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采衣的话卡在嗓子里,旁边唐夫人便嗔道:“灵钧!”
    唐灵钧一口茶含在口中,面露委屈,“县主一句话,我得回答三十句,娘你就让我歇歇啊。”
    韩采衣也是忍俊不禁,“谁逼着你说了?还不适合你拿故事逗引我们,快喝茶润润嗓子。”转脸见谢璇在那儿笑眯眯的,便又移了话题,“对了璇璇,我听说前两天你见着胡云修了?”
    韩玠夹菜的筷箸稍稍一顿,就见谢璇满不在乎的点头,“是啊。”
    “她是不是招惹你了?那天有个朋友就跟你们同桌,说胡云修有些难堪呢。”
    “她自己找没趣啊。”
    “那个人可不简单,璇璇你还是该小心些。”在座的都是极亲近的,韩采衣说话也直白,“先前外头关于你的流言不多,可那天之后,我已经两回听到人说你性子高傲冷淡,而且狂妄不易亲近了。那两人还都没去过庆国公府,你说她们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高傲狂妄?”谢璇皱了皱眉。
    “是啊。”韩采衣挑了挑眉,“说说啊,你那天到底怎么欺负胡云修的?”
    “我欺负她?胡云修可比我年长两岁呢!”谢璇毫无负担的装嫩,旋即将当日的大致情形说了,道:“前前后后都是她挑事儿,我不过避而不应,最后拿你当借口敷衍了过去,怎么就冷淡高傲了。”
    “谣言嘛,自然是捕风捉影往离谱了说。那个胡云修我也见过,瞧着长得漂亮,其实难缠得很。先前还说什么思慕信王而不肯出阁,如今将这事儿闹得满城皆知,可见论起脸皮厚,她就已经胜出一筹了。”
    谢璇忍俊不禁,“这确实是寻常女儿家做不到的,胡云修也算是豁得出去。”
    “豁得出去,所以才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以前咱们跟她接触得少,所以不知情,珺姐姐也许会有所耳闻,那胡云修在外确实有才女之名,不止是诗词书画,就连岐黄天文都极擅长,所以常被众人追捧夸赞,才会自视甚高,觉得自己更厉害。”韩采衣喟叹了一声,“奈何啊奈何,卿本佳人。”
    她这里长篇大论,对面韩玠听完了,便看向谢璇。
    谢璇去舀那美味的菌子汤,目光恰好与他相触。
    “她为难你了?”韩玠稍有不悦。
    “当时不算为难,只算挑衅。不过现在么——”谢璇打住话头,只是似笑非笑的瞧着韩玠。熟悉的轮廓愈发英挺俊朗,信王的沉稳威仪与青衣卫南衙指挥使的冷厉威压截然不同,韩玠本就长了极易招惹桃花的身材和脸,现如今没了玉面修罗的凶恶名声,披上了信王的华丽外衣,可就更招人觊觎了。
    韩玠接过话头,“现在她造谣诋毁,就是为难了。”
    “对啊!”韩采衣不忿,如常凶巴巴的看韩玠,“都是你惹出来的事,可不能叫璇璇吃亏!”
    “我知道。”韩玠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我应当不算罪魁祸首,而是——咱们璇璇太漂亮,才会招人嫉妒。”他的唇角牵起弧度,寻常冷厉锋锐的目光在此时异常柔和,像是这两天的暖阳,温柔的将谢璇包裹。
    韩采衣、唐灵钧兄妹和谢澹都未料韩玠会这般说话,各自目瞪口呆。
    谢璇一怔之后,脸蛋渐渐开始发热。
    就连唐夫人都有点吃惊,将韩玠看了两眼,才低头抿唇强忍笑意。
    谢澹的茶还未咽下,在想要笑出来的时候被呛得咳嗽起来,谢璇的脸愈发红了。
    一日欢宴,离开西平伯府的时候已经是后晌了。
    谢璇因为韩玠最后的语出惊人,羞恼转而化为薄怒,便不大想理会韩玠,便时刻跟韩采衣、唐婉容黏在一处。韩采衣也觉得自家哥哥是个招事情的主儿,进给谢璇惹麻烦,护着谢璇不肯给韩玠独处的机会,一整天下来,韩玠连谢璇的头发丝都没碰着一根。
    这会儿出了府门,韩采衣向左,韩玠同谢璇姐弟往又而行。
    没了方才韩采衣防他如防火的架势,韩玠总算能驱马近前,问谢璇,“正好顺路,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我跟澹儿回去就好。”谢璇原本是掀起侧帘看路边星星点点的绿意,见到韩玠的胸膛时立马放下帘子。
    韩玠便又转向谢澹,“灵钧带了两把楚地古剑回来,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就在我的兵器房里放着,你还没瞧过吧?”
