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边塞
    陆盛巡军归来, 赵从安不久求见, 自那日攻陷承安后,赵覃有意继续北伐, 陆盛却不认同趁势急攻,两人商议未果,但如今一半军力归顺陆盛, 赵覃一时也无可奈何。
    赵从安步入营帐, 见陆盛坐在木椅上,上身微倾,目光专注的看着暗哨传来的北燕地图。
    父亲有意趁着势态良好继续北伐, 太子虽不赞同,但赵从安知他必定不会止步承安,出兵只是时日问题罢了。
    想起父亲嘱托,他不由得上前, 低声问道:“近来父亲意态明显,令我来前来寻问太子是何打算?”
    陆盛双手微阖置于下颌处,他并未看向赵从安, 依旧垂头注视着那并不完整的地图,低声道:“再等等。”
    在边塞苦寒之地待久了, 他的声音似也染上一层寒意,连面目都显得冷硬模糊起来。
    从京都至边塞, 他变化太大,赵从安只觉得心惊,却又隐约觉得他本便是这般的, 身为大周太子,他亦应当这般。
    “你坐。”
    陆盛指着一旁椅子,道:“同我一道来看这份地图。”
    那地图是暗哨绘制而成,并不准确,赵从安不知他为何过多注意这份残缺的地图,却也依言坐在他身侧。
    两人在营帐中商议多时,赵从安离去。
    天色已晚
    陆盛将地图收好放入木匣中,他未起身,只将脑袋枕在坚硬的木椅上,凝视着上空灰黑色的帷帐出神。
    有些疲了,便也顺势阖上眼休息。
    这几月,他状态不错,随时能睡着,亦随时能清醒过来,他很少做梦,但今日不同,他只小憩一刻,迷迷糊糊间,却似做起一个长篇大梦。
    …
    梦中是前几月的情形,他即将出征,于是去探望古旭,顺势在她的房间休息。
    他斜靠在软塌上,双腿交叠,身后垫着绯色碎花棉被很是悠闲。
    冬日天寒,古旭的屋子并未有地龙,只软塌前方一盏铁炉中烧的正旺的碳火溢出些许暖意。
    他在这少许的暖意中昏昏欲睡,突然,一丝凉意打在脸上,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正对着软塌的窗户被古旭打开,窗外下起鹅毛大雪,冷风从打开的窗口肆无忌惮的涌进屋子,屋内一瞬间便凉了下来。
    但这不对!
    他离去时京都将将入冬,天气湿沉多雾,却未下雪。
    这是一个荒诞的梦,有真有假。
    在梦中,他睡醒后觉得口干,清了清嗓子,倒在软塌上裹紧棉被开始使唤古旭,“古旭,我口渴。”
    古旭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头也不回道:“桌上有水呢。”
    他于是有些不满,睁开眼,静静的凝视着头顶原木色的屋顶,良久,方才一字一句吼道,“我…要…喝水。”
    古旭这才回头看陆盛,他躺在软塌上,手长脚长,这么大一只,怎么喝水还要人亲自喂的?
    她嫌这人麻烦,但自己打不过也骂不过他,便只好回身给他倒了一杯凉茶。
    大冬天的喝凉茶,也就古旭这个傻子不嫌弃了,陆盛将喝下的茶水一咕噜全吐了出来,随即看着古旭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我知晓你不是故意整我大冬天给我灌凉茶的,但我还是很嫌弃,你说这么多年,你的脑子怎么还是不好使?”
    当年是他将古旭汤药撤去,如今在梦中却又抱怨古旭痴傻。
    古旭一日不好,他便总是意难平的。
    他想古旭好起来,又不想她完全清醒,梦境中,他自身的矛盾被无限放大。
    梦中梦,
    他仿若又看见幼时的陆盛,为皇后不喜,却又被逼迫着前行。东宫无人喜他,古旭亦然。
    梦境中,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去捏古旭清瘦不少的脸蛋,捏完了脸又开始捏屁股,总之所有的便宜他全占了。
    他做这些动作时,神情平淡,很是理直气壮,古旭因着脑子不清醒,这些年又无人教导,被他捏习惯了便也随着他去。
    他抱着古旭取暖,下颌靠在古旭黑乎乎的头顶上,诱哄道:“你这条件这么差,要不去我那吧!”
    古旭摇头拒绝,她低着头看面前的棋盘,神色专注,寒风透过窗户涌进来,她有些冷,便朝身后陆盛的方向缩了缩。
    陆盛双手微阖欲将她抱紧,却觉怀中空落落只余一阵冷风,他瞬间清醒过来,警惕的看像被人撩开的帘帐。
    赵从安去而复返,帘帐被他撩开,风雪涌入,他身后携着一人。
    “方才在营帐外叫了太子半晌,见未有回应方才撩开帘帐进入,还望太子莫要怪罪。”
    陆盛紧迫着他身后那容貌陌生的男人,问道:“何事?”
