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懊悔着,听到陆掌柜的惊呼声,他忙扭动着肥胖的身子挤过来,不等近前,已经捂住鼻子,“陆掌柜也太不讲究了,做吃食生意的地方,哪能随地……”
    人胖嗓门就格外大,尤其蔡掌柜存心吆喝出去,更是不惜力气,“真是不应该,不应该呀!”
    有过路行人好奇,跟着凑上前瞧热闹。
    地当间的尿已经干了,只留着一道白印彰示着尿液经过的痕迹,可那堆翔仍在,无所顾忌地散发着臭味。
    行人赶忙捏着鼻子往外走,架不住另有人围上来看。
    陆掌柜终于反应过来,哐当掩上门,将一干闲杂人等关在门外。
    而屋子里,他与那堆翔面面相觑……
    第105章
    好容易等着伙计跟白案过来, 几人捏着鼻子把那堆脏物清理出去,又先后担了几桶水, 把地面擦洗得跟镜子似的, 一尘不染。
    可东西没了,气味犹存, 萦绕在屋里经久不散。
    而且,清扫地面的水流到外面, 在门口结了薄薄一层冰。
    客人们一来怕摔着, 二来觉得晦气, 都躲得远远的, 谁也不曾近前。
    对面的客再来的客人又是川流不息,一上午没断过人儿。
    临近中午,蔡掌柜两手袖在一起,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走到知味居门口, 小心地避开地上碎冰,问道:“陆掌柜一上午没得闲啊, 就看你一遍一遍擦地了。”
    陆掌柜有口难言, 只当做没听见。
    蔡掌柜又道:“我也是忙了一上午,连口茶没捞着喝。”探了头往沁香园瞅瞅, 对松枝道:“还是你舒服,掌柜伙计一人担,还能腾出工夫来喝茶。”
    松枝笑笑, “蔡掌柜嫌累, 干脆关了铺子好生歇两天。”
    “那不成, 那不成,”蔡掌柜摇头,“我还得给东家赚银子,我们东家不比你们东家年轻面皮薄,哈哈哈,说起来长得真俊俏,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
    松枝顿时拉下脸,一杯冷茶泼出去,正倒在蔡掌柜脚前。
    蔡掌柜讪笑两声,“随口一提,开个玩笑。”
    摇摇晃晃地回到客再来。
    陆掌柜将两人对话听了清楚明白,没将松枝放在心上,倒是暗暗怀疑起蔡掌柜。
    知味居生意一落千丈,沁香园还是跟以前一样半死不活,而客再来却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跟蔡掌柜面对面做生意十几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原本打算有钱大家赚,和气生财,没想到姓蔡的却想一家独大,容不下他知味居了。
    陆掌柜气得拍了桌子,吩咐白案赶紧把知味居卖得最好的猪油松子酥和玉带糕做出来。
    又铺开宣纸,大笔蘸了浓墨写下“买一斤送半斤,早来早得,卖完为止”的字样。
    他豁上去不赚钱也不能眼看着蔡掌柜小人得志。
    当天下午,知味居大门紧闭,可点心的香气却透过门缝和屋顶的烟囱肆无忌惮地飘散开来,充斥着整个干面胡同。
    有鼻子尖的嗅两下,笃定地说:“肯定是松子酥,隔着老远我就能闻到炒松子的香味。”
    旁边有人附和,“没错,论起糕点的口味,知味居的白案确实有两下子,比客再来强。对了,你尝过沁香园的点心没有?”
    “没去,我看开张一个月了,没几个人去,说不定都是陈货。”
    另有一人插话道:“我原打算去尝尝,听说那家白案不讲究,小解不洗手就直接和面,一寻思就觉得膈应,还是算了。”
    先前鼻子尖的那人道:“人家洗没洗手你看见了,这话肯定是放屁,存心不想让沁香园立足。”
    几人闲聊半天,见知味居始终没有开门营业的打算,也便各自散去。
    而隔着小半个京都城的东条胡同,小六正眉飞色舞地跟范直讲述他昨夜的丰功伟绩,“……我原先只打算往面里洒点巴豆粉,没想到一时内急,找不到方便之处,只好就地解决……今天特意去转了转,知味居正忙乎着担水擦洗地面,旁边人都捏着鼻子走,哪还有人上门?”
