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霈为什么会讨厌夜晚呢?”
    温柔的母亲坐在床边,为无法入眠的他轻轻揉着麻痹的右腿。
    “……只有我睡不着。”躺在床上的他低声说。
    为什么……只有他睡不着呢?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另一张儿童床,虞泽呼吸平稳,一动不动。
    对他的痛苦毫无所察。
    “妈妈也睡不着。”母亲柔声说:“小霈有妈妈陪呢。”
    虞霈默默无言地看着隔壁虞泽的睡颜。
    为什么周围都是正常人……为什么只有他一人天生残疾呢?
    他知道这是无理的问题,所以他从来不问也不想。
    不想去想的问题总是会在夜晚睡不着的时候冒出,逼迫他一遍一遍自问这个问题。
    他知道不能对别人问这个问题。
    所以他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只有他是跛足?
    他明明不想去想的。
    每到夜晚,他就陷入一个无法走出的迷宫,这个迷宫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在里面撞得头破血流,大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但是谁也不在。
    他始终是一个人,他本来就是一个人。
    所以他讨厌夜晚。
    如果哥哥不在就好了。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对比也就不会这么强烈,为什么别人都不是——为什么连同胞兄弟都不是——
    只有你一人。
    只有你一人。
    但是哥哥不在的话,同样那些庇护和关爱也不会存在。
    入校时必经的那段长阶梯前,只会有他一个人的身影,同学们欺负他跛足的时候,也没有人再挺身而出,夜里被血脉不通的右腿疼醒,睁眼也不会有人就在身边。
    “小霈。”
    母亲的声音让他怔怔地望了过去。
    “你嫉妒哥哥吗?”母亲眉头微蹙,脸上露着担忧。
    他嫉妒虞泽吗?
    嫉妒吗?
    虞霈从床上走下,他的目光扫过大床另一边,轻薄的羽绒被下露出一头长发。
    他转身走向浴室,没有手杖的帮助,他的身体大幅度歪斜,每走一步,肩膀都一高一低。
    他越过电灯开关,摸黑进了浴室,摸索到铺洒着月光的大理石台面上坐下,身旁就是宽敞的双人浴缸,在月光下折射着皎洁的光芒。
    他一点一点卷起右腿上的睡裤,在月光下露出那条布满粉红色血管瘤的腿。
    有这样一条腿,和干脆双腿残疾坐轮椅比,谁更好?
    有一个坚定执着,永远向着目标无畏奔跑的哥哥,和没有哥哥比,谁更好?
    “你睡不着吗?”
    一个声音响起,虞霈朝浴室门口望去,穿着真丝浴袍的张紫娴走了过来。
    “滚出去。”他冷冷说。
    “又疼了?”
    她视若未闻地走了过来,在他面前蹲下。
    在他预料之外,张紫娴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了那条丑陋的右腿腿肚。
    “我去学了康复推拿,康复中心的医生说你的腿疾时不时就会疼,按摩会促进血液流通,能让你舒服些。”她抬起头来,期盼地看着他:“试试。”
    虞霈冷冰冰地注视着她,几秒后,她低头扬起嘴角,轻轻按起了他的小腿肌肉。
    她的手一看就是活在锦衣玉食里的人的手,白嫩光洁,宛如一块带温度的玉石。
    这只白嫩的手轻轻按在他丑陋的右腿上,对那些凸起的难看瘤子小心翼翼的按摩着。
    虞霈觉得腿部的麻痹和疼痛缓解了,心里却没有因此觉得好受。
    相反,张紫娴让他感到厌烦。
    “你也是这么对待你以前的金主吗?”他讽刺地说。
    张紫娴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我不缺钱,我也不需要金主,不管你去问谁,我没有过金主,我凭自己的实力就可以在娱乐圈占有一席之地。”
    虞霈冷笑:“那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爱情——你的。”张紫娴说。
    虞霈抬起跛足,一脚踹在她的膝盖上,没有防备的张紫娴一下跌坐到地上,而他腿上一片片的粉红也开始冒出真正的红色。
    他笑着说:“别在晚上恶心我,我有失眠气,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张紫娴无视他的恶言恶语,皱眉看了他的腿一眼,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出去了,虞霈冷冷看着她的背影。
    没过一会,她重新回到浴室,拿着一包酒精棉签。
    她就像没有听到他刚刚说了伤人的话一样,撕开包装,拿出一根酒精棉签轻轻点在他出血的瘤子上。
    他厌恶这条腿。
    也厌恶自己的生活。
    他还厌恶自己,连带着这个世界。
    每到夜晚,他藏在心底的厌恶就会从光鲜亮丽的衣服下钻出,用带着毒液的利齿啃噬他的心灵。
    他看着张紫娴温顺垂下的脖颈,低声问:“……嫉妒是什么?”
