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霍摸了摸胡须,望着谢翎问道:“慎之,昨日张学士与我说起,修宣和二十年那一段国史的人手不够,进度有些慢,是不是?”
    谢翎心里微微一讶,很快反应过来,斟酌着答道:“如今一起修国史的只有学生与朱编修,确实不算快。”
    元霍道:“照你看来,若想赶在年底之前修完,大约需要多少人手?”
    谢翎答道:“回掌院的话,至少还需要一到两个人。”
    元霍点点头,道:“张学士说他也与你提过,这样看来,果然没错了,正好,张学士也向我推了一个人选,就是寒泽了。”
    第 134 章
    听着元霍说话, 顾梅坡站在一旁垂着眼, 模样谦恭,元霍继续道:“我记得你们二人原是同榜进士,是不是?”
    谢翎立即答道:“正是, 掌院说得不错。”
    “那就好, ”元霍十分欣慰, 道:“既是同榜,关系总该要亲近些,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 从今日起,寒泽就跟着你一起修宣和二十年的国史,若有问题,可以仔细商量着来,知道了么?”
    听了这话,谢翎与顾梅坡皆是拱手应道:“是。”
    元霍慈和地笑了笑, 道:“行了, 你们去吧。”
    谢翎两人便离开了小厅,等出了大门,站在门廊处, 顾梅坡笑着道:“谢侍读,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谢翎盯着他看了一眼, 点点头:“大家本是同僚, 都是应该的。”
    他说着,转身便离开了, 原本修宣和二十年的国史那桩差事在翰林院并不吃香,国史本就十分重要,恨不得修了又修,改了又改,尤其这还是皇上亲自下旨明令要求修的一段,必须在年底之前修完,修得麻烦且不说,还不知要修成什么样才能让皇上满意,一个不慎就要吃挂落,简直是吃力不讨好。
    所以在国史馆里,几乎没有哪个翰林愿意接下这桩差事,谁都没想到掌院会把它给了新科状元谢翎,大伙儿也放下了半颗心,事情有人做了,那么落到他们头上的几率就大大降低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皇上那天不知道为什么龙兴大发,来了一趟翰林院,指名道姓要见修国史的人,谢翎就这么顶上了,并因为国史修得颇得圣心,还升了侍读,虽说只是从六品升为正六品,但是要知道,翰林升官一向很慢,大多数官员都要在翰林院里熬个二三年,才能往上升,相对其他人而言,谢翎这回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砸到了头上。
    于是所有人都羡慕不已,修宣和二十年国史的差事一时间竟然成了香饽饽,不少人跑去跟张学士打听,试图挤进这支队伍里面去,说不定到了年底,国史修成的时候,皇上一高兴,也能捞个升职。
    然而张学士却也是个有脾气的,当初让你们来,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一看有门道,又都凑上来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不收!
    于是这事情就一直是谢翎和那朱编修在做,如今顾梅坡竟然能让张学士松口放他进来,想必有些路子。
    得知了有人要进来共事,谢翎泰然处之,不咸不淡,倒是朱编修有些惴惴不安,他是个老好人,性格有些弱,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张学士抓来做这差事了,他问谢翎道:“是谁要来?”
    谢翎答道:“是顾编修。”
    他站起身来,从书架上取下几摞厚厚的书籍,往桌上一放,堆得老高,若是人坐下来,恐怕连脑袋都要被淹没了,自从他升了侍读之后,国史馆也安排出来一间小小的屋子,专门供他们二人使用,不必在大厅与那些翰林们挤了,倒也是好事。
    朱编修看着谢翎一摞一摞地往下抱书,有点愣住,提醒道:“那些你之前不是说暂时不需要用到么?内容有些杂乱,若是仔细去翻,恐怕要花很大的精力。”
    谢翎继续往下拿,口中道:“张学士既然安排了人替我们分担,那不是正好?”
    他笑了笑,道:“顾编修初来乍到,我也不知道要从何安排起,宣和二十年到二十四年的既然我们已经正在修了,我记得二十五年和二十六是还未动过的,就让顾编修先看看吧。”
    于是一刻钟后,顾梅坡坐在桌案后,对着面前这一大摞书籍,表情呆愣了一瞬,立即回过神来,道:“这些都是……”
    谢翎一一解释道:“这五本是从工部借来的,宣和二十五年和二十六间,水利和农田乃至官道都有不小的变动,需要仔细核查,将国史上不正确的地方都一一改正过来,等核查完了之后,要交还工部,这十本是户部的,那几本都是礼部的,宣和二十六年,礼制也有不少改动的地方……”
    他洋洋洒洒介绍完一大段,才道:“这些都是从六部借来的,等用完之后,还要归还回去,千万不能遗失了。”
    “对了,”谢翎说到这里,忽然道:“礼部前两日派人来催了一回,我给挡回去了,若是他们下回再来,有劳顾编修与他们说一声,大家商量着来。”
    望着面前几乎占据了半张桌案的书籍,顾梅坡一直从容不迫的脸,终于有变绿的趋势。
    谢翎见他不接话,疑惑道:“顾编修?”