    赵从安随微微侧开身子,道:“这是从京都来的人,说是有消息传给太子。”
    京都边塞遥远,即便是八百里加急的消息路上亦要有许多信使交替接应,这人却是一路从京都而至,显然有极其重要的消息要传递给太子。
    这人因无太子信物,此前被将士拦住,赵从安见此,上前打探一番,知晓他是孟家的人,便携了他前来太子营帐。
    陆盛静坐不动,只问道:“何人派你前来?”
    那人已冷的不成样子,猛然进入账内,还未缓过来便被问话,只得哆嗦着身子道:“是孟公子派奴才前来,只道让奴才务必将信送至太子手中。”
    孟泽言?
    陆盛伸手,“信笺给我。”
    孟泽言四肢被陆盛折伤后留下后遗症,字写的歪歪扭扭,还不若初时学字的古旭。
    陆盛打开信笺草草看了一眼,却在瞬间,神色转变。
    信中言明古旭为献文帝宠幸,却因侍奉不力,被当场打杀。
    孟泽言当日为陆盛所伤,古旭亦亲眼目睹,他知晓这两人有猫腻,心中同时嫉恨起两人来。
    但陆盛在边塞作战,古旭亦躲在东宫,他被困在孟府久不得志,猛然听闻古旭被献文帝打杀的消息,竟是兴奋至极,立即着人将消息传至边塞,那动作竟比李成年还要快上几分。
    赵从安瞧着陆盛神色,心中一惊,却见他大步朝外走去,方一步出营帐又迅速折身回返。
    “太子?”
    陆盛垂着头,缓缓坐回木椅之上,“你们都出去。”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风雪从微阖的帘帐涌入,屋内火光不住晃动,陆盛垂眸,神色十分空落。
    赵从安见此只好携那人离去,待离陆盛营帐远了,他方才逼问那人,“信笺中到底写了什么”
    孟泽言并未刻意瞒着那人信笺中的内容,甚至令他好生观察陆盛神色,回来务必细细禀报。
    此时被赵从安逼问便也立即说了出来,“信中无它,只道是以往东宫的一名宫女侍奉皇上不力被打杀了。”
    东宫宫女…
    赵从安脑海中浮现那日太医院外着一身绯色宫装的女子,季临渊与麻世金都道那女子痴傻,如今却又是这个下场。
    翌日
    陆盛未出面巡视兵营,赵从安前去寻他,却见他依旧如同昨日那般静坐于木椅上,上半身微微躬着显得十分无力,似有几分老太。
    他猜想太子应当是因昨日那封信笺伤神,但如今军中大事需的他亲自出面,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太子?”
    陆盛缓缓抬头,神色有些恍惚,他伸手微抬遮在额前,双眸稍眯,看着营帐外的天色,低道:“天亮了么?”
    这是什么话?
    赵从安疑惑不解,只谨慎答道:“如今一夜过去,已是巳时,前日从承德调来的……”
    “再等等罢。”
    这声音又轻又低,也不知陆盛是说给何人听。
    赵从安迟疑,“太子……是在等什么?”
    “我在等人。”
    此话落下,陆盛复又垂下头去,神态空落而无措。
    待到夜间
    李成年携一身风霜入营。
    因着要处理后续事情,他动作慢了些,竟比孟泽言派来的人晚一日到达。
    东宫还需他看管,他本意是派少泉前来传信,心中却终是不安,于是亲自来边塞军中,一入营帐,他便掀起衣摆跪下,“太子……”
    “古旭在哪?”
    他未及说话,陆盛沙哑的声音已缓缓从前方传来。
    李成年迟疑片刻,陆盛却又问道:“你为何不将她带来?”
    陆盛缓缓抬起头来,神色阴郁而空落,轻声道:“应该将她带来的。”
    那声音有几分怪异,让人听了头皮发麻,李成年垂首于地,恭敬答道“小旭姑娘如今情况太差,不宜远行………”
    待将近来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尽数告之,陆盛却良久都未回话,李成年便只好轻声问道:“太子,如今咱们如何是好?”
    “如何?”
    陆盛忽然咬牙切齿起来,阴声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杀人。”
    他如今只想杀人,先杀献文帝,再将死了的欧阳澜拖出来鞭尸。
    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一把握住李成年衣襟将他扯上前来,低声道:“李成年,我不该把她交给你的,我应该把她带至边塞,我去哪,她便在哪。”
    屋中只李成年与陆盛二人,李成年垂下头去,竟是不敢去看陆盛神色。
    片刻后,陆盛缓缓松开手来,背对着他看着前方微弱的火光,低声道:“我先前真的以为她死了。”
    这句话似携带着边塞的万千风雪,带着无限空寥与稍许无措。
    李成年不知如何作答,却见陆盛忽然回身,眼神怪异,竟是带上一抹邪肆的笑意,“她若死了,其实也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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