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铁旷的左手依然紧紧握着那杆铁枪,他站在那看着面前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敌人,视线转向城下看着已经挺不直身子却依然站在大军最前边的父亲,在那一刻,铁旷觉得自己有些骄傲。
    最像父亲的,是他。
    “你们守住城墙,战至最后一人也不要投降,你们看到了,敌人不会因为你们投降就收起他们的屠刀,敌人也不会因为你们投降而离开我们的家园,如果吐蕃这片大地上还有那么一群人愿意为了守护而战斗致死,那一定是我们神鹿军。”
    他回头看了看城里将军府的方向:“我不相信宁人,也不愿去相信宁人,可是我知道父亲其实更不愿意让少主也死在这,我的亲兵,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任务,带着少主出西门去投奔宁人,如果他们愿意收留少主的话,最起码他还能活着,他会在没有尊严中长大,会很辛苦的活着,希望将来能回到吐蕃把尊严夺回来。”
    “少将军!”
    几十名亲兵全都跪下来:“我们与少将军同生死!”
    “难道我的军令你们已经可以不听了?”
    铁旷大声说道:“我还没死呢,还没死就是你们的将军!”
    所有人还是不肯走,依然在那跪着。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我们这些愿意为吐蕃拼死的人不是吐蕃最后的希望,少主才是......只要他还活着,这希望就不灭,你们听我的话,去吧,护送少主离开,如果他死在宁人手里了,你们也会死,所以我不是在让你们逃生,而是给了你们同样是死的选择,如果大家都会死,我们在黄泉路上集合,再举起神鹿军的大旗。”
    他转身看向城外:“你们走吧。”
    几十名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站起来,朝着铁旷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带着泪离开。
    “莫王达。”
    铁旷站在那叫了一声。
    神鹿军四品将军莫王达俯身:“少将军。”
    铁旷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把军牙城交给你了,在你死之前,不许让敌人跨过军牙城半步。”
    “少将军!”
    莫王达脸色一变:“少将军你留在这。”
    “我要和我父亲在一起。”
    铁旷看向城外那个老人:“我和他已经太久没有在一起,自从野年原出生之后没多久父亲就安排我离开家去军营生活,再后来给了我一支军队让我练兵带兵,这二十年来,我和父亲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每次我说想回家看看,父亲总是说军人没必要总惦记着家里,让我以军人职责为首,让我好好守着南疆。”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我觉得是他不在乎我,只在乎野年原......可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最后和父亲站在一起的是我,野年原不配和父亲站在一起,让他卑微的活着吧,我和父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我不去的话,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肩并肩。”
    铁旷深呼吸,抓起铁枪大步往城墙下边走:“你们都记住,神鹿军从来都没有投降过。”
    “是!”
    城墙上的吐蕃士兵们呼喊了一声。
    两刻后,对面的敌人开始发起猛攻,大将军雅什抓紧了手里的铁枪,指向迎面而来的大海浪潮:“准备厮杀!”
    “是!”
    他身后的将士们爆发出一声咆哮,那是吐蕃最善战的军队最后的咆哮。
    “父亲。”
    铁旷出现在雅什身边,看向父亲的时候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有句话一直想说,觉得自己是个大男人了说出来应该很别扭,太不好意思,不过再不说应该就没有机会说。”
    他看着他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从没有恨过你,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那个举着我玩的父亲,一直都是那个让我骑在你后背上的父亲,我也从没有想过惹你生气,我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想让父亲你以我为傲。”
    “你做到了。”
    雅什红着眼睛说道:“你一直都没有让我失望,也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你好像已经比我矮了啊。”
    铁旷看了看父亲的头顶,把铁枪靠在自己身上,左手还伸出去比了比他父亲的高度,然后笑起来:“我第一次想着应该和你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时候,还没到你肩膀,现在,我已经比你高了。”
    雅什也笑起来:“那就比比,你父亲虽然老了,未必会输给你。”
    对面,卷过来的浪潮狠狠的拍打在吐蕃军队形成的堤坝上,在那一瞬间,堤坝被冲击的摇晃了一下,可是先碎的是浪,是血浪。
    一天一夜后,魔山关。
    沈冷站在城墙上看着对面的魔山峡谷,身边的人正在低声说着些什么,听完之后沈冷回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那些吐蕃人,还有那个明显被吓坏了的小男孩,也就五六岁年纪。
    “你叫什么名字。”
    沈冷问。
    小男孩吓得往后躲了躲,没敢回答,站在他身边的吐蕃亲兵连忙俯身说道:“少主叫元王腾。”
    “元王腾......”
    沈冷看向回话的那个亲兵:“他是吐蕃王的孙子?”
    “是的......”
