,低声叫他。
    “我在的。”章决说。
    “其他的检查还好吗,”陈泊桥问,“你父母知道了吗?”
    “知道了。”章决说。
    然后他听见陈泊桥很绵长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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