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决没有花很多时间,就理解了陈泊桥说的话。他没有提出异议,稍想了想,问陈泊桥:“那你什么时候要走?”
    “你现在就要去住那个房间吗?”他又问。
    “不用,”陈泊桥说,“再过六天。”
    “那……”章决声音更低了,他面上显出少许犹豫,“你走了,他和我住吗?”不等陈泊桥反应,他补充:“我不喜欢跟不熟的人住。”
    “嘉熙来我家也是住客卧的。”章决又强调。好像比起陈泊桥要走,他更重视跟别人住这件事。
    章决的重点让陈泊桥的心情轻松几秒。陈泊桥垂眼看着章决,说:“不用跟他住,我帮你升舱。”
    “嗯,”章决很慢地眨了几下眼睛,说,“不用,我自己升好了。”
    说了这么多话,章决也没有要再靠近陈泊桥的意思,就好像半臂已经是可以达到的极限近的距离,触手可及,但是不敢抱。
    他和陈泊桥一个像租约到期的房客,一个像房东,两人站在一起,和平地清点房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
    在这类场景中,陈泊桥不习惯主动,他习惯等,等久一点,章决总会主动迈出第一步。
    这天也是一样,只站了少许时间,章决就忍不住了,他问陈泊桥:“你回去安全吗?”
    这是一个陈泊桥无法回答的问题。陈泊桥想了片刻,诚实地说:“我不清楚。”
    章决看着陈泊桥,嘴唇紧闭着,陈泊桥看见他眼角有点红,但眼眶没湿,这让陈泊桥想到了第一次做爱时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哭的章决。
    在车里握住他的手,低头吻他手背的章决。
    可能在裴述乃至全部的人看来章决偏执,或很愚蠢,不够好看,太普通,话少,但如果要陈泊桥在所有追求者挑一个人,陈泊桥只会挑章决。
    如果只有一把伞,只有一束花,一把钥匙,陈泊桥给章决。
    说爱可能很难,但选择简单,陈泊桥没伸手,叫了章决的名字。
    章决就认真地注视陈泊桥,像怕错过陈泊桥的任何一个字,神情还有点紧张。
    “如果我安全了,”陈泊桥说,“等我找你。”
    第三十一章
    登船期限很快就要截止了,邮轮即将起航。
    崔成泽站在1037号房间门口,等一个人。
    他今年刚满三十岁,在亚联盟当过五年兵,退伍后进入裴述的保全公司,工作至今,离过一次婚。他家在交战区边缘的小镇,自从亚联盟和蒙独立国开火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家人传出的消息,直到年初交战区被解放,才和母亲和幼子重逢。
    1037在走廊尽头。
    崔成泽看着走廊上零星来往的人,他们都进了自己的房间,没一个有靠近1037。
    下午三点零七分时,一名穿着工装,留着络腮胡的alpha男子,向崔成泽走来。今天下午,崔成泽就见过他。这名alpha身形和崔成泽略有相似,但比崔成泽更高大少许,他的脚步不曾停顿,直到站停在1037房门面前。
    “抱歉,久等了。”男子说着,拿出房卡,在1037的磁感器口刷了一下,磁感器发出解锁的轻响。
    房门打开了,男子率先走进去,崔成泽拉着箱子,紧随其后进了门。
    男子先将房里的灯开了,内舱的房间虽然有窗帘作装饰,但并没有光源和真正的窗户,白晃晃的灯光从天花板照下来,给本就狭窄的房间再添少许压抑。
    崔成泽背手关上门,有些结巴地开口道:“陈大校。”
    陈泊桥回身,伸出手,短促而有力地和崔成泽交握了一下:“你好。”
    “您好。”崔成泽在屏幕报刊中见过陈泊桥很多次,见到他本人还是第一次。
    陈泊桥换了装,穿着有些脏了的衣服,领口扣得很紧,他眼神平静,但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崔成泽有些紧张地收回手,告诉陈泊桥:“大校,裴先生说,进房后就给他消息。”
    陈泊桥点头道:“好。”崔成泽便用秘密线路拨通了裴述的电话,又把小型投影仪卡到柜门边,将裴述那头的影像投射在白墙上。