    范直穿着灰蓝色直缀,外套兔毛马甲,手捧热茶,面色晦涩不明。
    小六心里发虚,忙补充道:“我做得隐蔽,保证只有天知地知,再就我跟小九知道,就算事情露出来,也绝对不会牵连义父。”
    范直淡淡道:“你当我怕被牵连?若是怕,也不用养你们这些畜生了,就养几个老实本分的,等我百年之后等披麻戴孝上香烧纸,岂不省心?我是觉得你们白活着十几年,脑子里还只这点把戏,把知味居弄臭不难,可沁香园能立起来,能做成干面胡同的头一份儿?”
    小六忙道:“还有后手,小九留着后手……不过我们这点把戏总是比不过义父,要是义父能伸把手,小四嫂的铺子肯定会赚钱。”
    范直滋溜啜口茶,让茶汤在舌尖打个转儿,缓缓咽下去,“要我伸手不难,可也只这一次,以后就得看杨二自己的本事……还有,你们几个少往干面胡同凑,是不是闲得没事干?最近京里查夜查得紧,你心里有点数,真要被人拿住,别怪我绝情不认。”
    小六连声道:“义父放心,我有数。您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扑个空门不吉利,贵重东西我一概没动,就只顺把剪刀顺支笔,决不会落人眼目……我也没经常去干面胡同,就小九托付我,才跑了趟,要怪就怪小九,每次夸小四嫂生得漂亮性情也好,我都还没见过。”
    范直默默放下茶盅,猛地将旁边戒尺抓到手,小六就地一滚,已经翻出门外,掀了半边帘子,只探进个脑袋,“嘿嘿”笑一声,“我猜义父就要动手,我可不像四哥那么傻,干杵着等挨揍……义父放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都晓得。”
    门帘晃动,人已经离开。
    小六心里明白,范直为什么突如其来想去抽戒尺。
    范直担心他好奇心太盛,去趴杨姑娘的屋顶。
    他的确挺想见见杨萱,想知道萧砺为什么死心塌地待她好,想知道钱多为什么时不时将她挂在嘴边,还想知道面善心硬的范直为什么接二连三出手相助。
    趴屋顶是最直截了当,不但能知道杨二的长相,还能知道她私底下的为人。
    可小六有底线,他愿意往高门大户去溜达,但从不曾窥视内宅女子举动,那是为人不齿的下三滥。
    他自诩为雅贼,偷窃只是为了不荒废手艺。
    对待别人尚且如此,对待四哥萧砺心尖上的女人更不能唐突。
    所以,小六没这个想法,才不会老老实实地挨揍。
    第二天一大早,陆掌柜为了图个好兆头,特意穿了件紫红色杭绸棉袍,打开铜锁时,还心有惴惴,怕屋里再有什么不适当的东西。
    所幸一切安好无恙。
    陆掌柜用力抽抽鼻子,确认除了糕点的浓香再无异味,又把犄角旮旯到处检查一遍,终于安下心。
    这会儿伙计也过来了,捅开炉灶熬出来一小碗糨糊,将昨天那张字纸贴到门外。
    “买一斤送半斤”,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顿时吸引了不少路过行人。
    知味居是老招牌,在干面胡同颇受欢迎。
    虽然这几天不顺当,可昨天大家都看到了,陆掌柜跟小伙计把铺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擦得几乎能照出人影来。
    此时见到门上贴出来的告示,一个个按捺不住贪便宜的心,争先恐后往里挤。
    小伙计掌秤,陆掌柜收银,不到晌午,架子上摆的点心就卖得一干二净。
    陆掌柜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看着门可罗雀的客再来,大声吆喝:“蔡掌柜真是自在,还有工夫喝茶,我一上午连口水没捞着喝。”
    蔡掌柜捧着茶盅笑呵呵地回应,“您老赔本赚吆喝,白忙也那么起劲儿,我是前几天累着了,今儿松散松散。”
    陆掌柜堵了一口气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转念一想,他先把人拢过来再说,不能输了阵势。
    陆掌柜只兴头了半日,转天就有人提着点心朝陆掌柜头上劈头盖脸扔下来,一边扔一边骂,“黑心王八羔子,我说你怎这么大方,买一斤送半斤,敢情用了发霉的面粉臭鸡蛋,昨儿吃了你这点心,我家小子没闲着跑茅坑,人都拉虚脱了……赶紧,掏出银子我得去请郎中。”
    陆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几天生意不好,确实有前两天的陈点心,可如今天气冷,别说才放了三五日,就能搁置十天半个月也不能长毛。
