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峪顶着一双熊猫眼从六部走出来,听杨萱说罢,沉吟道:“我不曾听过什么消息,应该平安无事。”
    杨萱急道:“不知范公公可曾知晓?”
    程峪苦笑两声,“我足有一个月没见到义父了,他在宫里忙得不可开交,我这边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我们正统计各地有多少空缺,只待殿试成绩出来,将职缺报上去,以便圣上委任。”
    往年官员任职,内阁的几位阁老就可以做主,今年却不成,圣上前几天传来口谕,一应官职任免,他要亲自过目。
    故而不管是吏部,还是各府吏科官员都打足精神,以求尽善尽美。
    程峪已经连续半个月不曾回家,每天都是工作至深夜,困了就在衙门打个盹,稍微解解乏,醒了再干。
    看到杨萱脸上的焦虑,程峪安慰道:“……杨姑娘且放心,如果真的有事,义父决不会瞒着我们,没有消息就是没事儿。对了,此次官员任免牵连范围应该不小,兴许京都会空出一批房屋,记得之前姑娘提过想买宅子,不妨多留意着。”
    杨萱点点头,谢过他,回到椿树胡同后,立刻告诉松枝,让他得闲时去房产经纪那里跑一跑。
    殿试按期举行,转天便张榜公布了名次,再过两天,状元郎带着一、二甲的进士游街庆贺。
    及至月底,除去一甲三人及馆选出来的八名庶吉士外,其余进士尽都授官,另外有京官调往地方,又有地方官往京里调,几处要害衙门都进行了大换血。
    这期间,正值杨修文周年忌日,杨萱给杨桂告了两天假,带他跟薛大勇回田庄给杨修文等人上坟。
    杨萱问起杨芷是否来上过坟。
    薛猎户摇头,“咱们这田庄都这百多人,大家都认识,要是来个生面孔,不用问,肯定能传到我耳朵里。大姑娘先前没怎么来过田庄,想要上坟,不请人带着也找不到墓地,十有八~九是没来。”
    杨萱暗自叹口气,没再多语,只宿过一宿便赶回京都。
    回京时,照例是带着半车柴火和一大筐瓜果菜蔬。
    薛猎户悄悄塞给杨萱一只陶罐子,“前阵子打了几只兔子,把肉炖熟之后撕成小块酱的,姑娘吃之前蒸一蒸,传不出多大味儿……少爷跟大勇年岁小,多少得见点肉沫子。”
    杨萱微微一笑,收了。
    等晚饭时候,捞出两块细细地切成丁,拌在菜里头,果然闻不到肉味,吃起来却比往常香。
    一晃眼,百日国丧过去,京都百姓终于开了禁。
    饮酒作乐的还不敢太猖狂,可集市上的肉摊子前面却是围满了人。
    春桃去得有点晚,上好的肥肉膘没抢到,只买了条瘦肉并两根大棒骨。
    杨萱炖一盆大骨汤,将瘦肉与黄豆炸成肉酱,下了一大锅面,打算吃炸酱面。
    李山是江西人,平常极少吃面,要吃也只吃汤面,还不成吃过这种面。
    只是看着碗里面条匀称劲道,酱汁油汪汪香喷喷,里面好几块大肉丁,而盘子里堆得整整齐齐的菜码,有翠绿的黄瓜丝,雪白的水萝卜丝,嫩黄的鸡蛋丝,宛如一幅美不胜收的画。
    李山口舌生津,足足吃了三大碗还不解馋,只碍于脸面不好意思再盛,可投向杨萱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异样。
    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生得娇滴滴的,却是能开铺子,会打算盘,写一笔好字做得一手好针线,竟然还有一手好厨艺。
    而且家里大大小小五六口人全是仰仗她生活。
    真难为她能应付得来。
    李山顿生仰慕之情,不由对杨萱的铺子多关注了些。中午趁杨桂两人歇晌之时,对杨萱道:“国丧既过,纸笺不能只卖那种素色的,倒不如另外刻些牡丹芙蓉等花卉,或者前人佳句印在纸笺上,届时与食盒一道送往有司胡同,想必能有人喜欢。”
    李山所言并非空谈。
    才子向来多情,那些只懂圣贤书的呆子不在内,但凡喜欢诗词歌赋,擅长琴棋书画的,无一不爱流连青楼。
    李山往常也时不时与同窗相约去有司胡同玩乐,虽不至于眠花宿柳,但也结交了几位红颜知己,隔三差五就会书信往来,互相传递一些多情的词句。
    这种情话写在大白纸上略嫌苍白,可要旁边点缀一株牡丹,两对蝴蝶,可就旖旎多了。
    杨萱闻言尚在犹豫,李山又自动请缨,“左右我闲着无事,这一两天就能画成,届时姑娘看看,能用就用,不能就算了……只不知姑娘这里是否有画笔颜料?”