    崔成泽曾经是裴述母亲的贴身保镖,几个月前,裴述找他聊了一次之后,把他调到了集团子公司的一个不起眼行政位置上,等待合适的时机,配合行动。
    一周前,裴述把部分计划告诉了他,并带他来泰独立国,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相比别人,他要做的事不多,只需要和陈泊桥互换身份,和另一位不知身份的室友合住,用沈宇飞的护照抵达北美。
    “上船了?”裴述坐在略显杂乱的办公桌前,抬起头,说,“等船起航后,赵琨就会获取你的护照和舱位信息,我们预计,在四天后的凌晨,船就会进入亚联盟海域。”
    崔成泽瞥了陈泊桥一眼,陈泊桥面色没有变化,只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裴述推了推眼镜,在纸堆里翻了翻,找到了一张,放在最上层,才对陈泊桥道,“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们也商讨过。总统不想声张,他需要将船只迅速调离亚联盟海域,至于船上其他人员的安全,应该不会受到影响。
    “——前提是其他人员在房间里待好,别深更半夜跑出来。”不等陈泊桥回答,裴述又补充。
    “我知道。”陈泊桥说。
    崔成泽隐约觉得两人都意有所指,气氛有些古怪,但古怪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裴述也“嗯”了一声,随后忽然眯起眼,仔细打量陈泊桥的打扮,慢吞吞道:“他手艺不错。”又对崔成泽道:“成泽,三天之后,你让章决再到泊桥房里来一趟,提前帮他把装换好。”
    崔成泽看了陈泊桥一眼,陈泊桥面上没什么表情地对裴述说:“说正事的时候,不必顺带试探我。”
    裴述愣了愣,随即讪笑了一下,为自己解释:“我随便问问而已。”
    “你一个人住,你们都自在啊,”裴述又说,“我又不是没看过舱型图,你跟他挤一块儿图什么。”
    裴述声音越说越低,好像也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便硬转了一个,道:“对了,你让我找的分化剂,市面上有的都是假的,我又没有你们集团的权限,都没找到。”
    陈泊桥这才点了点头,裴述又说:“你也别操心这个了。我看了看,这艘邮轮挺不错的,娱乐活动多种多样。你也有十年没休过假了,祝和的信用卡额度很高,正好趁这几天休息,当度个假。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崔成泽不清楚接下去的安排,他能确定的,唯有陈泊桥并不绝对安全。
    虽然当下裴述的状态还算轻松,但赵家的权威是否能被撼动,也未可知。他们都清楚,让陈泊桥在联盟海域被捕,根本不是什么周密设计过的计划,只是箭在弦上的铤而走险。
    陈泊桥不置可否地看着裴述,问:“有什么娱乐?”
    裴述笑了:“什么都有。”
    崔成泽把放在桌子上的娱乐单递给陈泊桥,说:“大校,这个上面全。”
    陈泊桥看了一会儿单子,放下了,抬头一看,发现裴述还没挂断,就说:“你还在啊。”然后把连线断了。
    等裴述的影像消失了,陈泊桥才看向崔成泽。他把手里的房卡放在桌子上,推向崔成泽这一边,食指很轻地扣了一下卡面,说:“这几天你先住在这里,我和他住在1013。行动前夜我会直接过来。”
    崔成泽也将1013的房卡换回给了陈泊桥,想起来,便问:“那等您回亚联盟,我去1013住?”
    陈泊桥看了崔成泽一眼,和缓地叫他:“成泽。”
    崔成泽转过眼去,
    陈泊桥注视着他。陈泊桥的眼睛很亮,眼神专注,给人以十分坚毅可靠的印象。崔成泽默默地想,是不是陈泊桥身上那种永远将要赢的笃定的气质,才让潜伏在交战区的士兵甘愿追随,听他号令,以血肉之躯筑起堤坝。
    “等我回去,他可能会换一间房住,”陈泊桥没有在意他的走神,径自开始说和计划没什么关系的话,“我让裴述给你提额度,你升到和他同一楼层,剩下的十来天多,照看着他一些。”
    崔成泽先是感到有些茫然,接着反应过来,陈泊桥说的是1013号房里的另个人。
    陈泊桥像会读心,他停下来,问崔成泽:“裴述跟你提过他吗?”
