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就来坡地上了,夏明慧挑的地方不错,这会都挖了小半篓子婆婆丁,带了灌在罐头瓶里的凉白开,渴了就喝一口,累了就直接倒在地上眯会眼,只是挖婆婆丁时间长了,哪怕是合上眼了,眼前还是一簇簇的婆婆丁在那儿转。
    这么躺了会儿,索性坐起身,从篓子里拿出书来看,才翻几页就听到不远处有女孩们的低笑声,夏明慧隐约听到有人在笑“假积极”。
    没有回头去看,夏明慧也知道那一小泼人是谁。
    打头的是张美丽,还有李玉华,又有几个队上差不大一班大的小姑娘。
    打从那件事后,张美丽就没再找过夏明慧让她帮着做作业,每次见着,都是用恶狠狠的眼神瞪她。
    夏明慧倒不觉得冤枉,再怎么着她也是算计了张美丽,张美丽恨她也是应该的。
    倒是李玉华,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比从前更巴结着张美丽,不管什么时候都黏在张美丽身边。
    有一回倒是撞见李铁蛋骂李玉华是摇尾巴跟屁虫,小姑娘气得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带着哭腔:“还不是你爸……”只说了半句话就捂着脸跑开了。
    夏明慧就觉得大概是李金库觉得大哥得罪了张家,连他的会计地位都可能不保,这才特意让闺女好好哄着张美丽。
    可张美丽就不是那种好哄的小姑娘,早先觉得李玉华讨厌,是屯子里和她抢风头的臭丫头,现在李玉华服了软成了她的跟班,张美丽可着劲地使唤人,倒有点欺负人的意思,可谁叫李玉华要受着呢!夏明慧是没半点同情的意思。
    倒是她自己,一个寒假过去,上了学,学校里的孩子们被张美丽拢络着,竟是再次把她孤立起来了。
    不过夏明慧自己倒不在意,不过是一群小屁孩,他们的友谊她也不稀罕。
    再说,她之前和周志勋说的话可不是哄人的,她是真的要跳级的,如果这回期中试能拿到全年级第一,她就有那个胆量去和郭主任说跳级的事儿了。
    想跳级,自然得学得更多,她啊,现在可不是假积极,而是真积极。
    抬起头,夏明慧抻了个懒腰,目光转开,突然一下就跳了起来。
    一道蓝色的身影风一样刮过,虽然离得稍远,可是夏明慧还是认出那是徐庆华。
    这个时候来生产队,不知道是干什么?
    看起来不像是往队部去的,咦,那个方向——杨家?
    眨巴眨巴眼,匆匆收拾好东西,夏明慧背着小柳条篓一溜小跑就下了坡,才下坡迎面就撞上白玉凤,大概是刚下了地,头上还裹着有点黑了的白毛巾,一看到夏明慧立刻就拉下脸。
    夏明慧倒是笑嘻嘻地叫了声“二嫂”,只一声招呼,就把白玉凤气个半死,等夏明慧跑远了还能听到她在后头骂:“看那死丫头,叫我二嫂,居然叫我二嫂……”
    头都没回,夏明慧一溜小跑,等到了杨家门外,就听到里头一片哭声。
    瞪大眼,夏明慧有点吓到,怎么就哭了呢?不是杨娟怎么着了吧?
    踮了脚,等着徐庆华从屋里出来,她忙小声喊了声“徐大哥”。
    她都忘了从什么时候徐公安就变成了徐大哥,也不知道是从周志勋那头论的还是跟着她姐叫的了。
    虽说还没揭牌底,可夏明慧总觉得她姐温淑芳和徐庆华有点什么似的。
    扭头看到夏明慧,徐庆华就扬了下眉,回头看一眼屋里,这才走到栅栏门前:“你跟着我过来的?”
    不用想,也知道一准是让这小丫头看着了。
    夏明慧笑笑,也跟着探着脑袋往屋里看:“咋的了?不是杨娟姐怎么着了吧?”
    也有跑了有半年了,再怎么着也该有信儿了。
    徐庆华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听说在新疆那边有人发现李乐文的行踪了,后天劳改农场的干事就要出发去新疆,我来是看杨家是不是跟个人去。”
    “新疆啊?”夏明慧眨着眼:“不是往南边跑了吗?”