    他如今对谢澹格外关照,除了常去国子监里检查功课顺便给撑腰之外,还借身份之便给谢澹搜罗种种有趣的古书玩物,带他见识从前未经历过的许多事情,贿赂笼络了这么久,早已将谢澹收得服服帖帖。
    谢澹立时就明白了韩玠的意思,意有所动,只是略微不放心。
    韩玠便道:“你只管去,我送你姐姐回去,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让掉。回头你若喜欢,转增一把给你。”
    谢澹内心稍稍挣扎,瞧见韩玠那威逼利诱的架势,到底是屈服于淫威,“那我现在过去瞧瞧。田大人在王府吧?”
    “在,去吧。”
    待得谢澹纵马离开,就只剩下车内的谢璇和驭马的车夫了。
    早晨谢璇去谢澹那里的时候并没带芳洲,姐弟俩兴冲冲的跟着唐灵钧出门时,除了靠得住的车夫之外,也未带旁的随从,这倒是便利了韩玠。他再往前赶了两步,侧头看向车夫。
    那车夫一脸茫然,只是恭敬问候:“信王殿下。”
    “我有话同她说。”
    “殿下请。”车夫毕竟畏惧他的皇家威仪,下意识的回答。
    韩玠也不客气,将手中缰绳往车夫那里一丢,翻身进了车厢。
    车厢里的谢璇正暗暗恼恨谢澹的见利忘义,一抬眼见韩玠居然钻了进来,立时往后缩了缩,抱住了软枕,“你进来做什么。”
    “昨儿没歇好,在马车上缓缓。”
    这种鬼话谢璇会信了才怪,只轻轻哼了一声,又要闭目养神。对面韩玠徐徐开口,“胡云修的事情,我也始料未及。”
    “嗯。”
    “我曾明白跟胡安说过,无意于胡家千金,也跟父皇说了无意另娶侧妃,父皇当时答应了。”韩玠像是解释似的,“那些谣言我也有所耳闻,一位是旁人煽风点火,却未料是胡家贼心未死。”
    “嗯。”
    “你在生气?”
    谢璇睁开眼睛,“你招的烂桃花,我生什么气?”她撇了撇嘴,自己在心里哼了一声,胡云修固然可厌,可她今儿生韩玠的气才不只是因为这个呢!
    “烂桃花?”韩玠咀嚼这个用词,挪身靠得更近,“还说没生气?”
    “难道不是烂桃花么?虽然长得还不来,性情却那么烦人,将思慕你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也就算了,她自己要卖弄名声,原本就跟我无关。可他如今居然还造谣诋毁于我,真当自己是文曲星转世无所不能啊?”说起这个,谢璇还是头一回碰见胡云修这样的诋毁,难免还是有些生气,“她要是想嫁给你当侧妃,自己去讨你欢心也就算了,跑这儿来踩低我又算是怎么回事?还说是世家千金,居然就是这等教养!”
    她撅着嘴一通抱怨,韩玠在旁附和,“嗯,璇璇说得对。确实有坠胡家的名声。”
    “本来就是,从前你还没娶亲,她思慕你也就算了,毕竟你长着这样一张……招桃花的脸,会叫人家念念不忘也不算稀奇事。可那时在南御苑里你都驳了这建议,胡云修却还是贴过来,到我这里找麻烦。”她恨恨的瞪了韩玠一眼,“你惹来的!”
