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互相推搡,吵吵嚷嚷的,眼看就要动手。傅亦霆闲闲地坐在一旁,也没阻止,他是个绝不怕硬碰硬的角色。更何况,他很不喜欢那个日本人。
    苏曼有些害怕,紧张地抓着他的一只手臂,企图劝道:“傅先生……”
    傅亦霆却无动于衷。
    许鹿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又不能放任两边打起来,大声道:“傅先生,请给我点时间!”
    傅亦霆这才抬起一只手,身后的人安静下来,往后退了些。
    许鹿走到松本的面前:“松本先生,不管您在日本多么德高望重,这是在中国的地盘。中国有句老话叫和气生财,还有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您继续用这种强硬无礼的态度,没有人会跟你合作。更何况,您对傅先生出言不逊,还想让田中商社在上海立足吗?”
    “冯小姐,你可是我们田中家高价请来的翻译!”松本瞪着眼说道。
    许鹿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田中小姐请来的翻译,但我也是中国人。您对傅先生的态度,让我非常的不悦。敬人者,人才能敬之。您愚蠢的行为不仅抹黑了自己,也同样抹黑了田中商社。若是您继续如此,我将拒绝为你们翻译。”
    松本没想到许鹿这么强硬,一时说不出话。
    “松本叔叔!”这时,田中惠子也过来劝道,“请不要质疑我的翻译,也不要给田中家招惹麻烦。剩下的时间,交给我来谈!请你们都坐回去!”
    松本皱着眉,带着人怏怏地坐回座位,不再吭声了。
    田中惠子再三致歉,傅亦霆的脸色才好了些。但今日的谈判注定不会有结果,傅亦霆只让田中惠子回去等消息。
    事后,许鹿去了趟洗手间,用冷水拍着脸,深吸了口气。刚才的场面剑拔弩张,稍有不慎,便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难以收场。
    幸好有惊无险。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许鹿从镜子里看到苏曼走进来。她拿纸擦了手,刚要离开,苏曼却挡在她的面前。
    刚才苏曼听到翻译跟傅亦霆说话,对这位冯小姐赞不绝口。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傅亦霆都夸了她两句。
    苏曼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听出了傅亦霆言辞间的欣赏。她早就决定要牢牢抱紧傅亦霆这棵大树,对于许鹿这样的威胁,自然不能轻视。
    “苏小姐有事?”许鹿问道。
    苏曼拿出包烟,随手掏出一根,点燃了吸上一口,说道:“你给日本人做事?他们给你多少钱?”
    许鹿不喜欢香烟的味道,退后两步,用手捂着鼻子:“只是帮朋友一个忙。”
    苏曼冷笑了下:“你这种装清高的女人我见多了,有钱就能收买。今日你在傅先生面前大大地出了风头,心里一定很得意吧?”
    许鹿听完这番话,觉得有些可笑。这个女人把她想成了情敌?
    “我说过,今日来这里,只是帮朋友的忙,与傅先生无关。苏小姐不必多虑,并非人人都跟你有一样的心思。”许鹿说道,“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也请苏小姐别妨碍我。”
    第八章
    苏曼知道自己碰到个硬钉子,将烟从嘴里拿下来,说道:“我在这一行也混了几年,道上有些朋友。不是我吓唬冯小姐,若是你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不会客气。”
    许鹿双手抱在胸前,笑了笑:“苏小姐如此担心别人惦记傅先生,看来地位特殊。可就我所知,傅先生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自己有女朋友。”
    “那是因为我们有合约在身,自然不能曝光关系。他身边的人,哪个不知道我是他的女人?”苏曼狠狠道。
    “哦,原来如此。”许鹿说,“我刚好认识几个报社的记者,如果哪天苏小姐惹到我,我会不小心把你和傅先生的关系抖出去。”
    “你,你敢!”苏曼一听,脸色剧变。傅亦霆曾跟她三令五申,不准她在外面乱说,做有损公司形象的事。要是被乱七八糟的报纸登出来,她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刚才她情急之下,竟让对方抓住了把柄。这个冯婉,还真是软硬不吃,气死她了。
    许鹿不理会她,大步流星地离开。
    到了楼下,田中惠子还在等她,把今日的报酬装在信封里递过去。她没有接,而是说道:“田中小姐,今日的事我并没有办好,这钱我不能收。就当抵这一身的费用吧。”
    田中惠子摇头道:“怎么会呢?你做的非常好。今日若没有你,我都不知该怎么收场。请你一定要收下。”她把信封硬塞到许鹿的手里,“若冯小姐不嫌弃,以后叫我惠子吧,好吗?”