    沈冷转身走到那个小男孩身边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还小,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希望你能知道,你的祖父是我杀的,亲手杀的,如果我没有把你的祖父杀了,你不会有现在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我收留你并不是因为我在乎你,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他站起来,吩咐了一声:“安排人把他们送去长安。”
    所有吐蕃人都看向沈冷,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
    按理说,不应该把少主扣在军营里吗?只要少主还活着在宁人手里,将来宁人就有借口继续对吐蕃动兵,少主年幼还不是要任人摆布,他们完全可以说,是少主请求大宁出兵协助复国所以宁军才会攻进来的,有了少主这一面大旗,大宁的军队就会比吐蕃的其他敌人更加有底气,这样一来他们也算师出有名。
    可是沈冷居然要把少主送去长安,这不是放弃了不少好机会?
    “雅什应该很为难。”
    沈冷看着那个孩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铁旷那个家伙在作出决定的时候也很为难,我想着,他们不是信任我才把你送来的,他们只是没得选,也可能是觉得我和他们大抵相同,算是合格的军人,这是我的敌人临死之前的托孤.......我不打算让他们失望。”
    那孩子眼神里依然迷茫恐惧,他根本就不理解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去长安吧,你还有个姑姑在大宁。”
    沈冷在那孩子肩膀上拍了拍:“你并不是没有亲人。”
    又一天后。
    传讯的士兵跑上城墙俯身一拜:“大将军,前方斥候送回来消息,吐蕃神鹿军已经彻底被围困,厮杀两天两夜,兵力应该已经不足万余,神鹿军大将军雅什和他儿子铁旷都已经战死在军牙城城门外,临死之前被安息大军围困,军牙城内的守将莫王达下令打开城门把雅什接进去,雅什在城下大喊不许开门,和铁旷背靠背杀敌,直至战死。”
    沈冷的手在城墙上拍了一下,很重。
    雅什是吐蕃最善战的将军,也是宁军攻入吐蕃最主要的敌人,可是沈冷并没有因为雅什的战死而感到开心,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完成和雅什的那个约定,正面战场上两个人真刀真枪的比试一下,可是沈冷是大将军,他不会因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去冲动行事,他得为大宁负责,为手下六万五千战兵负责。
    战术上的安排没有错,可是沈冷不觉得很有成就感。
    “还有吗?”
    他问。
    “我们的斥候就在军牙城里看到的这一幕,然后就立刻撤出军牙城了,雅什带着不到三万神鹿军全部战死在军牙城外,他们都战死之后军牙城很快就会三面被合围,所以我们的人只能尽快撤出来,斥候说雅什最后和铁旷背靠背挡在城门前,两个人杀敌无数,四周尸体围了一圈,最终安息人不敢再上前,是用乱箭把雅什和铁旷射死的,两个人身上的羽箭多到几乎看不到身体。”
    沈冷嗯了一声:“知道了,去吧。”
    传讯的士兵随即拜了拜,转身快步离开。
    “接下来该我们了。”
    沈冷看向远处:“雅什对得起身上的将军甲。”
    与此同时,军牙城。
    安息人的抛石车推上来,已经对着军牙城狂轰滥炸的足足半日,军牙城的城墙终于坚持不住坍塌下来,安息人却没有立刻进攻,而是传令给楼然人,那些楼然人呐喊着冲进军牙城里,和最后一批吐蕃神鹿军在军牙城内厮杀,每一条街上都是血战,每一寸土地都是血战。
    将军莫王达带着人边战边退,在大将军雅什战死后城外防线失守,敌人的军队已经封住了他们撤走的退路,四面合围形成,他们已经没地方可退,最后的战斗发生在军牙城将军府内外,莫王达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必须让敌人错觉少主元王腾就在这座将军府里,所以这最后的厮杀更加的惨烈。
    将军府门口的台阶上,尸体铺满了每一层,血顺着台阶不断的往下流,安息将军弃聂嘁带人进城的时候厮杀基本已经结束,楼然人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靠着人多的优势把神鹿军杀尽,整座军牙城里弥漫着的都是血腥味。
    弃聂嘁的脚踩着血走进将军府,鞋底离开地面的时候血液都能黏住他一样,发出的声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将军府里,书房门口,吐蕃将军莫王达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最后一个亲兵在不久之前倒在他面前,身上中了十几支箭,倒下去的时候身体都不能接触地面,被羽箭支着。
    他身上的羽箭也有好几支,只是勉强靠一把弯刀撑着还没有倒下去。
    弃聂嘁大步走进来,看了看那书房,又看了看莫王达。
    “元王腾其实不在这对不对?”
    弃聂嘁问。
    莫王达笑起来,远远的朝着弃聂嘁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看着弃聂嘁的眼神里都是不屑。
    “唔,果然不在。”
    弃聂嘁转身:“杀了吧,咱们还得去魔山关。”
    乱箭射过去,神鹿军最后一个将军倒在血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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