    “嗯,怪我。”
    谢璇瞧着韩玠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觉得这有点口是心非,故意挑他的刺儿,“胡云修长得也不赖,据说平常也挺善解人意。必定是你哪里露出了流连的意思,才叫她那样自信满满。”
    这还说没吃醋?
    韩玠瞧着她那蕴藏了嗔意的明眸,忍不住就将她勾到了怀里,娇软的身躯贴到胸前,就连声音都柔和了,“天地良心,胡云修那等长相若能算不赖,那我的璇璇就要比天仙美上千倍万倍了。”他俯身在她唇上一啄,意有流连。
    谢璇脸上又有些泛红,挣扎着出了他的怀抱,“坐回去。”
    韩玠不肯后退,“咱们的婚期已经定了,三月初三。”
    “这么快。”谢璇稍稍意外。
    韩玠却没这样觉得,“我已经等不及了。”他的手掌还落在谢璇的背心,滚烫而熨帖,低声道:“我已经盼了很多很多年。”
    自婚期定后,按照规矩,男女成婚前便不好多见面了。
    自去年礼部初次派人来的时候,谢家就开始筹备谢璇的婚事,隋氏在谢珮的头上已经筹备了一回,张罗起谢璇这边的也格外顺手。且谢璇既是嫁入皇家,礼部自有定下的仪程,不止安排人同王府长史司一起筹备,也会安排人手到女方家里,又给隋氏省心了不少。
    谢璇虽不能出府多走动,好在春光日渐明媚,后院里百花渐渐打了苞儿,就着嫩柳啼莺,自有可观之处。谢珮的婚期比谢璇晚一点,在七月里,姐妹们余下能朝夕相处的日子不多,就连谢玥都有些流连起来,同姐妹们赏花玩闹,颇为乖巧。
    到得花朝节这一日,姐妹三个早早就备了各色丝带彩纸,在荣喜阁里用完了早饭,便一同到后园里去。
    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模样,后院里的安静和凉风未能搅扰姑娘们的兴致,一张张彩纸贴上去,丝带飘在花苞初绽的枝头,笑声盈耳。
    正贴得高兴,谢老夫人跟前的丫鬟却匆匆来了,到了谢璇身边,低声道:“姑娘,咱们娘娘派了人来,召你进宫去。老夫人让你快些换了衣裳,跟着入宫。”
    距离婚期已不足一个月,婉贵妃在这个时候召见她?
    谢璇有些诧异,忙同谢珮、谢玥说了一声,回到棠梨院换了衣裳,到荣喜阁里的时候,谢老夫人正陪着传话的人在厅里喝茶。老夫人见得谢璇衣衫齐整贵丽,可堪面见贵人,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送她出门。
    外头丝丝缕缕的飘起了小雨,却如牛毛细针,沾衣不湿。
    宫廷的路已经算是惯熟的了,婉贵妃如今居于坤德宫中,跟皇上的寝宫颇近。才进了双扇红漆的宫门,迎面的影壁上便是龟鹤延年,后头一株柏树苍翠挺直,细雨中益发显出浓浓绿意。
    这是年初的时候才修整出来迎婉贵妃住进来的,殿宇漆画都是崭新,檐头琉璃瓦沾了雨,更见润泽。角落里有两棵极壮的杏树,这会儿叶还未绽,花已零星,嫣红粉白的花苞团团簇簇的缀在枝头,有盛开的杏花迎风微颤。
    谢璇跟着宫女进了殿里,婉贵妃正在窗边看书,旁边是正在练字的五公主。
    雨天安谧,殿里焚了淡淡的玉露香,博山香炉上轻烟袅袅如丝,若断若续。婉贵妃抬头看向谢璇,便见十四岁的姑娘袅袅立在门口,娇丽的脸蛋儿上噙着得体的笑,发丝像是沾了春雨似的,隐隐湿润。她似乎又长高了些,称身的烟笼百花裙外是刺绣精致的锦衣,秀发间簪了珠钗金步摇,耳边那对红宝石坠子鲜艳欲滴,愈发衬得肌肤细腻白嫩。
    窗外雨丝斜拂,谢璇盈盈上前拜见。
    仲春里的雨丝儿都透着新嫩,正当妙龄的少女娇丽灵动,叫婉贵妃怔了怔。
    五公主已经搁下了毛病,有些意外,“母妃你怎么召表姐进来了?外头下着雨,这一路走来无妨吧?”