    “没怎么提过。”崔成泽挠挠头,勉力搜索着记忆,裴述提起他,都以一种微妙而逃避的语气,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实际的东西并不多。
    “很正常,”陈泊桥微微勾了勾唇角,说,“他是新独立国人。我希望他在北美上岸之后,你能再陪他到新独立国,见到家人再走。”
    说着,陈泊桥拿起桌上的便签纸,写了一个号码给崔成泽:“如果到不了他的楼层,就打他电话。告诉他是我让你找他的。”
    他停顿了少许时间,又温和地对崔成泽交代:“这个人对自己不太上心,你上心一点,如果他一天没出门,帮他叫个餐。”
    也或许是崔成泽的错觉。陈泊桥面对自己,似乎比方才面对裴述时松弛。
    仿佛是碰到了近似陌生的人,才不自觉地展露了些许在熟人面前不愿展露的,隐秘而微弱的温柔。
    崔成泽对陈泊桥口中的人有些好奇和猜想,便低头看陈泊桥写的那张纸条。陈泊桥写得很连贯,不知是真的记性好,还是把这串数字在大脑里过过很多遍。
    “把号码背熟之后,纸处理掉,”陈泊桥又叮嘱,“这间房不要留和你们相关的东西。”
    崔成泽一一应下记住了。
    “对了,”陈泊桥好似又想到什么,折回身道,“别让他喝酒。”
    崔成泽连忙点头,突然想到关于陈大校恶烟的传闻,多问了一句:“那烟呢?”
    陈泊桥顿了顿,才说:“随他。”
    陈泊桥回房间的时候,章决刚把最后一件物品放好。
    看着空空如也的行李箱,陈泊桥俯身合上了,扣住行李箱边扣拎起来,对章决说:“帮我把架子拉开。”
    章决照做了,扣着铁架的钢条往外拉,钢条弹簧很有韧劲,方才看陈泊桥拉得轻松,自己一拉才知道其实很紧。
    他将夹子完全展开了,陈泊桥放上空行李箱,再合上柜门,房间就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小了。
    房里的床是平行摆着的,中间隔了最多二十公分的距离,章决头转过去,问陈泊桥:“你睡哪张?”
    陈泊桥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先挑吧。”
    章决有点为难,因为他觉得自己猜不中陈泊桥想睡哪张。想了半天,还是跟陈泊桥求助:“你先好吗。”
    陈泊便笑了,他低头看着章决,说:“挑床都不会啊。” 又指着贴着墙的那张床,道:“那你就这张吧。”
    章决如释重负地点头。
    时间还早,他就坐到床上,打开了电视。被褥和床垫都很柔软,应该是洗净后及时烘干了,所以没有不好闻的味道。
    电视开始播放一段冗长的登船须知,介绍船上的各项设施,陈泊桥坐到了另一张床上,但离章决不远。
    他陪章决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过来,把章决的遥控抽走了,将音量调低到几乎听不到后,放到腿边。
    “章决,”陈泊桥眼睛没看章决,放在屏幕上,慢慢地说,“一直想问你,拿t促分化剂之后要做什么。”
    章决偏过眼,去看陈泊桥的侧脸,怔了怔,又想了片刻,如实告诉陈泊桥:“我父亲找的医疗团队说,以前也有过这种先例,可以把其中一个腺体分离摘掉,但过程中也需要用到纯度最高t促分化剂。”
    陈泊桥沉默了。
    过了片刻,他问章决:“手术危险吗?”
    危不危险这个问题,章决自己都没了解过,毕竟还没到要做手术的那一刻,但他父母对寻找t促分化剂十分积极,因此他有些不确定地说:“应该不危险吧。”
    “什么叫应该?”陈泊桥这才转头,很平静又客观地问章决。
    “上一例的病人活下来了。”医疗团队的人是这么说的。
    陈泊桥看章决良久,才说: “等拿到了分化剂,再重新评估一次。”他又加了一句:“如果手术有危险,不如不做。”
    “评估过几次了,我父母希望我能做。”章决诚实地告诉陈泊桥。
    找到了镇定抑制剂后,章决对改变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但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为什么?”陈泊桥又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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