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棋局,给人一种凝固了的感觉,一枚枚黑子就像是一名名胥吏,守在纵横交错之处,仿佛都老实的待在职位上,一丝不苟的执行着律令,将白子完全锁住。
    众人盯着这个棋局,都觉心头压抑,不自然的就带入到白子的立场上,就有种难以透气的感觉,仿佛无论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黑子的束缚。
    “这个棋局,白子几乎到了只剩一口气的程度,只要这几个气一封,整个局面就要彻底崩溃,回天乏力,看陈兄最后的落子,应该是到了行白子的时候了。”
    观察了好一会,姜义开口了,他的眉头紧锁,看向陈止,想要求证。
    陈止点点头,指着棋局说道:“这一局乃是祖先生交给我的几张棋谱之一,取得是‘法莫如一而固’之意,白子已然失了精气,即将被四方截断。”
    姜义又看了几眼,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律法的一统,在这里体现在黑子整个的局势上,盘上的黑子几乎处处相连,乃为一体,如此一来,等于将棋盘天下割裂开来了,就好像是朝廷一样,占据中枢,遍及天下,将白子的位格打压下去,分而治之,这就是使民知之,白子也就成了民。”
    说完这些,姜义就沉默起来,看着棋盘,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陈止也颇为意外,没想到姜义这么快就看出了棋局的精神内涵,这也是当今百家棋局的特性。
    这棋局一摆下来,就有如战场万变,有诸多风格,渐渐就有人将之与百家之势相合,按各家学说的语句来注释棋局,在棋局占据上风的同时,也要在经义道理上有相应的理解。
    实际上,这也是手谈论道的关键所在,并且解决了一个困扰文人许久的问题——
    文无第一。
    过去,就算你说的舌灿莲花,所有的道理都头头是道,道理天成、丝丝入理,但碰上那些顽固之人,根本不跟你讲道理,也不理会其中逻辑,就是不愿意认输。
    这种情况在手谈论道时就不一样了,就算你嘴上不愿服输,但你在棋局上输了,这就无从抵赖的。
    当然了,很多时候,这事还是要看棋力、棋艺的,可能你的学问深厚,但在棋艺上没有天赋,因此也无法获胜,所以各个书院和学说,都重视起围棋人士的培养,前文提到的高河、唐起等人,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才得以出头,改变了自身命运。
    很多时候,手谈之时,下棋的是一个人,讲解学问的就是另一个人了,又称为讲道人,需要两人有相当的默契,那下棋之人要棋艺高超,而讲解之人则要懂的随机应变,对典籍典故也要格外精通,能随时就不同的棋局,找到附和自家学说的说法。
    甚至于,有些高超的讲道人,在对弈之人将棋局输掉的时候,还能反过来讲出一番道理,扭转输棋的气势,通过另类的机锋之法,来弥补局面,只是这样的人物和事情并不常见。
    当下,姜义一言看出棋局特点,说出了句应景的法家之言,又分析棋局的局势,其实就是一个精湛讲道人的能耐了。
    不过,讲解分析是一方面,能不能破局就是另一方面了。
    周延等人在听了姜义的分析后,再看那棋局,顿时觉得局面清晰许多,知道了大势根源,同时也思考起来。
    “白子这般散乱,已然不成气息了,几个地方更是只差一口气,就要被成片的吞掉,几乎是顾此失彼的局面,如何才能将之破开?”
    “不愧是无忧先生祖纳所设之局,怕是换成棋中圣手,也无法迅速解决吧。”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临沂那边,有几位棋坛高手被个匈奴人给击败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事我也听说了,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还有不少北边归来的商贾,说是自己亲眼所见,应该假不了。”
    “这可就怪了,胡人的棋艺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也不知道是单纯的棋局,还是手谈论道,如果是论道的话,对方有了这么一个棋艺高超之人,再配上一个合适的讲道人,那可不好对付了,偏巧又有杏坛论道这事。”
    “说起来,姜先生、陈先生今日参悟棋局,是不是就是受此影响?要在这里切磋棋艺,然后北上挑战那个匈奴人,将之傲气压下?”
    ……
    公孙启后面几个有人小声的议论着,他们得以观宴,都有荣幸之感,不由多想起来。
    倒是公孙启自姜义进来之后,始终沉默,视线在陈止、姜义两人的身上来回游走,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此时,静默不语的姜义,眉毛微微一动,伸手夹起一颗白子,作势就要落在一处角落,那边有片白子,被黑子围困,但并不严密,似乎落子就能将局部的势头改变。
    只是,在棋子将要落根之际,姜义忽的停下,抬头看了陈止一言,问道:“陈兄,你可知这一颗白子落下去,将是何等局面?”
