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两人都这么说,杨萱只得从善如流,“那就定在腊月初二,以后松枝一人去铺子干活,春桃帮文竹去喜铺里把嫁衣盖头定上,别的不提,成亲总得穿身大红喜服。”
    私下里,掏出十两银子给春桃,“除了两人的喜服,再做上两床新房里铺陈的被褥还有喜帐,另外你问问喜铺的人,有得用的东西都添置上。女人家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不能让文竹过后想起来,觉得遗憾。”
    春桃点点头,笑道:“姑娘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转天春桃跟文竹就去了喜铺。
    杨萱也没闲着,到灯市胡同转一圈,将锅碗瓢盆、碗筷杯碟等物件各都买了一套。
    如此这般,每天买几样东西,没几天工夫,杨萱便将日常所需东西大致添置齐全了。
    而萧砺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彻夜不回。
    杨萱难得能见他一面,更遑论跟从前那样说会儿话。
    好在有文竹的亲事忙乱着,杨萱才不至于天天心神不定。
    这天喜铺伙计将文竹成亲所用的东西送了来。
    红艳艳的被褥、椅袱以及龙凤喜烛、大红灯笼把整个西厢房映衬得一片喜庆。
    杨萱正看文竹试嫁衣,忽听院门响。
    开门一瞧,竟是两个穿着灰色长衫的黄门小太监。
    小太监拱手行个礼,尖声尖气地问:“请问,这里可是萧百户的住处,杨二姑娘可在家?”
    杨萱吓了一跳,赔笑问道:“不知公公找杨二有何事?”
    小太监打量杨萱两眼,进得门来,轻咳一声,“圣上口谕,杨二听旨——”
    杨萱便要跪下,小太监挥手道:“圣上特许杨姑娘不用跪,站着听就行了。”待杨萱谢过恩,继续道:“着杨二即刻进宫觐见。”
    杨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平白无故的,圣上怎么又想起她来了?
    而且这次跟上次不同。
    先前圣上还是太子,是在兵部召见的她。
    这次却是要她进宫。
    杨萱朝春桃使个眼色,笑问:“不知圣上为何要召见民女,公公可否提点一二?”
    春桃知机,已从荷包取出只银锭子塞进小太监手中。
    小太监不动声色地袖在袋中,答道:“非是我们不告诉姑娘,实在是我们也不知道,是范公公派人打发我们过来的。”
    杨萱想到范直,心头略松。
    不管怎样,范直看在萧砺的面子上,总会替她遮掩一二吧。
    杨萱请李山陪着两位太监喝茶,自己进屋换衣裳。
    她有孝在身,不便穿大红大紫,但是进宫却不能穿得太寡淡。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因这两年都做的素衣,竟没有合适的衣裳,索性仍是穿着碧色袄子湖蓝色罗裙,却是将首饰匣子打开,挑了对镶着青金石的赤金簪子戴在发间。
    发簪的金色使她看起来庄重了许多。
    杨萱抻抻裙角,突然想起来觐见天子要跪着,又赶紧把给萧砺做的一副护膝套在腿上,这才出门跟小太监一道离开。
    三人穿过灯市胡同停在东华门门口。
    守卫的军士查看了对牌,又绕着杨萱上下左右打量个遍,才挥手放行。
    进门不远有座石桥,过了石桥前面是座颇为宏伟的宫殿,小太监带着杨萱绕过宫殿,又穿过长长的甬道,再经过两道宫门,终于来到一座殿宇面前。
    另有太监过来,朝杨萱行个礼,“杨姑娘请随我来。”
    引杨萱走进去,停在两扇朱漆门前。
    有着黄衣的太监低声问:“可是杨二姑娘?”
    杨萱点点头。
    黄衣太监轻轻推开门,探进头去,“回禀圣上,杨二等在门外了。”
    半晌,才听里面有个威严的声音喝道:“带进来。”
    杨萱不由自主地颤了下,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屋里铺着厚实的毯子,踩上去软得让人站不稳。
    杨萱偷眼辨明方位,朝着圣上所在位置走几步,定定神,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民女杨萱叩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膝盖落处,柔软温暖,完全不似前次的冰冷。
    杨萱轻轻舒了口气。
    几乎同时,书案后面传来天子的声音,“杨萱,你可知朕找你来,所为何事?”
