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陪着皇帝吃过早饭后便回了未央宫,皇帝始终笑意盎然,可是在珍妃离开肆茅斋之后,皇帝却常常吐出一口气,眼神里有些担忧有些不解还有些恐惧。
    没有谁曾在皇帝的眼睛里看到过恐惧,年少时他领兵与敌厮杀,便是以寡敌众也不曾怕过,后来被罢掉兵权饱受非议,幽居在西蜀道云霄城也不曾怕过,再后来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在无几人可用的情况下依然将大宁稳住,那时候更不曾怕过。
    再后来他以皇帝之尊为诱饵,硬生生把至少打三年的北征之战一年打完且大胜而归,被黑武人重兵围困之际,他依然不曾怕过。
    可是在刚刚珍妃离开肆茅斋的那一瞬间,皇帝眼睛里竟是有淡淡惧意。
    最可怕的是,皇帝不知道自己在怕的对不对。
    “宣韩唤枝进来。”
    皇帝吩咐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竟是有些汗湿。
    每每和珍妃提到想立她为后的时候,珍妃总是避而不谈,总是找些无关话题把这事遮掩过去,皇帝不知道她在怕什么,为了她皇帝可以与天下为敌,纵然那些世家大族乃至于李家皇族的人都觉得珍妃出身不能母仪天下皇帝也不在乎,这世上出身若有高贵卑贱,皇帝也觉得珍妃高贵无比。
    为了她,他愿意在泰山封禅时宣布她将成为大宁皇后,就是告诉所有反对的人,谁反对也没用。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没有生气,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珍妃不愿意?
    半个时辰之后,韩唤枝急匆匆赶到肆茅斋。
    进门韩唤枝就立刻俯身:“臣......”
    “免了。”
    皇帝一摆手:“过来说话。”
    韩唤枝连忙上前几步:“请陛下吩咐。”
    皇帝看着面前桌子上厚厚的那一摞奏折似乎有些失神,韩唤枝静静的等着皇帝说话,从皇帝的脸色他大概能看出来是因为什么,皇帝从不曾因为国事而为难,他总是那般坚毅又那般的高瞻远瞩,皇帝也不会因为敌人而烦恼,他杀伐果决还没有任何敌人能让皇帝这般愁容。
    能让皇帝如此反应的,只能是家事。
    家事还有什么?一,太子殿下,曹安青的逃离让太子殿下如今变成了惊弓之鸟,他整日战战兢兢的连人都不敢见,那日曹安青逃离后太子在东暖阁足足跪了一天一夜,皇帝也没把他如何。
    二,珍妃?
    本来韩唤枝想到了沈冷,可沈冷现在应该不可能有什么事让陛下觉得烦恼,所以他立刻想到了珍妃娘娘,这个天下如果还有一个人能轻易清晰陛下的情绪,那就只能是珍妃了。
    想到珍妃,韩唤枝立刻就想到了自己最近查到的那个人那件事,所以心里立刻紧了一下。
    “人呢?”
    皇帝抬头看了韩唤枝一眼。
    “已经在押送回京的半路。”
    韩唤枝俯身道:“在西蜀道把人抓住的,叫邱念之,是曹安青的手下走狗,曹安青让他去查当年王府里的那件事,他似乎......似乎真的查到了些什么。”
    皇帝沉默。
    这么多年来,皇帝一直都在派人查,韩唤枝则是这些人中知道最多的一个,可是连韩唤枝都没有查到的事,曹安青手下一个江湖客怎么就查到了?并不是韩唤枝无能,也不是邱念之比韩唤枝就强的多,而是因为皇帝总是会改变主意。
    在这件事上,韩唤枝见到了一个优柔寡断的陛下,见到了一个如此纠结如此难以决断的陛下。
    “查到了什么?”
    许久之后,皇帝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韩唤枝垂首道:“还没有什么消息回来,派去抓邱念之的人未经臣的许可不会擅自审问,臣交代过,必须把人带回长安后臣亲自来审,其他人一概不许多问半句。”
    皇帝点了点头:“你是不是也在疑惑?”
    韩唤枝连忙回答:“臣没有。”
    “你有。”
    皇帝语气很低沉的说道:“你了解朕,你知道朕从来都不是一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你也知道朕不管面对多艰难的事总是会想到办法,可是唯独在这件事上,你看到了朕的软弱,看到了朕的不决......韩唤枝,案子让你查然后又阻止你查,如此反复多次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是因为......朕其实在害怕。”
    这是第一次,韩唤枝听到陛下说怕。
    “珍妃从不曾骗过朕,从认识她到现在已经多少年了,连一个字都没有骗过朕。”
    皇帝看向韩唤枝:“所以朕问她,当初被皇后偷走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回答朕说是男孩,朕便从没有怀疑过,现在也不怀疑,朕知道她永远也不会欺骗朕,可是朕怕的是......有人欺骗她。”
    韩唤枝的肩膀颤抖了一下,这些话他作为臣子不该听,然而陛下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这又是对他莫大的信任,放眼整个天下,皇帝能说这些话的人有谁?
