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东城,德庆巷,刘记羊肉汤店。
    德庆巷位于东城的平民区,刘记羊肉汤是一家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老店,正宗的西北口味,虽然位置偏僻,但是很受周围百姓的欢迎,生意很红火。
    李云天来这里吃过几次,觉得大师傅的手艺十分地道,故而就把国字脸男子约来这里谈事,既饱餐了一顿也不用担心被人认出身份。
    二楼的一个雅间里,李云天坐在桌前悠闲地等待国字脸男子的到来,他虽然知道京仓倒卖粮食,但是不清楚京仓是如何把帐给做平,以及如何在仓库中作假,这里面可都有着不少学问,非外人可以知晓。
    国字脸男子的身份他已经打听了出来,名叫吕大成,一名从九品的仓副使,已经在在仓场内干了七八年。
    永乐帝在京城和临近的通州各设有两大粮仓,其中位于京城的叫京仓,位于通州的叫通州仓。
    京仓和通州仓合称京通仓,皇宫、皇族、京官和亲卫、京卫所食用的米粮皆来自京通仓。
    京通仓的最高主官是京通仓主事,由户部一名正五品官员担任,与户部各司郎中平级,负责管理京通仓的事务。
    京仓下设十三大仓储,即禄米仓、南新仓、旧太仓、富新仓、兴平仓、海运仓、北新仓、太平仓、本裕仓、储济仓、丰益仓、万安仓和裕丰仓,均分在京城内外,每一仓由正六品的仓场监督负责。
    通州仓下设三大仓储,即西仓、中仓和南仓,也是由正六品的仓场监督负责。
    李云天和熊严巡视的是京仓十三仓中的富新仓,剩下的仓储由其他御史巡视,三天之内巡视完毕,然后汇总上报。
    等待中,房门咯吱一声开了,吕大成一脸紧张地走了进来,他的心中现在万分懊恼去年一时冲动写了那个举报纸条,而且还塞给了李云天。
    “御史大人!”直到现在吕大成都迷糊着,不知道李云天是如何找到了他,进屋后给李云天拱手行了一礼,局促地站在一旁。
    官场上等级森严,李云天是堂堂正六品的御史,吕大成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从九品仓大使,无论是职务还是品级都要高出他一大截,自然要对李云天毕恭毕敬。
    “坐。”李云天见吕大成显得有些紧张,微微一笑,伸手指了一下桌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谢御史大人。”吕大成连忙向李云天一拱手,规规矩矩地走过去落座,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清楚李云天请他来的意图是什么。
    店小二很快就端上了酒菜,里面当然少不了味道鲜美的羊肉汤和切碎了的锅盔,这可是刘记羊肉汤馆的招牌。
    “吕副使,本御史想知道,你为何给本御史那张纸条。”等店小二离开,李云天把锅盔倒进了羊肉汤里,一边慢条斯理地搅匀,一边不动声色地望着对面的吕大成。
    “御史大人,京仓里黑幕重重,下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才冲动之下给您塞了那张纸条。”吕大成端坐在那里,脸上阴晴不定了一阵儿,随后苦笑着说道,他听说了李云天单骑进京送诏书的事情,知道李云天不是等闲之辈,故而不敢隐瞒。
    “吃吧,凉了就没味道了,咱们边吃边聊。”李云天见吕大成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于是笑着向他说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讲出来,你放心,本御史只想知道实情,绝对不会为难你。”
    吕大成闻言顿时轻松了许多,说实话李云天并不像他以前见到的那些上官一样,在下属面前官威十足。
    很快,李云天就从吕大成那里得知了不少关于京仓的内幕消息。
    按照吕大成的说法,他所任职的富新仓每年就会把大批的优质米菽以霉变品处理掉,另外,在购进新米菽的时候通常会低等品充当高等品。
    很显然,富新仓的仓场监督没有能力办成这件事情,因为购买和变卖米菽由京通仓主事负责,各大仓场监督只不过是负责执行而已。
    由此一来就不难推断,倒卖米菽的事情不单单发生在富新仓,十三大京仓和三大通州仓肯定也都有涉及。
    永乐帝设立京通仓,除了供应京师皇族、官员和军队的需求,另外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作为战略储备。
    京通仓的官员们如此倒卖米菽,不仅给国家造成巨大的损失,而且还破坏了大明的战略储备。
    除此之外,京通仓的另外一个捞钱的大项是食盐,京通仓的官员利用自身的便利,从盐道衙门开出多余的盐引来倒卖,先把食盐运到通州的码头,然后再装船或者装车转运走,占居了北直隶八府二州的市场,进而从中谋取暴利。
    虽然吕大成职位有些低,没有接触到很深的内幕,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京通仓绝对有两本帐,一本是用来应付朝廷的检查,另外一本是来进行内幕交易。
    因为在他负责的仓库内就有不少优质米粮就被标成了霉变品,而且账面上显示的就是霉变品,每当仓库接收新粮的时候,那批霉变品就会被处理掉。
    由于京通仓每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陈粮要被淘汰,所以据吕大成的估算,每年光这一项就至少就有二十万银子的进项。
    如果再加上食盐的倒卖,那么一年下来京通仓的官员最起码也能捞个五六十万两,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云天还真的没有想到京通仓里面竟然有如此大的猫腻,要知道这可是在天子的脚下,那些人竟然干出这种龌龊的事情,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难道他们就不怕掉脑袋?