    好半天,顾梅坡才勉强镇定下来:“好,我都知道了。”
    旁边的朱编修真情实感地道:“太好了,原本人手实在不够,我还打算夜里带回去继续修呢,既然有顾编修来帮忙,那最好不过了。”
    谢翎也十分真情实感地道:“有劳顾编修了。”
    顾梅坡:……
    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加入修国史小队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了……
    到了下午时候,国史馆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谢翎站起身来,挑拣了几本书带上,对埋头苦干的顾梅坡道:“顾编修,朱编修,我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便带着书离开了,顾梅坡瞪圆了眼,望望自己面前这一堆,又望望谢翎,他人早已走得没影了。
    朱编修嘿嘿笑了一声,冲顾梅坡倒苦水道:“顾编修不知道,当初我和谢侍读两个人是真的辛苦,每日天不亮就来了,夜里上灯时分才走,你别看谢侍读看起来轻松,实则他家中还有一大摞书呢,比你这里的还多。”
    他说着,站起身来,笑眯眯道:“那顾编修,你慢慢看,我也先走了。”
    顾梅坡:……
    离开翰林院之后,谢翎并未直接回去,反而是去了窦府,门房已认得他了,见了他来,立刻笑道:“谢大人来了。”
    谢翎点点头,道:“老师可在府中?”
    “在,谢大人请随小人来。”
    “有劳了。”
    “谢大人客气。”门房一边笑,一边引着他往花厅方向走,窦明轩果然在,见了谢翎便道:“你来了。”
    谢翎点点头,立即有伺候的下人捧了茶果上来,等人退下之后,谢翎才道:“学生今日见到了一些东西,或许老师能用得上。”
    他说着,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放在了桌案上,窦明轩神色一正,将那册子拿着看起来,那册子其实也就是几张薄薄的宣纸叠在一起,上面的墨迹犹新,显然是才写下来不久的。
    窦明轩看了几行,表情便肃穆起来,他匆匆看完,抬头问道:“这些是从何处得来的?”
    谢翎道:“学生如今在翰林院国史馆修宣和二十年至二十六年的那一段国史,这老师想必知道。”
    窦明轩点点头,谢翎继续道:“这些都是工部送来的,有关于这六年间,山阳省内所有的水利与官道等建造相关事宜,事无巨细,都在其中了,而岑州一带的,也在上面有记录。”
    窦明轩又低头看了看那几页纸,慢慢地道:“可是这上面都是几笔草草带过。”
    谢翎道:“是,老师想来也知道,每年朝廷在兴修水利,改造农田与官道上面都有相应的条例,拨出款项来,至于款用到了何处,自有工部派去的人勘察,其他省份都是事无巨细,大到河道建闸,小到一条农田田埂变化,都详细记录在案,唯有山阳省不同。”
    谢翎抄的那几页,山阳省根本没有什么变化,写得语焉不详,甚至只有寥寥数字,与其他省份的相比起来,简直是寒碜得可怜。
    窦明轩沉声道:“他们这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这种东西交上来,朝廷自有人替他们擦屁股善后,呵!”
    他将那几页纸收起来,转向谢翎,神色和悦道:“你有心了,如今刑部那边查案正在关键时候,岑州乃至山阳省上下都是铁桶一座,一直进展甚微,你送来的这个或许是一个突破的口子。”
    谢翎谦恭道:“学生也是偶然看见的,若是能于老师有用处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窦明轩的态度愈发和蔼了,又问起谢翎的近况来,两人寒暄几句,谢翎便道:“时候不早,学生便先告辞了。”
    “好,你先去吧。”窦明轩站起身来,亲自将谢翎送了出去,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这才沉声道:“来人,备车马,我要去一趟恭王府。”
    “是,老爷。”
    谢翎回到自家宅子的时候,已是上灯时分了,他才到门口,便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停下,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恭王府的马车。
    一个身着碧色衫子,作丫鬟打扮的女子从车驾上下来,正是绿姝,见了谢翎便笑道:“可巧了,是谢大人回来了。”
    她说完,车上又出来一人,是施婳,谢翎上前一步,将她扶下车来,绿姝看了看,掩唇轻笑道:“施姑娘也送到了,我便先回去了。”
    谢翎点点头,道:“有劳,替我向恭王妃道谢。”
    绿姝笑了起来,答应之后,这才让车夫赶着马车往王府的方向而去了。
    第 135 章
    夜还未深, 谢翎坐在案前看书, 屋门大开着,他能听见外面施婳的脚步声传来,轻轻缓缓, 像是在忙碌着什么。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谢翎的书久久未曾翻动过, 他往门外看去,从这里, 只能看见施婳的背影, 大半淹没在了夜色中,瞧不真切。
    片刻后,谢翎终于将书放下来,起身出去,道了一声:“阿九?”