    开春时,杨萱特意买过颜料,此时便寻了出来。
    李山没用太多,只调了出大红与松绿两种颜色,不大工夫,画出一株盛开的牡丹。想一想,另外画了朵半开的牡丹花,解释道:“盛开的花瓣有深浅之分,花心需得另调黄色,若是画半开的,只用红色便可,而且轮廓简单,更容易雕刻。”
    杨萱赞叹不已,“先生画技当真了得,寥寥数笔便将花之神~韵描绘出来,实在令人钦佩。”
    李山笑道:“姑娘若是想学,几时我教阿桂他们,姑娘可以一道。”
    第111章
    杨桂等人才开始就学, 等到学画岂不要到一年之后?
    杨萱将李山此话当成戏言,一笑便罢。
    却不知李山是当真想要教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遍, 两人并肩站在案前相视而笑的情形。
    只是,现下他主要职责是教授两个小的读书, 还得抽空温书, 以便明年开恩科能够考中进士。
    而且杨萱也忙,前几天刚做出夏衫, 这会儿又打算买布做秋衣了。
    李山家境富裕, 往年在家时, 母亲总是冬天里把春天要穿的衣裳做出来,夏天会把冬□□裳拿出来拆洗晾晒,事事都准备在前头, 这样即便临时变天也不愁没衣裳穿。
    看到杨萱也是如此打算, 心头更多一份欢喜。
    他画完牡丹并没有立刻交给匠人去刻, 而是揣摩着改动几处过于纤细绵密的地方, 然后又画了粉色桃花、鹅黄水仙和紫色鸢尾。
    四种花同样凑成一套。
    待印章刻出来,李山主动跟杨萱商议配色。
    此次花卉比之前的印章复杂,要先将各色颜料调出来, 用毛刷蘸着红色刷到花瓣上,另换笔蘸绿色刷到枝叶上,不能有分毫过界, 再然后摁在宣纸上。
    力道要控制好, 轻了颜色浅, 看不出纹样,重了颜料会洇开,轮廓模糊不清。
    两人趁着中午歇晌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尝试了好几种配色,终于选定用淡黄素宣配粉色桃花,淡青素宣配鹅黄水仙,葱绿素宣配着大红牡丹,牙色素宣配紫色鸢尾。
    此后李山就有了事情做,吃过午饭就开始盖印章,盖完一张,杨萱就摆在旁边阴干。
    有时候春桃洗刷完碗筷会将杨萱替换下来,杨萱并不走远,也在一旁坐着缝衣裳。
    院子里没栽桂花树,而是栽了棵梧桐。
    梧桐树容易活,长得快,三月里买回来时刚一人多高,这会儿已经亭亭如盖了,恰能遮住一方石桌。
    偶有微风吹过,树叶婆娑,带来习习凉意,比屋里凉快得多。
    杨萱是给萧砺做衣裳。
    去年萧砺带走的连夹袄带外衫一共五六件,都将近一年了,尤其他风里来雨里去,兴许早就不成样子了。
    说不定他那天就会回来,早点预备着,免得他回来没有现成的衣裳替换。
    萧砺不爱花哨的东西,杨萱便也做的简单,浑身上下连片竹叶也不绣,却是在配色上下工夫,靛蓝色的裋褐滚一道荼白的宽边,鸦青色的长袍加上浅灰色护领,又做了件宝蓝色直缀,因嫌太过亮眼,又沿着衣襟袖口密密地缀一道石青色牙边。
    李山看在眼里,估摸着衣裳大小,像是自己的尺寸,可杨萱做完一件又做一件,却迟迟不拿出来,也不见松枝穿。
    而给自己做的一身襕衫也是用得极好的杭绸,清爽的玉带白陪灰蓝色腰带,袍襟处绣一丛翠竹,非常雅致。
    却是出自文竹之手,而非杨萱所做。
    李山心头纳罕,又不愿胡乱猜测,索性开口询问,“杨姑娘是给谁做的衣裳,先后做了好几件?”
