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唤了守夜的内侍来,低声问道:“昨晚殿里叫水了吗?”
    那内侍一怔,旋即垂下头去,恭敬道:“并不曾。”
    衡嘉心头微定,那疑惑却更深一层,吩咐他不该说的别多说,便领着人在殿外等候。
    直到午时将近,谢华琅才懒洋洋的起身,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她早被顾景阳娇惯坏了,先给她拧了帕子擦脸,见差不多了,自己才去洗漱。
    衡嘉心里边有事,进了内殿,目光下意识往床褥上扫,顾景阳瞥他一眼,淡淡道:“你看什么?”
    衡嘉心中一凛,忙垂下头,赔笑不语。
    时辰已经不算早,那二人又不曾用过早膳,索性早些传了午膳来吃。
    顾景阳陪着谢华琅在床上磨蹭了一个上午,便有些积攒下的政务要处置,免不得要往前殿去,怕那小姑娘在寝殿里呆的无聊,索性一起拎过去了。
    他是真的有事要做,谢华琅也不搅扰,挨着给前殿内的花草浇了水,又寻了前朝名家的字帖来临摹,二人相对而坐,倒很有些岁月静好的安谧。
    一幅字帖临摹完,谢华琅便无事可做,托着腮打量自家郎君,心里喜欢极了,如此过了会儿,她忽然发现几分奇妙之处,轻手轻脚的凑过去,静静对着他看了一会儿。
    顾景阳头也不抬,问道:“枝枝,是闷了吗?叫衡嘉带你出去玩。”
    “才不是。”谢华琅被他哄小孩儿一样的语气说的不好意思了,见他此刻似乎有些余暇,又好奇的问了句:“九郎,你一呼一吸时用的时间,似乎比我长。”
    顾景阳奏疏看的久了,抬头时目光尚且有些迷离,抬手揉了揉眼睛,方才道:“是吗。”
    “当然是了,”谢华琅将耳朵贴到他心口去确定了一下,道:“我仔细看了好久呢。这是为什么?”
    顾景阳原还不甚在意,见她问的认真,倒是想了想:“道家有吐纳之法,我曾学过,或许是因这缘故。”
    “枝枝,”他问:“你要学吗?”
    “学了能怎么样?身轻如燕,寿延百岁吗?”谢华琅激动道:“我学我学!”
    “哪有这么好的事,”顾景阳见状失笑:“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
    谢华琅兴致未消,催促着叫宫人们取了几本来,略翻了翻,就见上边都是枯燥道经,兴致便没了大半,将书合上,恹恹问道:“郎君,你什么时候看的这些,不觉得乏味吗?”
    “年轻时候看的,”顾景阳自右侧那摞奏疏上捡了一本翻看,头也不抬道:“那时候清闲,倒不觉得乏味。”
    他所说的年轻时候,显然就是指当初被迫离宫清修的那些年了,谢华琅心下一疼,不忍再问,将那几本道经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念叨道:“你倒是想得开,还有空闲看这种书。”
    顾景阳被她带的偏了,闻言抬头,拿奏疏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没好气道:“我是被幽禁十几年,又不是十几天,若是想不开,早就闷死了。”
    谢华琅忍俊不禁,笑完之后,却正了神色,问:“九郎是怎么想开的?”
    顾景阳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谢华琅奇道:“真的假的?”
    “假的,”顾景阳捡紧要奏疏看了,剩下的不甚要紧,索性丢下,同她说话:“我那时在想,活着好没意思,还是死了算了。”
    谢华琅心知他是在说笑,倒也有些心酸,握住他手,安抚的捏了捏,没有再言语。
    顾景阳却不在意那些,回忆片刻,道:“那句话原是太宗文皇帝教我的,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其中真意,后来亲身经历,方才品出几分滋味。”
    谢华琅同他结识这么久,亲眷之中,他提及最多的便是太宗文皇帝,闻言不禁有些感慨:“九郎同祖父情谊深厚。”
    “时移世易,大有不同了,”顾景阳轻叹口气,有些感怀:“我在祖父膝下长大,承教甚多……”
    “我知道,”谢华琅见他伤怀,不欲再说,玩笑着转了话头:“太宗文皇帝教陛下守礼自持,九郎学的好极了。”
    顾景阳闻言失笑,隔空点了点她,道:“君主之所好,天下人之所好,连自己的喜好都不能轻易说出,这也是君主的难处。”
    “哎呀,”谢华琅却惊呼一声,有些惋惜的道:“都说酒后吐真言,早知道,我昨晚就问问你了。”
    顾景阳温煦一笑,道:“现在问也来得及。”
    “好吧,”谢华琅认真的凑过去,问道:“陛下呀陛下,你最喜欢什么?”