    “那你也别叫我冯小姐了,叫我冯婉吧。”许鹿说道。交换名字,是做朋友的第一步。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田中惠子温柔地笑道。
    田中惠子要送许鹿回去,许鹿却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借口还要去见个朋友,匆忙道别,自己先走了。
    田中惠子钻进停在路边的汽车,松本已经坐在里面等她。
    “小姐,您为何要阻止我?傅亦霆摆明了不想跟我们做生意,何必跟他客气。”
    “松本叔叔,您今日实在是太冲动了。”田中惠子皱眉道,“您以为这是在日本吗?在来的游轮上,凌先生就跟我说过,绝对不能得罪傅亦霆。他背后的势力非常大,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机会,都被您破坏了。”
    松本低下头:“非常抱歉。不如再找叶三爷帮忙?”
    田中惠子摇了摇头:“他今日肯来,已是给了叶三爷面子,今后恐怕就不好用了。倒是冯小姐与傅先生像是认识的。上回我跟凌先生去同孚里的叶三爷家,刚好看到她从傅公馆出来。今日傅亦霆对她的态度,果然不同。往后,要在她身上下点功夫了。”
    松本由衷地佩服:“小姐真是高明。”
    并非是田中惠子高明,而是多亏了凌鹤年的提点。她自己也没想到,游轮上的一场偶遇,居然还能牵扯出这样的机缘。
    她也是真心喜欢冯婉这个女孩子,才跟她结交的。
    *
    许鹿一个人从南京路走到外滩,码头上船舶往来如织,街上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林立。这是旧上海最有名的金融街,各国银行和外贸机构争相在这里抢占地盘,建造大楼,有哥特式,巴洛克式,罗马式,风格各异。路面电车叮叮当当地从街面驶过,一片繁忙的景象。
    许鹿站在这里,觉得自己犹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
    一个人要改变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谈何容易。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不过的那个,但她不甘心屈服,更不会认命。无论世道多艰难,也要咬牙走出一条路来。
    短暂的迷茫之后,她很快就打起精神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办。
    “冯小姐。”身边忽然有人叫道。
    许鹿转过头,看见王金生站在那里,他们上次在傅公馆见过的。王金生客气地说道:“六爷在前面的汽车上等您,请随我来。”
    许鹿本不想去,至今为止因为这个傅先生,她惹的麻烦已经不少了。先是得罪了雇主,还被苏曼视为眼中钉。可不愿意归不愿意,她也不敢真的不去,便跟着王金生走到那辆八缸七座,拉风的林肯轿车旁边。
    汽车的周围有几个随行的保镖。傅亦霆虽然权势滔天,但得罪的人也不少,出入的安保问题不敢马虎。
    她站在门边问道:“傅先生找我?”
    傅亦霆弯腰过来,亲自开了这边的车门:“关于令尊的事跟你谈,上来再说。”
    坐在驾驶座上的袁宝一惊,头次看见六爷亲自给人开车门!这个冯小姐真是了不得了。
    许鹿微愣,还是低头坐了进去,看看他要说什么。
    汽车缓缓开动,男人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和茶香味。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冯家的事,我都知道了。”傅亦霆又拿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上次来,为何不明说?”