    “嫉妒是人之常情,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感情。”张紫娴轻声说:“你没有错。”
    “我没有错?”他冷笑一声:“那么谁有错?”
    “虞泽有错,他身为同胞兄弟,却没有分担你的痛苦。”
    张紫娴的话如同一根银针,刺入虞霈心中最深的黑暗。
    说出了黑暗中一直回荡的那句话。
    虞霈忽然伸出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她猛地抬眼看着他,神色中却没有慌张,随着他不断加大力量,她依然乖顺地跪在他丑陋的跛足面前。
    在许久之后,他终于松开了手,她捂着脖子低声咳了起来,他看着她指缝中露出的红色指痕,喃喃自语:“……我不嫉妒。”
    “我不嫉妒。”
    他回答母亲。
    他或许有一点点嫉妒,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对的。
    所以他会努力去不嫉妒。
    因为即使全世界都最喜欢哥哥,他也知道——
    “妈妈……”他屏息凝神望着床头的母亲,小声问:“我和哥哥,你最喜欢谁?”
    母亲露出温柔宠溺的笑容,在昏暗的月光中对他无声地说:“妈妈最爱小霈。”
    因为最爱小霈的妈妈,所以他决定将那些阴暗面都深深地藏起来,不给别人看见,也不给自己看见。
    只要看不见,一定慢慢就会不见。
    后来,锁住这些阴影的锁消失了,世间哪里都找不见了,夜晚他再醒来,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他再怎么寻找,也没有人再在无眠的夜里为他按摩疼痛的右腿,说最爱他一人。
    剩下的那些人们,虞霈甚至比他们自己都清楚,他们更喜欢不善言辞却内心温柔的虞泽。
    他在每个充斥着痛苦无眠的夜晚之后,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迎接亲近的人们,他们却依旧更喜欢虞泽。
    喜欢虞泽没有错,他也喜欢虞泽。
    可是虞泽没有错,那么是他有错吗?
    究竟为什么,他要独自承受这些沉甸甸的夜晚?
    张紫娴顺气之后,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掐她,她把脸轻轻贴了上来,贴在他布满血管瘤的右小腿上。
    “你需要爱,正好我有很多很多爱。”
    他的手被一只手轻轻握住,虞霈冷眼看着她和自己十指交叉。
    “我爱你,因为你需要我,因为我会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你……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义无反顾的爱你。”她哑声说:“我永远不会抛弃你,我愿意为你燃成灰烬……如果你敢背叛我,我也会不惜代价毁了你……因为我爱你。”
    “是吗?”虞霈冷冷地说。
    张紫娴抬起头,期待地看着他。
    “……真可惜。”
    他冷笑,甩开她的手。
    “虞泽不要的爱……我也不要。”
    虞泽的宣言和司法鉴定机构得出的结果让黑了两年的他第一次经历了舆论触底反弹。
    唐娜请的公关功不可没,除了否认这次的聚众吸毒谣言外,还把两年前没有实锤却闹得沸沸扬扬的藏毒事件一并澄清了。
    直到这时,才有很多无知的人第一次知道:原来美国发生的藏毒事件并非证据确凿。
    虞泽的名字冲到热搜第一,虞泽的超话也一跃成为同类第一,虞泽曾经的数千万粉丝好像一夜苏醒,整个网上都在哭喊“哥哥的声音终于被听见了”。
    新浪微博在庞大的流量涌入下创下瘫痪六分钟的最长记录。
    所有人都知道。
    曾经的流量神话——他回来了。
    所有类型相近的男星都感觉到了笼罩头顶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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