    第119章
    杨萱根本是毫无头绪, 怎可能知道圣上唤她何事, 遂低低应道:“民女不知。”
    话刚说完,跟上次一样,一本奏折从头顶飞过来, 正落在她脚前。另有一张纸, 飘飘忽忽地飞到了旁边。
    杨萱伸手先捡起那张纸, 见正是当日在户科立下的地契文书。
    而奏折则是严伦所上, 大意正如程峪所说,痛斥了现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有女子抛头露面与男人争抢生意,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上面更是以杨萱为例,她本是名门之女,幼承庭训, 却经营笔墨铺子, 整日与男子为伍, 更出入花街柳巷有辱杨氏清名, 顺带着把萧砺斥责一顿,说他对朝廷官员不敬,为达目的不惜凭仗武力威逼小吏, 应当□□数月挫其戾气。
    不得不说,严伦当真文采斐然,整篇奏折引经据典辞藻华丽, 且多采用骈体形式, 对仗工整声律铿锵极具煽动性。
    杨萱读罢, 顿时明白了当初程峪的用意,略思量,开口道:“承蒙圣上垂怜,照顾民女笔墨铺子的生意,迄今为止,进益已逾千两。民女得知小沟沿要为贫苦百姓兴建典房,民女思及自身也曾担心居无定所,遂打算买地建房,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但是订立文书之时,户科典吏说民女无权签字画押,只有寡居或者自梳之人方可自立女户。民女不明白,这些银钱都是民女凭双手辛辛苦苦赚来的,为何没有资格签署名讳?倘或女子没有父兄,也未到出嫁年纪,就不应当有住所,不应该买屋舍了吗?”
    圣上“啪”拍在案面上,震得砚台镇纸“当啷”作响。
    杨萱心中一颤,只听圣上紧接着道:“说得好!女人若有能力为何要埋没?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又有梁红玉率军御敌,就今朝来看,那些蛮夷之族的女子不乏有随军出征鏖战沙场的。我万晋王朝人才济济,女子怎么就不能支撑门户?依朕看来,不单是你,往后有才能的女子均可买铺置地,自力更生。”
    杨萱心头大石落地,长长舒一口气,拜倒在地,“谢圣上恩典。”
    圣上又道:“杨萱,朕打算立你为天下女子之典范,你意下如何?”
    “啊?”杨萱立时懵了,连声拒绝,“圣上三思,民女……民女不敢。非是无能,而是,民女只想仰仗圣上恩典,闷声发点小财,若是张扬出去,别人岂不都知道民女有银子?倘或被宵小之徒绑架勒索,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实在没有应对之策。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还请圣上三思!”
    圣上沉吟片刻,觉得有道理,应道:“如此便罢了,不过朕意欲嘉奖于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杨萱答道:“银钱我自己能赚,名声又不想要,不如……之前孙仲义孙先生的伤药很管用,圣上赏民女两瓶药粉吧?”
    圣上讶然,随之笑道:“孙仲义的药性能极好,每次不必用太多。上次那瓶都用完了?”
    杨萱面露不满,嘟哝道:“民女原本是替萧大人索取的,可他在大同那一年,同袍间凡有伤处都跟他讨要,早就用完了。”
    言语间,一副小女儿的娇憨稚气之态。
    圣上见状心情颇为愉悦,满口答应道:“行,就赏你两瓶药粉。”
    杨萱急忙谢恩。
    侍立在旁边的范直却“嗯嗯”轻咳两声,“圣上,昨天还有奏折参奏萧砺萧百户,说他……凶狠暴戾,羞辱读书人,把夏怀宁夏举人的舌头割了。”
    “啊?!”杨萱大惊失色,低喊出声。
    圣上扫她一眼,挑眉问道:“有这种事,谁上的折子?”