    谢璇这等身份在宫内只可步行,从外头的麟德门到这里,远远的路程全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哪怕春雨润泽,在雨里走得久了,那双绣鞋到底是沾湿了,谢璇这会儿只觉得脚上稍稍发凉,然而却不能有丝毫表露,“多谢公主挂怀,春雨如酥,走在其中最妙。”
    婉贵妃一笑,招手叫她近前,命人赐了座,又朝五公主道:“宁妃娘娘那儿想必闲着,你帮我去瞧瞧她,顺道带人把那榛子糕送过去,她最爱吃的。”
    五公主稍稍诧异。不过谢璇即将是信王妃,有些话婉贵妃要避开了说也是应当的,她便依言出去,往宁妃那儿去了。
    这头婉贵妃打量着谢璇,眼里全是慈爱的笑意,“一晃十来年,当初那个白白嫩嫩的女婴儿到底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披着雨走过来,乍一眼瞧着,竟比当年的我要好看许多,我啊,到底是不及少女的灵动了。”
    “娘娘春秋正好,华贵雍容,这才是璇璇羡慕不来的呢。”她不知婉贵妃这是真感叹还是打伏笔,便下意识的欠了欠身,摆出更恭敬的姿势。
    婉贵妃一笑道:“我也是白感叹一句罢了,年华如水,转眼也就流过去了。罢了,今儿特意召你进来,也不是为了感叹这些,而是有件事要嘱咐你。璇璇,你是个有福气的,信王殿下爱重你,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三月三转眼将至,一切都筹备妥当了吧?”
    “都筹备妥当了,还要多谢娘娘派来的教导嬷嬷,教了璇璇许多规矩。”谢璇起身,欠身行礼。
    婉贵妃便摆了摆手,“皇家是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哪怕一个眼神儿都有讲究,稍有不慎就能被人挑出错来。我也是怕你年纪小才派人去教导,你这儿能行事有度,我自然高兴。”
    谢璇笑吟吟的点头,“璇璇明白娘娘的厚意。”
    “只是你这儿不出错,也未必就万分妥当。”婉贵妃话锋一转,“昨儿皇上又提起了信王的婚事,说你固然是个好孩子,只是信王年已二十有余,如今信王府除了几个管事婆子就没点儿女人气,你毕竟年纪尚有不懂得陪伴人,还是要给他再寻个侧妃才是。”
    元靖帝竟然还未死心?谢璇的手缩入袖中,揪住了衣袖。
    毕竟还未练到喜怒不形于色的程度,这一下心思陡转,神情便生波澜。婉贵妃将一切看得真切,只笑道:“你也不必着急。依皇上的意思呢,你今年才十四——咱们说私下里的话,身子尚未长开,也不能服侍人——就算得信王爱重,到底未必能劝住信王那拗脾气,所以还是该找个懂事的姑娘,适时的劝劝她。”
    元靖帝口中这个懂事的姑娘是谁,谢璇几乎一瞬间就猜到了答案。
    她没想到元靖帝竟会如此执意,只能轻轻的点头,却到底难以附和。
    婉贵妃续道:“皇上相中的侧妃你也知道,就是胡家那位姑娘。她比你年长,行事举止有度,皇上也是交口称赞的,性情也柔顺温和,还能劝着信王一些。按皇上的意思,等你和信王大婚过后,便挑个日子将她也迎进门,更热闹些。”
    谢璇才不想要这样的热闹。
    然而她也明白,婉贵妃既然来当了这个说客,便是跟元靖帝心思一致的。
    这会儿即便是劝说的姿态,其实已经跟吩咐差不多了——这些年里恒国公府一直将婉贵妃的话奉为谕旨,从不肯违拗,她也认定了谢府对她的言听计从。
    只是这样的言听计从,并非谢璇所喜欢的。
    她站起身来,牢牢记着面前这位的皇家贵妃身份,不能再表露情绪,只是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这些事,毕竟不是我能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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