    杨萱愣一下,并不隐瞒,“是给屋主萧大人的,他在危难之时收留我们姐弟,容我们在此居住,我没什么可以回报的,做几件衣裳聊表心意。”
    李山见她答得坦诚,长舒口气,不再多疑。
    头一批纸笺做成,杨萱没送到醉墨斋去,而是按照李山所说,挑了几家生意好的青楼,跟食盒一道送。
    没过几天便有人找到沁香园想买纸笺,还问有没有熏过香的。
    来人是偎翠楼的,姓钱,约莫三十五六岁,留一撮羊角胡子,显得很精明的样子。
    松枝谨慎地回答:“纸笺是我们东家为答谢您这边一直照顾生意,因为太费事,只做出半刀纸,都分给老主顾了。要是您想买,我得回去问过东家才好回话。”
    那人捋着羊角胡子笑道:“这个我们杜妈妈心里有数,我们暗中打听过,左右几家都没得着纸笺,连同勾栏胡同和演乐胡同一共只五家得了,而且是生意最红火的五家……还请小哥转告贵东家,纸笺不管有多少,我们都要了,价格方面,只要别离谱,一切都好商量。”
    松枝回去将原话跟杨萱叙过,杨萱沉吟片刻道:“这几样素宣价格不一,有四百文一刀,有八百文一刀,再加上油墨颜料,请匠人刻印章的工钱,以及李先生每天的辛苦,就卖二两银子一刀,若是行,就定下契书签字画押,不行的话,咱们另寻销路。再有,她们熏衣裳顺便把纸笺熏一熏,咱们这边人手不够,还得特意买熏香,不划算。”
    松枝在中间传过几次话之后,杨萱与偎翠楼那位姓钱的男人约定好在沁香园碰了面,立下文书,这半年杨萱所做纸笺均以二两银子一刀的价格卖给偎翠楼,不得另卖别家。
    半年之后另行再议。
    姓钱的男子精明,怕半年后有别的人也如法炮制,纸笺价格自然会降,他再花这么多钱买就亏了。
    杨萱也在担心这个,毕竟画幅画刻个印章,并不是多麻烦的事情,没准过几个月,京都里的铺子都就卖纸笺了。
    总得要时不时想出新点子才好。
    一晃眼,七月过去了,等过完中秋节,天气已渐渐凉了。
    朝中政局渐稳,官员也不再变动。
    杨萱终是结交人少,得知消息也慢,好地方的屋子不等落在经纪手里就已经有了买主。
    倒是松枝访听到一处极便宜的院子。
    就在干面胡同前面的石槽胡同,是个三开间的一进院子,东西厢房和倒座房都齐全,但是非常破旧,屋顶跟院墙都要重新整修。
    可要价也便宜,才二百两。
    杨萱贪图离干面胡同近便,以后松枝跟文竹成亲之后可以住,又让松枝去打听,问屋里是否死过人,是否有不妥之处。
    松枝打听之后,回道:“只有老死过人,没有暴病或者离奇死的,主要是房子太破,有钱人家嫌麻烦,没钱人家觉得整修另外花银子,不如买回来就能住,所以没卖出去。”
    杨萱放下心,痛快地把院子买下来,对松枝跟文竹道:“整修的事情还得交给你们俩人去办,连屋顶带门窗尽都换成新的,屋里家具也一并量好尺寸去找人做,等萧大人回来,请他替你们把亲事办了,就在这屋里成亲。”
    文竹羞得满脸红涨说不出话,松枝却“噗通”跪在地上,“姑娘大恩大德我都记在心里,往后定然千倍百倍回报姑娘。”
    杨萱笑道:“你不用回报我,只千倍百倍待文竹好就成。”
    若非文竹帮她掘开洞口,将她推出墙外,想必她会跟辛氏一道下狱,又怎可能委托到范直头上,替他们走动开罪。
    但凡有恩之人,杨萱总会寻机偿还回去。
    春桃得知,既羡慕又心疼,“姑娘真舍得,二百两银子,眼睛不待眨一下就送给他们了。要是靠松枝,不吃不喝好几年也买不了间宅院。”
    杨萱打趣道:“你别眼馋,等你成亲时,我买个更好的给你。”
    “我不嫁人,就跟着姑娘,”春桃红着脸走进东次间,突然又探出头,“姑娘小小年纪专爱替别人操心亲事……算起来姑娘就要满十四了,要是太太还在,肯定早就出去相看了。我觉得萧大人就极好,倒不如……”
    话只说半截觉得逾矩,赶紧将头缩回去,只留下石青色的门帘摇摇晃晃。
    杨萱想起始终没有音讯的萧砺,长长叹口气,把给范直做的护膝送到程峪那里。
    去年她绣的是松鹤延年,今年绣得是福寿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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