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出口,她一愣。
    那人眼里竟有一丝慌乱。
    他那样轻看生死,永远从容镇定的人……竟然也会慌张。
    容定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些许:“是他先要杀我,我不得已——”话音戛然而止,他咳嗽了声,细长的眼眸望过来,隐隐有些自嘲:“是我杀的,姑娘觉得我可怕么?”
    江晚晴摇头:“你都说了他先要杀你。”
    容定轻笑:“你呀,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江晚晴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这种事情,你骗我作甚?”
    容定声音低了下来:“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我对姑娘会有隐瞒,但绝不会有欺骗,我不会伤害你……”他微笑起来,温柔似水:“所以,别怕。”
    江晚晴沉默了会,道:“我没你想的那么胆小。”又指向一旁的药:“怎么不喝?”
    容定皱眉,显出几分厌恶:“一点小病,不想吃药。”
    江晚晴端起来,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容定叹了一声,张开唇,待那苦涩的汤汁咽下,带着几分怀念说道:“你以前也喂过我,那时我真欢喜。”
    江晚晴颔首:“病了总得吃药。”
    容定眉眼含笑,忽然道:“姑娘送我一条手帕,好不好?”
    江晚晴愣住,疑惑:“什么?”
    容定耐心的重复一遍:“手帕。”他垂眸,望着青色的被子,低声道:“好歹夫妻一场,你送过七弟,送过李太后,不能也送我么?”
    那语调几乎是幽怨的。
    江晚晴好笑:“以前在家里,我还送过父亲母亲,甚至学女红的时候,我家丫头都有,人手一条,又不是稀罕东西。再说了,现在给了你,若有点什么,可是掉脑袋的祸事——咦,掉脑袋?”
    她才往这方面想了想,就立刻打消了念头。
    不不不,她是要一个人死,不是要找垫背的。
    容定长长叹了声:“……原是我没福气。”
    江晚晴又喂他喝了小半碗药汤,这才正经道:“我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如今你我的境况身不由己,以后彼此照应,这辈子你……你这样,我们可以当朋友。”
    容定怔了怔,似乎觉得这词新鲜:“朋友?”又见江晚晴眼眸清亮,前阵子她颓靡了好些天,近来莫名的高兴起来,当真古怪,他虽不知其中内情,此时却也笑了笑,极为宠溺:“好。你想当朋友,现在就是朋友。”
    江晚晴松了口气,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容定又添上一句:“将来还是夫妻。”
    江晚晴半天说不出话,瞥了眼他被子掩盖下的身体,嘀咕了句:“怎么想的,竟然比我还热爱作死……”
    *
    又过了两天,终于到了贵女进宫之日。
    江晚晴天没亮就起了,坐在梳妆镜前。
    平时总是素衣淡妆,薄施脂粉,今天难得盛装打扮,眉心一点梅花形状的花钿,发髻上簪了今晨新摘下的花。
    镜中女子巧笑嫣然,当真人比花娇。
    江晚晴一边练习许久没流露过的欢喜笑容,一边不停默念:“同一张脸,同一张脸,同一张脸……”
    嗯,是标准的女配脸了。
    宝儿见她郁郁寡欢了几天,总算振作起来,高兴的不得了:“姑娘可真好看,定能把其他人都比下去。”
    江晚晴笑了笑:“她们先要见过太后,我不宜出面,不站在一起,有什么好比的。”
    宝儿咦了声,奇道:“那姑娘打扮的这么隆重,为的什么?”
    江晚晴拿起一支发簪,在发间比了比:“……万一呢。”
    太阳升起,天空放晴。
    到了早朝结束的时辰,这万一就成真了。
    凌昭下朝后就过来了,先去见过太后,然后来西殿,尚未走到内殿,忽见江晚晴倚门而立,就像在等人。
    见了他,一没低头,二没叹气。
    怪了。
    江晚晴盈盈屈膝行了一礼,唤了声:“皇上。”
    凌昭好笑:“你这是作甚?”
    他带她回到殿内,低咳一声,王充便很有眼力见的关上门,守在外面。
    江晚晴心里奇怪,她精心打扮,他竟然没什么反应,于是走到窗边光线充足的地方,又看向他:“皇上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同吗?”