    “臣,会查清楚。”
    “这次,就查清楚吧。”
    皇帝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你也知道,朕总是想让珍妃做朕的皇后,朕要给她最隆重的仪式,让天下皆知......可珍妃总是避而不答,朕不确定她在害怕什么,可朕知道她就是在害怕,也许这害怕不是因为她骗了朕而是因为她也不确定,朕一直都知道,从开始到现在都知道,因为朕了解她。”
    皇帝的语气越发低沉,手指也在微微发颤。
    “其实朕何尝不知道答案?这么多年来,孩子丢了的事就是她心里的一块病灶,药石无医,她觉得对不起朕,也觉得对不起那孩子,她不肯答应做朕的皇后,是因为她害怕那件事会有变故,一旦有变故,那些朕一直压着的世家甚至皇族的人就会立刻站出来......”
    皇帝摇头:“可她却没有明白,不管当初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样,都不是她的错,不管有多少人站在朕面前阻拦,朕也不在乎,朕只想让她做朕的皇后。”
    韩唤枝低着头听着,他知道自己只需听着。
    良久,皇帝抬起头看了韩唤枝一眼:“上次你说,邱念之查到了一个稳婆的女儿,如果她当时确实在场的话,这件事便可水落石出了对不对?”
    韩唤枝垂首:“是......”
    皇帝苦笑:“其实这件事早就可以水落石出,是朕一直都在害怕,是珍妃一直都在害怕,朕知道沈冷之后就更抗拒去查,既然已经有了沈冷何必再去查?”
    皇帝再次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那是心中疏散不了的压抑。
    “可是朕总得给那个孩子一个交代。”
    皇帝看向韩唤枝:“把人带回长安后,朕要亲自问。”
    韩唤枝俯身:“臣增派人手过去,务必把人安全带回长安。”
    “没有人再去杀她们了,就算是皇后活着也不会派人去杀她们了。”
    皇帝看向韩唤枝:“朕再问你一件事,当初查到了那些稳婆去了连山道隐居,后来人都死了,是不是珍妃的人杀的?”
    韩唤枝心里一震。
    可他不能说谎。
    “是,从目前查到的事来看,是......”
    韩唤枝立刻说道:“可珍妃娘娘并不知情,珍妃娘娘虽然害怕,这么多年来都不敢面对,对皇后百般打压也忍气吞声,只是因为害怕,诚如陛下所说,珍妃娘娘所害怕的不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怕被人骗了,是不自信。”
    皇帝第三次吐出一口气,却没有开口。
    “人是珍妃派出宫的,在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来迎接这一切了,可是她派去的人却把那些稳婆都杀了,所以......”
    皇帝抬起手使劲儿揉了揉太阳穴:“韩唤枝,如果沈冷不是朕的儿子,怎么办?”
    “他还是大宁的大将军,还是大宁的安国公,最主要的,他是陛下信任的人,而且臣觉得,沈冷是丢失的那位皇子概率极大,十之七八。”
    皇帝嗯了一声:“太像了,不管什么地方都像朕。”
    韩唤枝知道这件事自己不该说太多话,陛下再信任他,他也是臣,陛下的家事他不能多说。
    可他还是没忍住。
    “陛下,如果最终查清楚当年的事可能另有隐情,一旦被人宣扬出去,陛下还要立珍妃娘娘为后吗?”
    “要。”
    回答这个字的时候皇帝没有任何犹豫。
    “不管什么事,不管什么人,都不能阻拦朕。”
    皇帝看着韩唤枝的眼睛:“朕只是想查清楚了,只是想让珍妃抹去心魔。”
    韩唤枝也长出一口气,因为他懂了陛下心意。
    “臣明白了。”
    韩唤枝俯身:“臣回去安排人手。”
    “好。”
    皇帝摆了摆手:“出去吧......另外,安排人去西疆,把廷尉府里得力的人多派去几个,西疆那边情况会很复杂,北疆的战事让黑武人元气大伤,黑武人是虎,西域人是跳蚤,虎才是对手,跳蚤却让人烦躁,跳蚤太多了还会让人难受,多如牛毛也能咬死人,现在既然跳蚤自己从藏着的地方钻出来,那就一巴掌都怕死。”
    “是!”
    韩唤枝再次俯身一拜:“臣明白。”
    皇帝起身,走到窗口看着肆茅斋里那一层春意。
    “韩唤枝,朕不怕了,你也不要怕。”
    韩唤枝躬身退出肆茅斋。
    廷尉府。
    回到自己书房的韩唤枝坐下来后就一次一次的深呼吸,刚刚陛下说的那些话好像惊雷一样在他心里炸,一下一下的炸,这些话他不敢也不可能再对另外一个人提及,哪怕是老院长那样的人也不行。
    那是陛下绝无仅有的信任。
    “来人,叫聂野进来。”
    他吩咐了一声,手下廷尉连忙出去,不多时,千办聂野从外面快步进来,俯身一拜:“大人,有什么吩咐?”
    “选一些亲信的人去办一件事,你亲自带队去。”
    韩唤枝的眉头皱的很紧。
    “大人吩咐。”
    聂野看了韩唤枝一眼,心说什么事才能让韩大人如此纠结。
    “去杀......”
    韩唤枝的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算了......去忙你的。”
    韩唤枝无力的摆了摆手,闭上眼睛,眉头皱的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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