    更遑论吃了拉稀,这是万万不可能。
    陆掌柜一气之下,不顾风度拍着桌面跟他对骂,“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腌臜东西,过来讹诈老子,赶紧滚。”
    两人正吵嚷,有个壮年汉子推着独轮车过来,车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老妪。
    汉子二话不说,抬手将先前那人拨拉到一边,抓起陆掌柜前衣襟,二话不说朝着面门就是一拳。
    陆掌柜只觉得面前金星乱窜,头晕目弦,怔了怔,看清面前的纸,上面有郎中写的脉案,说是误事巴豆所致。
    汉子道:“俺娘好几天没胃口,昨天买了点心回去,胃口倒是开了,一下子吃了四五块,可吃完就拉。”抬脚连踹陆掌柜好几下,直将他踹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许是怕闹出人命,汉子不敢再踹,看到架子上盛点心的筐子,“啪”摔到地上,一脚踩个稀烂。
    先前那人不甘示弱,也抓起筐子往地下扔,不大工夫两人便将店面砸得满地狼藉。
    陆掌柜欲哭无言,掏出银子把两人打发走,赶紧锁上门溜之大吉。
    一整天,前来往知味居算账的人来了走走了来,足有十几拨人,可知味居大门紧闭,只得悻悻离开。
    有些人不解气的,张口吐一口痰或者擤两把鼻涕甩在门上,这才扬长而去。
    连着好几日,知味居都没开张,转眼就到了腊月。
    一年里,点心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是在腊月头上,因为人们要送年节礼,过完年还要走亲戚,都离不开点心。
    客再来铆足了劲儿准备在年底之前大赚一笔,每天白案天不亮就来做点心,夜里直到天色全黑才准备好用料离开。
    沁香园终于也有了起色,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清。
    杨萱长长舒口气,只要有人肯进来就好,张白案手艺不差,客人能来头一次,必然就会来第二次。
    这天,干面胡同来了七八位读书人,或头戴青色儒巾,身穿生员襕衫,或戴大帽,身穿圆领袍,眉宇间都是一派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
    干面胡同原本是走马贩夫市井百姓多,再就是各府管采买的管事,此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年轻斯文的书生,顿时吸引了一众目光。
    书生们溜达片刻,突然有人指着沁香园廊下匾额,赞道:“这个沁字用得好,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沁香与沁绿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人接茬道:“东坡居士也有佳句,酒生微晕沁瑶肌,更是妙不可言。”
    另有人不甘示弱地道:“我倒觉得谢溪堂的黛浅眉痕沁略胜一筹。”
    几人边卖弄着文采,边推门而入。
    杨萱一眼就瞧见其中穿着鸦青色圆领袍的程峪……
    第106章
    杨萱尚未决定是否出声招呼, 程峪已经向她拱拱手, 唤一声,“杨姑娘”,又朝众位生员学子解释道:“这位是之前翰林院侍讲学士杨修文杨大人的次女,两个月前开了这家铺子赖以为生并拉扯幼弟……我也是前几日无意路过才知道,铺子生意颇为冷清。我曾与杨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又听说顾姑娘自缢身亡,心里颇多感触……今日引几位来, 一来是恰逢至此, 二来也是替杨姑娘的铺子扬名,以后诸位若是方便,还请代为宣扬一二。”
    杨萱这阵子既要准备家里过年物品, 又惦记着沁香园的生意, 着实忙得不可开交,极少会想到爹娘。
    此时听程峪提起杨修文,杨萱不由红了眼圈,忙侧身遮掩住。
    诸人见此情状,心头颇多感触, 抛去党派之争不提,杨修文在士子圈里名声颇佳, 他学问好, 为官清廉, 又愿意提携后辈。
    在场之人虽然并没与他接触, 可或多或少也听别人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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