    “多谢傅先生的关心。我只是想跟您谈生意,并不想要施舍。想必当年父亲对您的恩惠,也不足以让我拿走一笔数额巨大的钱。家父知道,也不会原谅我。”许鹿淡淡地说道。
    傅亦霆侧头看了她一眼,因为肤色透白,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很清楚。原本应该是柔弱纤细的女孩子,可她眼睛里,却有着无比坚毅的光芒,像是风雨都打不倒的野草。
    若这是个男孩子,他已经动了要留在身边的念头。
    傅亦霆道:“我叫了两个洋医生给令尊看病,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先去你家。”
    许鹿还没反应过来,傅亦霆已经吩咐袁宝向冯家所在的弄堂开去。
    他竟然打算亲自去看冯父?这大大出乎许鹿的意料,同时也有点好奇,早年间,两人到底有什么渊源。
    傅亦霆记得自己十几岁刚来上海那会儿,外滩还没现在这么繁华。他经族亲介绍,在华界一个铺子里当学徒,帮老板跑跑生意。日子无聊,有时候手痒,就去赌房过两把手瘾。
    那时还不是民国,政府还叫朝廷,四处都有学生工人在游、行示威,巡捕房忙着派人镇压,没空管偷抢拐骗的事。总之世道乱得很。
    那天他出去跑生意,看到街边有人开了赌局,忍不住赌了两把,刚赢了一点钱,就被巡捕发现,将一干人等都抓进了牢里,关了几天。他被放出来的时候,天上飘着大雪,怕被老板责骂,不敢回去。
    于是一个人蹲在乌漆嘛黑的街角,又饿又冷。
    旁边就是个早点铺子,摊主在煮面条,有个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客人正在吃东西。
    傅亦霆瞄了几眼,就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不知该何去何从。
    过了会儿,有个人走到他面前,抬脚就要他擦皮鞋。
    傅亦霆没有理会。
    那人喝醉了,满身酒气,忽然就抓着他又打又骂。这时,原本在面摊上吃早点的男人走过来,帮他解围,又请他吃了碗热乎乎的面条。男人还将他送回当学徒的铺子,帮他求得了老板的谅解,没有留下姓名就走了。
    虽说傅亦霆很快就不在那家铺子干了,但那是他在上海得到的最初的温暖。辗转打听,才知道恩人是冯家的五爷。彼时冯家的老爷子还在世,冯家在上海也算门庭风光,这位冯五爷一门心思做学问,都说他是个书呆子。
    过了几年,傅亦霆总算混出点名堂之后,给冯易春去了封信,告知近况。冯易春鼓励了他,还给他寄了几本书,让他有空多学习。后来青帮的势力越来越大,傅亦霆也能在上海滩说得上话了,又写信给冯易春,希望他有困难来找自己。可信如石沉大海一样,再得不到回音,他想凭冯家的家境,或许不需要他,渐渐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怎料过了几年,冯家竟变成如今这般光景。
    到了弄堂口,袁宝先下车,恭敬地给傅亦霆开了车门。许鹿自己下来,看到两个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的洋人等在那里。
    他们会点中文,赶紧上前来打招呼,主要是王金生跟他们交流。许鹿这才知道,王金生原来也是个留洋回来的高材生,读的还是英国的名校,主修外科。
    这样的背景去干什么不好,居然愿意委身在傅亦霆身边,当个小小的秘书,也是令人费解。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弄堂里走,大概阵势太吓人,这回倒没有邻里敢出来看热闹。冯家的天井很窄,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傅亦霆便让其它人都留在门外,只带了两个心腹和洋医生进去。
    许鹿还没来得及通知家里,李氏看到忽然来这么多人,再看改头换面的女儿,也是吓得不轻:“小婉,这位是……?”
    傅亦霆自报家门:“我叫傅亦霆,是冯先生的故友。”
    李氏不知道傅亦霆是何许人,更没听丈夫提起过,怔怔地没有说话。
    傅亦霆继续说道:“我听说冯先生病了,专程带了两个医生来。请您允许他们进去为冯先生看病。”
    对方彬彬有礼,礼数周全,李氏倒没那么戒备了,而是看向许鹿。见许鹿点了点头,才抬手道:“请跟我来吧。”
    两个洋医生和王金生便跟着李氏到冯父的屋子去了。
    堂屋里只剩下傅亦霆,袁宝和许鹿三个。傅亦霆人高马大,一身西装革履,显得跟这里格格不入。袁宝连忙搬了张竹椅给他坐,他也不嫌弃,直接坐下了,倒不拿自己当外人。
    包妈躲在门边,不敢进来。许鹿吩咐她去倒茶,自己站在一边,等冯父的诊断结果。
    第九章
    这时候,国内的医学还不算发达,很多病都没有医治的办法。小小的感冒伤风,也可能要了人命。本土没有正规的医学院,所以很多医生都有留洋的背景,或者干脆由外国人来担任。请这两个洋医生,肯定动用了傅亦霆不少关系。
    袁宝见两个人不说话,就主动拿出包烟,要点给傅亦霆。他们六爷的烟瘾向来很大,主要是抽雪茄,在外面只能将就点。傅亦霆却摆了摆手,示意他把一份文件拿出来。
    “上回你带来的东西,我看过了。”傅亦霆随手翻了翻,看向许鹿,“写得还行,就是废话太多。这个东西若递到董事局去,无法通过。”
    许鹿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傅先生……”
    她写的东西,他竟然认真看过了?还以为被他当成废纸扔掉了。虽然“废话太多”这四个字的评价,听起来不怎么让人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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