    顾景阳将她捉到怀里去,低笑着亲吻她面颊:“世间万象之中,我最喜欢枝枝。”
    第62章 弹劾
    顾景阳醉酒之事, 勉强算是这么过去了。
    他惯来饮食清淡,除非是在宴席之上, 否则从不饮酒。
    谢华琅尽管觉得他醉后情状好玩,可一来慑于他醉后不按套路出牌,二来又不能轻易糊弄他喝醉, 权衡过后, 还是将那些个坏主意藏在肚子里了。
    过了这些时日,她身上伤处早就结痂, 看着也没先前那般吓人,许是因为快好了, 有时还觉得痒。
    顾景阳吩咐人给她煎药,亲自喂她吃了,又着意叮嘱:“不许挠,也不许往下剥伤口处的痂皮,否则来日留疤,有你哭的。”
    谢华琅老老实实的应了, 苦着脸喝完药, 又扯住他衣袖抱怨:“郎君, 左右伤口都要好了, 能不能不吃药了?自从结识你之后,我都要成药罐子了。”
    她原就有些气虚, 先前月事时腹痛, 正被顾景阳撞上, 开了方子, 叫人每日煎了与她服用,后来或是受凉烧热,或是受伤体虚,一直都同汤药有不解之缘。
    前一个倒还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但后两个,还真有点因他遭了无妄之灾的意思。
    顾景阳心疼了,温柔抚了抚她面庞,安抚道:“枝枝听话,再喝三日,三日后便停了。”
    谢华琅两眼亮晶晶的问:“是全都停了吗?”
    “别的倒还好,只是暖宫的方子还是需得服用,”顾景阳闻言劝慰道:“你本就有些气虚,近来遇事颇多,更该好生调养的。”
    事关身体康健,谢华琅也没反对,一碗药吃完,就跟服毒了似的,恹恹的歪在软塌上晒太阳,精气神儿都跑了一半儿。
    顾景阳爱怜的亲了亲她,见那小姑娘眼睛要合不合的,像是要睡了,便取了大氅来为她盖上,自去一侧案前理事。
    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对于彼此有情的爱侣而言,真是片刻也不想分离。
    顾景阳喜欢这种心上人近在咫尺的感觉,每日晨起之后,一道用过晚膳,便同谢华琅往前殿去,他自去翻阅奏疏,她则在一侧或给花儿浇水,或看看闲书,临摹字帖,倒也极为悠闲和美。
    这日午后,谢华琅亲自去沏茶,端着送过去时,忽然想到从前了,便笑道:“我早先不知九郎身份,也曾想过,将来便同你寻个清净地方厮守,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自在极了。”
    顾景阳接了茶盏,又拉她到身侧落座,温和道:“你倒不嫌日子清苦。”
    “这算什么清苦?”谢华琅失笑道:“别人说也就罢了,我们说便有无病呻吟之嫌了。”
    顾景阳也是莞尔,握住她手,承诺道:“来日我们的孩子长成,我就将一切都交给他,带枝枝回道观中隐居。”
    “那还要很久很久呢,”谢华琅道:“郎君,连孩子的影儿都没有,你倒打算好来日了。”
    顾景阳顿了一顿,微露笑意,压低声音道:“明年便有了。”
    “婚期在正月,一年也才十二个月,从怀到生便占了九个月,”谢华琅也不脸红,轻轻挠他手心儿,语气软媚:“道长,空口无凭,可不能乱说。”
    顾景阳目光温煦,却没应答,只握住她手送到唇边,略微用力一点儿力气,含住她食指一咬,旋即又轻轻舔舐一下。
    谢华琅心中一动,眼波潋滟,隐含嗔意,正待说句什么,却听外边有内侍通传,言说有朝臣求见,忙将手抽回,退到一边儿去。
    顾景阳有些不舍,却没有拦住,深深看她一眼,道:“我这儿不定什么时候结束,枝枝若是待不住,便出去玩儿吧。”
    谢华琅最受不了他这种哄孩子的语气,扭头到屏风后边坐下,道:“谁说我待不住的?你都能待得住,我怎么会待不住?”