    “嗯?”施婳转过头来,将手中的瓢放回木桶中, 道:“怎么了?”
    谢翎原是想等她一起看书, 不想她迟迟不来,最后耐不住自己出来了,他看了看施婳, 道:“你在做什么?”
    施婳倒了一瓢冷水放入木桶中,道:“洗头发。”
    她说着, 试了试水温, 觉得正好,谢翎望着她及腰的长发, 忽然来了兴致,提议道:“阿九,我帮你洗吧?”
    “你?”施婳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翎便走上前来,将那满满一桶温水拎到廊下,又从隔壁的屋子里搬出一张竹榻来,殷切地看着施婳,目光里露出了几分期待之意。
    看着他这么忙活,施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应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她只能依着谢翎的意思,在竹榻上躺了下来。
    皎洁的银白色月光洒落下来,将整个院子里映照得亮堂堂的,施婳躺在竹榻上,感觉到自己发间的簪子被取了下来,一头青丝没了束缚,顿时倾泻而下,如同瀑布一般。
    她听见谢翎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阿九的头发好软。”
    施婳的脸微微一红,幸而是在晚上,并不明显,紧接着,她听见了水声,谢翎在倒水了,清澈的水在木盆里荡漾着,倒映下来的月光被搅碎了,谢翎诧异道:“阿九,这水好像有颜色?”
    施婳嗯了一声,微微闭上眼,道:“那是木槿的叶子。”
    空气静谧,六月间的夜里,墙角传来虫子们的鸣唱,长一声,短一声,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清香,氤氲浮动着。
    女子长长的发丝落在水里,乌黑油亮,谢翎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其中滑过,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一个头发洗了半天,施婳起先还能跟他说说话,抬眼看着漫天闪烁的星子,耳边是细细的虫鸣声,倒也十分惬意。
    渐渐地,她便觉得有些困乏了,谢翎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擦过头发,力度轻缓,施婳慢慢便合上了眼睛,将眼底那些明亮的星子都遮盖住了。
    谢翎见她这般,手中的动作愈发轻柔了,抬眼望去,女子原本白皙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姣好,睫羽在微风中轻轻颤着,像是翩然欲飞的蝶,生动而美好。
    眉如远山黛,鼻梁秀致,唇若春日里的薄薄的桃瓣,若微微抿起时,便能看清楚正中的一丝凹痕,分外漂亮。
    明亮的月光如同洒下了一片银粉似的,使得女子恬静的睡容美得不似凡人,谢翎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些,低着嗓音唤道:“阿九?”
    没有回应,施婳仍旧睡得香甜,谢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滑若凝脂,带着淡淡温度。
    谢翎的眼眸渐渐转为幽深,他又轻轻靠近了些许,近到他甚至能感受到施婳鼻尖呵吐的如兰气息。
    当轻轻接触到那如桃瓣一般的唇时,谢翎是小心翼翼的,触感温软,他并不敢用力,就像是真正地在亲吻一片花瓣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枝头坠落下去。
    唇与唇轻轻厮磨着,轻缓的动作中,透露出无限的眷恋与怜惜,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却又不舍离开。
    谢翎一整颗心都化作了江南的绵绵春水,恨不得这一刻时间延至无限长,就此直到地老天荒。
    正在这时,那蝶翼轻轻颤了一下,它的主人张开了眼,月光落进眸中,化作了无数的细碎星子,谢翎顿时屏住了呼吸,摩挲的动作也紧跟着停了下来,他仿佛为那双如秋水般的眸子所惊艳住了。
    长长的睫羽轻轻眨了一下,施婳望着他,谢翎也望着她,两人对视了许久,谁也没有动作,就像是要借着这一眼,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对方眼底的神色,一直看到对方的心底里去一般。
    大概是过了许久,又或者才短短一瞬,两人仿佛都忘记了时间,施婳望着面前的少年,目光幽深如海,却又透露着固执与深情,因为两人的唇轻轻碰着,靠得极其接近,所以施婳看不清楚谢翎面上的表情,只能看见那一双眼眸,里面满满的,都是她。
    气氛静谧无声,施婳又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然后试探着微微张开了嘴唇,像是发出了一句无声的轻叹。
    而谢翎也立即发现了,下一刻,他的眼中爆发出极度的惊喜来,眼睛明亮,像是漫天的星光都染了上去。
    他不再迟疑和犹豫,低头吻住施婳的嘴唇,轻轻的呢喃如叹息一般落下:“阿九……”
    虫鸣声依旧长长短短,此起彼伏,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唯有夜空中挂着的娟娟新月,还有无数闪烁的星子,含着羞怯,注视着这座小小的院子,以及那彼此相拥着的人。
    ……
    六月的清晨,清风吹拂而过,院子里静静的,正在这时,门被推开时发出了一声吱呀,打破了这静谧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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