    此话一说,众人纷纷停下思绪,侧目看来,知道此乃手谈论道的场面,是一人要落子,让对方猜测落子后的局面,若对方能说出番道理,逻辑通顺,就等于是棋子未落,已被人看破,过去就曾有个规矩,哪怕此子乃是妙手,那也不能放下来了,但渐渐废弃,只有少数人还遵守。
    当然了,这一般都是有自信之人,才会询问,正常的做法是将子落下,再解说一番。
    “不知陈先生能否答上来,他得了棋局这么些日子,肯定反复研究过,很多落子套路都该想到了才对,但姜先生乃一言公子,学问精深,不能以常理度之,既是他的落子,定是思虑众多的,不会无的放矢。”
    众人思前想后之际,陈止却毫不犹豫的说道:“此子落下,则白子成兵家之局。”
    姜义微微一愣,然后微微眯眼,问道:“何以见得?”
    原来,白子散落棋盘,没有章法,按手谈论道的规矩,想要将白子救活,除了在棋盘的局面上要破局之外,还得给白子找个百家学说依附,然后顺理成章的讲下去,才是论道的表现,否则就只是下棋。
    陈止指着那片白子道:“白棋散乱,有如群龙无首,在兵家看来,乃溃兵之相,却还有一口气在,而此乃绝地……”他指了指棋盘的边缘,“阁下这枚棋子落下,就是破釜沉舟,如此一来,溃兵顿时就成了哀兵,不战不行,正所谓用兵之法,莫难于军争,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此话一说,旁观众人顿时明白过来。
    刘纲更是露出欣喜之色,若不是顾虑场合,他直接就要拿出纸笔记录了,即便克制住了,却还是忍不住点头道:“正是如此,白子局面不利,这就是迂回之路,所以这一枚棋子落下来,就是要变迂回之路为直路,把不利变为有利,暗合军争篇之言!”
    他这边说完,却见陆映却摇了摇头,脸露遗憾之色。
    刘纲见状,不由低声问道:“陆兄,陈兄解释的恰到好处,为何你却面露忧色?”
    “你糊涂了,”陆映瞥了他一言,小声说着,“你莫忘了,此时乃那姜义执白落子,这番道理是为他做嫁衣啊!他不能在此落子,但此处却有多个落子之处,只需要变化一下,就不算违约了,况且也得了思路,陈兄就是太耿直了啊。”
    刘纲骤然惊醒,这时也明白过来,虽说说破之子不可落,但变通之法众多,找一相似之处落子,再徐徐推演也是方法之一。
    与此同时,他正好听到了周延略带惊喜的话语——
    “连陈兄都这么解释,可见这般思虑,乃是正理,走的就该是兵家之法,未料这么一个棋局,这么快就被姜先生找到破局关键了。”
    此话一说,刘纲的面色当即难看起来,愿意无他,就是他们邀请姜义的时候,说的就是陈止参悟棋局,以至于染了微恙。
    陶涯等人知道此乃借口,不过就是个说法,但在旁人看来可不是如此,在他们想来,这说明陈止为了琢磨一个棋局,耗费不少心神,结果还没参悟通透,现在姜义一来,这么快就破局了,岂非高下立判?
    “难道要弄巧成拙?”
    就在刘纲担心的时候,陈止却微微摇头,对姜义说道:“不过,此子落下也是无济于事。”
    姜义在得了陈止的回复后,本来是带着淡淡的笑容,这时候动作猛然僵住,抬头再看陈止。
    陈止不慌不忙的道:“阁下想引出兵家之势,对抗法家之局,但此局法家已然占据主导,就好像人主归位,万物莫如身之至贵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势之隆也,岂是一子能逆?你这一枚白子落下来,小势可改,但大势难逆!”
    此言一出,整个小厅顿时就安静下来。
    陈止无异于当面对姜义说你不行。
    姜义收起笑容,淡淡问道:“阁下或许没思量过,此子落下,盘活一角……”
    “我知你接下来的路数,”陈止沿着那个角落,向中间指了过去,“阁下定是想,此子落下,黑子失一角,就要调动其他地方的兵力过来围困,整个阵势随之变化,你就主攻软肋,殊不知这里本就暗藏杀招,请看……”
    陈止一句一指,将接下来的棋盘路数一一展现出来,姜义的表情也逐步变化,从最初的淡然,慢慢凝重起来,最后竟是流下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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