    “好好好,”顾景阳纵容的笑了笑:“都依你便是。”
    ……
    于谢华琅而言,这只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并不曾放在心上。
    正如同顾景阳不愿叫她离开自己身侧,她也愿意同自己的郎君挨得近些,这几日得了空闲,便留在前殿陪伴,哪知因这缘故,却在前朝惹了一桩风波出来。
    时下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太宗文皇帝的皇后便曾参与朝政,也曾在丈夫与朝臣产生矛盾之时居中调和,更敢直言进谏,极得太宗与群臣敬重。
    但到了先帝一朝,因为郑后的缘故,前朝后宫不知生了多少是非。对于这位前无古人、后可能也无来者的女帝,朝臣们的观感是很复杂的,从二圣共同临朝,到乾坤独断,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非常出众的能力与手腕,但无论内心之中的观感如何,朝臣与宗室们都达成了协议——
    这天下决计不能再出第二个郑后了。
    谢华琅虽留在前殿,却不好直接见臣工,往往都是坐在屏风之后,又或是在垂帘之内,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不免惹人注目。
    从太子妃到皇后,再到改皇后为天后,郑后的朝堂之路,也是在帘幕之后开始的,思及往昔,谢华琅现下如此,不免触动到了朝臣与宗室们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
    皇后这样年轻,小皇帝整整二十岁,说句大不敬的话,来日山陵崩了,谁能压制住她?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纲常先天为男人服务,却也不是完美无缺——女人的地位低于男人,但母亲的地位高于儿子。
    昔年先帝驾崩,章献太子在母亲郑后面前毫无反手之力,这其中固然有郑后势大的缘故,但伦理纲常,也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面对这样的情状,最为惶恐的当然是被郑后收割过一茬儿的宗室,其次则是御史谏臣,而其余朝臣们,也是议论纷纷。
    皇后有救驾之功,为此负伤,极得皇帝爱重,御史们不好直言,便将剑尖指向谢家,一连弹劾了数本,着实是令人心惊。
    顾景阳接到朝臣们的上疏时,尚且有些不明所以,翻阅之后眉头便蹙起来了,将上疏御史训斥一通,贬斥走了。
    哪知到了第二日,进宫劝说的人,便换成了汉王。
    “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老臣原是不想来讨嫌的,可郑后的前车之鉴在前,宗室们总要来问一问才心安,其余人不敢说,便催着老臣进宫了。”
    顾景阳一见他,便想起醉酒那夜的失态,不免有些不自在,面上倒是不显,见汉王只略提了一句,便松一口气,道:“叔祖请讲。”
    “老臣进宫之前,嚷嚷的最大声的便是庄王,他这个人呐,从来都不解风情,”汉王却没有说教,抚着胡须,笑吟吟道:“老臣见过娘娘几次,不像是对朝政有兴趣的人,之所以会在太极殿那儿,却不知是为陪伴陛下,还是什么别的。”
    顾景阳听他一语中的,心中略有些窘迫,顿了顿,方才道:“朕实在有些离不得她,方才叫人留下的,不想竟生出这样一桩风波来……”
    “老臣也是这样想的,”汉王闻言失笑,道:“倒是其余人,有些杞人忧天了。”
    没有人比顾景阳更能理解宗室对于郑后的惶恐,现下见汉王如此轻易的松口,宽心之余,倒也有些讶异:“叔祖豁达。”
    “老臣哪里是豁达,只是见得多了,也看得开罢了,”话题说到此处,便要轻松的多,汉王摇头笑道:“人皆有私,陛下也不例外,既然动了心,格外偏爱也是有的,无甚稀奇。”
    顾景阳见他能体谅,心中暖热,左右今日无事,又吩咐留膳。
    汉王并不推辞,口中道:“即便陛下不留,老臣也要赖着不走的,若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别人以为没劝成,不知要如何烦人呢。”
    顾景阳为之莞尔,汉王却神情之中却有些踌躇,犹疑之后,微微正了神色,低声道:“许是老臣想的多了,此次之事,总有些不寻常,陛下宠爱娘娘,朝臣们都知道,红袖添香这样的雅事,也不是很难体谅,虽有郑后在前,但闹得如此之大,却有些奇怪了。”
    顾景阳神情微动,却没言语,汉王见状,便继续道:“老臣觉得,倒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一样。”
    “当然,”说及此处,他又笑了:“或许只是老臣想的多了。”
    ……
    用过午膳之后,汉王便离宫了,顾景阳亲自送他出了前殿,静默良久,又令人传江王进宫,将汉王说的话讲与他听。
    “叔祖说的也有些道理,”江王沉吟片刻,颔首道:“郑后能够登基称帝,内中缘由诸多,随意破坏掉一个,都很难成功。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在,朝臣与宗室的防范心早就提升到极致,想要复制,着实难如登天。此次闹得这样大,的确有些奇怪,但也不排除御史们对此太过敏感的可能性。”
    顾景阳未曾言语,无意识的摩挲腕上的楠木手串,目光幽深,江王也不催促,静静立在一侧等候。
    如此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朕怎么觉得,此事同先前皇后在猎场遇刺有关。”
    江王不意他忽然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倒是微吃一惊,略经思忖,又道:“恕臣直言,此事是否有人暗地为之尚且未知,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有人背地谋划,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无非是陛下贬斥上疏的御史,皇后略微注意些,不再朝臣觐见时往前殿去罢了,难道还能以此废后,又或者是铲除谢家?这便是异想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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