    “记住,今天晚上你没有见过我,不要将晚上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离开雅间的时候,李云天神情严肃地叮嘱了吕大成一句。
    京通仓的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如果事情泄露的话他的计划可就要功亏一篑,搞不好还会被对方反戈一击。
    “下官一定铭记在心!”吕大成忙不迭地点着头,忍不住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虽然李云天并没有什么表示,不过他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预感到京通仓可能会迎来一场大风暴!
    第二天上午,李云天到了都察院后把杨云贵找了来,把从吕大成那里得到的信息告诉了他。
    “看来,京仓和通州仓这次是要被连锅端掉了。”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后,杨云贵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显得有些头疼,恐怕这个吕大成还不知道自己捅了一个多大的窟窿。
    “那是他们咎由自取。”李云天冷笑了一声,双目寒光一闪,“竟然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户部的那些人确实该敲打敲打了。”
    “大人,你有何打算?”杨云贵感觉李云天好像有了主意,不由得饶有兴致地问道。
    “快到月底领禄米的时候了,咱们是不是该点上一把火。”李云天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望着杨云贵说道。
    “浑水摸鱼!”杨云贵顿时笑了起来,口中缓缓吐出了四个字。
    几天后,京仓中的禄米仓发生了一起震惊朝堂的骚乱,领取禄米的官员将禄米仓的官吏暴打了一顿。
    顾名思义,禄米仓是储存京城官员禄米的京仓,京城大大小小官员的禄米都要来这里领取。
    古代官员领取俸禄的时候并不是领钱,而是禄米,由于大明施行的是禄米折实的政策,也就是说官员们领取薪俸的时候,拿到手里的并不全部禄米,禄米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他的被折算成等值的布匹、香料等物品。
    所以,禄米仓不仅有米菽,而且还有其他的物品。
    大明自从施行禄米折实的政策以来,就一直饱受诟病,因为这里面存在一个折实的价格问题。
    例如,一匹布,市场上卖一两银子,但是禄米仓的官吏将其算作二两银子发给领取禄米的官员,这样一来就从中捞取了一两银子的差价。
    当然了,对于朝廷的那些高官显贵,禄米仓的人肯定不敢刁难,将禄米的份额给足,而且通常还会富裕。
    像李云天,不仅每次领禄米的时候都足额足量,而且禄米仓的官吏们还屁颠屁颠地把禄米给送到家里。
    不过,李云天谢绝了那些禄米仓官吏的“好意”,每次到了领取俸禄的日子都亲自来禄米仓领取他的禄米,即使他随永乐帝北征也是让家人前来代领,并不想享受这种特殊的优待。
    那些来禄米仓领取禄米的官员自然都是中低级官员,高级官员的禄米都被禄米仓殷勤地送到了府上。
    原本这些中低级官员的俸禄就不高,而且在经济上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进项,就靠着每个月的俸禄养家糊口,而禄米仓官吏的克扣早就引发了他们不满,但是又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
    一来,禄米折实是洪武帝定下来的规矩,二来得罪了户部以后的日子会更惨,下次领取俸禄的时候给你折实一些不实用又不好到卖的东西,那么可就欲哭无泪了。
    像以往一样,此次前来禄米仓领取禄米的官员们对禄米仓官吏的克扣盘剥是敢怒不敢言,不过后来一名穿着正七品官服的年轻官员对发送禄米的质量提出了质疑,认为禄米是往年的陈米,与禄米仓的官吏发生了口角。
    一来二去,那名年轻官员就与禄米仓的官吏打了起来,这里是禄米仓的地盘,那名年轻官员自然不是对手,被几名禄米仓的官吏打翻在地,口喷鲜血。
    俗话说唇亡齿寒,前来领取禄米的官员见到这一幕顿时被激怒了,群情激奋下也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打这群孙子”,众人于是蜂拥而上痛殴了禄米仓的官吏,打得禄米仓的人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整个现场一片狼藉。
    所谓法不责众,况且禄米仓的官吏做的也确实过分,不仅发下去的禄米是陈米,而且折算的实物价格也高的离谱。
    洪熙帝知道事情的经过后处罚了禄米仓的官吏,禄米仓的仓场监督被撤职查办,并且为了安抚那些中下级官员,责令户部以后发放新米,按实际价格折算实物。
    至于那名被打得吐了血的年轻官员,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有人说他已经辞官归乡,有人说他被下了大牢,还有人说他被人害了,众说纷纭,成为了一桩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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