    凌昭颔首,微微笑道:“刚就想问你,天还没那么冷,你穿这样厚重的衣服,不嫌闷得慌。”
    江晚晴:“……”
    凌昭叹气,道:“手给朕瞧瞧。”
    她手臂上缠着一圈布条,凌昭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缓缓拆下来,雪玉般细腻的肌肤上,伤口已经愈合。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闷闷道:“留疤了。”
    凌昭剑眉挑起:“现在才知道会留疤?”说完这句,又心软下来,觉得语气太重,便出声安慰:“反正没人瞧的见,只有朕。”
    江晚晴咬住嘴唇,慢慢缩回手:“……就你见了才不好。”
    凌昭笑笑:“朕见过的可怖丑陋的伤疤多的是,自己的,别人的,早习惯了。”
    这就是说她手上的疤可怖又丑陋了?
    江晚晴气道:“你——”
    你以前贵为天家皇子,只有我和晋阳看上你,都是有原因的!
    这句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江晚晴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胸口上:“你呢,还疼不疼?”
    指腹下,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体突然的僵硬。
    凌昭神色骤变,大手覆上她额头。
    江晚晴奇怪道:“你干什么?”
    凌昭不语,掌心下的肌肤微凉,不像发热。他皱紧眉,问:“你怎么了?”
    江晚晴愣住,脱口道:“关心你啊。”
    凌昭依旧绷着脸,声音低沉:“朕不会放你出宫,不会放你给凌暄守灵,更不会准你殉他而去。”
    江晚晴无语:“这跟我关心你有什么关系?”
    凌昭看着她,淡淡道:“事先说清楚。”
    江晚晴瞪他一眼,站起身,赌气道:“那以后不关心你就是了,省的你多心。”
    凌昭神色柔缓下来,跟着起身,牵起她的手,温声道:“不疼,从来就没疼过……你到底怎么了?”
    江晚晴转头,望向窗外:“没什么,再过一会儿,侍候太后的贵女们就该到了。”
    凌昭低笑一声,舒展眉宇:“原来是你妹妹进宫陪你,你心里高兴,朕的待遇都跟着好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似真似假道:“早知如此,朕早点命她进宫,你就不会寻死觅活了。”
    江晚晴低下头,心情低落:“高兴归高兴,有时候又觉得难过。”
    凌昭问:“为何?”
    江晚晴忧伤地叹息:“她们还那么年轻,我羡慕。”
    凌昭不以为然:“现在年轻,再过几年也就到了你的年纪,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不值得羡慕。”
    江晚晴心里闷了一口气:“你……你拐着弯说我老。”
    凌昭一怔,无奈:“朕何曾有这个意思?”
    江晚晴绕过他,伏在案边,用力掐了几下胳膊上的肉,憋出两滴眼泪,又想她都这么明示暗示了,他却听不懂,不禁悲从中来,哭的更加真情实感,肩膀一颤一颤的,好不可怜。
    凌昭听见她压抑的呜咽,心里沉沉的,像压了块巨石。
    他快步走过去,揽住她纤弱的肩膀,轻轻哄道:“朕叫太医院的人想法子,不让你胳膊上留疤。”
    江晚晴抽泣着:“……还有呢?”
    凌昭拍着她的背脊安抚:“朕昨天见到你父亲,和他说了几句话,等成亲后,朕就召他进宫,与你相见。”
    江晚晴眼圈微红,一双眼凝着水雾:“……还有呢!”
    凌昭无奈的叹了声:“你羡慕别人年轻作什么?福娃更小,你会去羡慕他吗?”
    江晚晴眼里又流下泪水:“这能比吗?你怎就听不出我的意思!”
    凌昭抬手,用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你想要什么,直说就是……别哭了,像小花猫。”
    江晚晴心想,她脸上都写着我在吃醋,我在妒忌,我是个庸俗的妒妇几行大字了,奈何他视而不见,心中又急又恨,粉拳捶了捶桌面:“老花猫,老花猫!”
    凌昭当真无可奈何。
    这姑娘家的心思,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捉摸不透。
    他叹气认输:“是朕说错话了,别生气,你在朕心里永远是一样的。”
    江晚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着他,惨笑道:“皇上终于说出口了,你心里装着的,是七年前风华正茂的我,不是如今的我。”
    凌昭拧眉:“你就是你,七年前七年后不都是一个你?”
    江晚晴便开口赶他走:“皇上听不明白,就去问问陶妈妈,问问秦衍之罢!”
    于是,不多时,凌昭吩咐王充和其余人等隔着一段距离,在后头远远跟着,只叫秦衍之陪在身边,慢慢在路上走。
    他低头,胸前依稀留有她泪水的温度。
    自小就是这样,她一哭,他向来是没办法的,只想对她千依百顺,却不知她到底所求为何。
    想到这里,凌昭回眸,看一眼身后的人,淡声道:“今日,江氏关心了朕。”
    秦衍之嘴角抽了抽,暗想关心就关心,还要昭告天下炫耀一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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