    范直从案面上摞得高高的一堆奏折中,翻出一本,“是张御史所写,弹劾近期锦衣卫横行无忌,从中就举出这个例子。因此事恐怕涉及私人恩怨,不若社稷江山重要,故而放在了下边。”
    将奏折打开,双手恭敬地摊在案面上。
    杨萱一瞬不瞬地盯着圣上脸色,看着他由平静到怒气渐生,咬咬唇,开口道:“启禀圣上,民女尚有下情要奏。”
    圣上沉声道:“说!”
    杨萱身体抖了下,却仍保持着镇静,“萧大人为人正直,这事不能听一家之言,先得经过查证才是。再者,即便萧大人真的割了夏举人的舌头,那也是夏举人罪有应得。”
    原本低着头躬身侍立的范直听到此话,不禁抬眸瞧了眼杨萱,复又低下头。
    杨萱续道:“夏举人既能通过会试,想必读过圣贤书,理当知道礼义廉耻,知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可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辱我声名……”
    默了默,低声道:“他说我肩头有粒朱砂痣……圣上明鉴,这话岂是随便可以说的?我本是要以死明志的,承蒙萧大人加以解劝,再者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我要去死,应该死的是那个读圣贤书的夏举人才对。”
    圣上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带着几分审视与质疑,“夏举人为什么要对你说哪种话?”
    “民女如何得知,圣上该去问夏举人才对?”杨萱脱口而出,随即觉得语气不妥,连忙低下头,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夏举人的兄长身体有恙,去年四月里娶了民女的庶姐冲喜。前阵子在清和酒楼遇见夏举人,夏举人说他跟庶姐已育有一子,民女向他道贺,夏举人就说出此话。至于夏举人是有意打听还是无意得知,民女着实不知,更不知他为何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说。”顿一顿,直起身子补充道:“兴许是喜得麟儿太过高兴,一时魔怔了也未可知。”
    双唇紧抿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懑与讥刺。
    圣上端详片刻,挥挥手,“你退下吧。”
    杨萱叩头谢恩,两手撑着地勉力爬起来,弯着身子离开。
    范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俯身对圣上道:“此事是老奴的错,老奴觉得萧百户在大同行事周全,且无家小拖累,可以成为纯臣,却未料到竟是鲁莽暴戾之人,老奴怕耽误圣上大事。不如把萧百户……弃了?”说罢颤巍巍地跪下来。
    圣上摇头道:“公公起来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打仗最忌讳临阵换将。倘或杨二所言属实,朕不觉得萧砺有错……谅那个小丫头也不敢欺瞒朕。”
    话音刚落,只见门口侍立的黄衣太监,推门进来,欲言又止。
    范直斥道:“有话赶紧说?”
    黄衣太监支支吾吾地说:“适才那杨姑娘本是走了,可半道又回来了,说有事忘记问圣上了。”
    圣上皱着眉头,“让她进来。”
    杨萱在门外听见,提着裙角走进来,正要跪下。
    圣上不耐烦地摆摆手,“不用跪了,什么事儿?”
    杨萱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方才圣上赏赐了药粉,我是想问问能不能顺便带回去,这样就不用劳烦内侍公公跑腿了。”
    那双好看的杏仁眼水汪汪怯生生地,满含着期待。
    圣上认真地看她几眼,忽地笑了,“你是怕朕忘记此事?”将身体往龙椅上一靠,回头吩咐太监,“去找孙仲义要两瓶伤药,他若不给,就说这是朕的口谕。”
    太监低低应着,偷偷扫一眼杨萱,飞快地走了出去。
    “杨二,”圣上随意问道:“你那笔墨铺子每年多少进益?”
    杨萱每月都扒拉算盘珠子合算账目,清楚得很,不假思索地道:“每个月约莫百两银子的纯利,去年开张半年,进益四百两,今年已经有一千多两了。”
    圣上颇为惊奇,“就这文房四宝能有这么大的利润?”
    杨萱笑道:“要是内府衙门能多光顾几次,利润更大……非是民女赚圣上的银子,是因为每次内府公公离开,都有许多王孙贵族的管事打听内府公公采买的物品,想依样采办。他们可是阔绰得很,比内府公公大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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