    不知怎么着,徐庆华就乐了:“可不是,都以为往南边跑了,就谁也没往北边去,结果还是在北边找到的——志勋那小子……”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夏明慧倒听出点自嘲的意思,不过她没细想,只是小声问:“杨娟姐没事儿吧?咋让她家出个人呢?是不是有啥事?”
    徐庆华低咳一声,脸别开,看样子并不想说,还是夏明慧催他:“我什么事没听过呀?啊,不是杨娟姐快生了吧?”
    她这么一说,徐庆华的脸色就有些尴尬了,只能道:“据说是快生的样子,所以得让杨家去个人接回来。”
    夏明慧点点关,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跑了半年,那就是走的时候应该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子吧?怪不得私奔了,再不走肚子都大了。
    说来说去,当初杨家要是一口就答应了婚事也没这事儿了。
    摇摇头,夏明慧也没心思再问了,打了声招呼就跑开了。
    回了家,就开始泡婆婆丁,刚挖出来的婆婆丁有的缺水分,干巴巴的感觉,可在水里一泡,立刻就挺直的,只是不能泡长了,泡长了就伤了。
    这头婆婆丁先泡上,她直接就出了屋筛毛磕,也是去年的毛磕了,簸箕迎风一抖,空的瘪的就先筛出来了。
    还没筛完,下地的夏飞仙就回来了:“呀,丫头,你下午还要去县里啊?”
    第一百零五章 电影院
    一看到夏飞仙,夏明慧立刻放下簸箕迎上前去,先是把她手里的锄头接下:“娘,累了吧?”
    放下锄头,先转身进屋把大搪瓷缸子拿出来,看着夏飞仙大口大口地连着喝了好几口这才笑起来:“甜不?我往里放糖了。”
    抹了把嘴,夏飞仙笑睨着闺女:“甜,都甜到心里去了。慧儿呀,娘说句你不爱听的,这钱不好赚,尤其是……”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见邻居院里都没人,夏飞仙才道:“还是省着点吧哦!”
    “我知道了,娘,也没花多少钱。”转身去端了水盆,夏明慧透了毛巾递给夏飞仙,接过搪瓷缸子,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夏飞仙抹脸。
    “娘,今天还是铲草了?不知这回能开出多少荒来——其实,咱家该我下地的。”
    从毛巾后头探出脸来,夏飞仙嗔怪道:“小孩丫丫的,哪儿用得你下地啊?你下地了人家给多少工分?你别看娘长得瘦,可上了工能干着呢!给我记八个工分,要你——五个工分人家都不给。”
    这说的工分,不是整工分,现在的工分,一天最高是十个工分,也就是一个整工分,按胜利公社的财务,大概一个整工分是五毛多。
    但这个整工分不是谁都能拿的,只有最壮干活最好最苦的壮劳力才能拿到一个整工分,也就是十分。一般的妇女会算六、七个工分,像夏飞仙这样给算了八个工分的,那是因为夏飞仙家里只她一个女人,每次下地都是抢着去干和男人一样的活儿,就是这样,也没算成整工分,只给记了八个工分。
    但不让夏明慧下地,可不是因为她下地工分拿得少,而是心疼她不想让她吃苦受累。
    知道夏飞仙是心疼她,夏明慧嘻嘻笑笑也不说话,等着夏飞仙擦完脸,就接过毛巾,透干净了,这才端了水盆往外走两步,也没倒出门,就倒在门口靠左边的空地上了。
    清明时,她把这片地整了一遍,再过些日子就种上一片毛磕杆,说不定到时候都不用再买毛磕了。
    “娘,你歇歇咱就吃饭吧!我捞的苞米碴子粥,新挖的婆婆丁,可鲜着呢,还有小根蒜,吃完了你赶紧眯会儿,下晌还得上工呢!”
    转身推着夏飞仙先进屋,夏明慧手脚麻利地捞出泡着的婆婆丁,又从锅里捞出苞米碴子粥。
    天越来越热,就想吃点凉快的,所以今天的苞米碴子粥是用水捞过的,所谓水捞,就是过了一遍凉水,虽说不像冬天熬的原汤那么粘稠,可吃起来更清爽。
    把捞过的苞米碴子粥送进里屋,夏明慧又转出来用刷锅扫帚刷干净锅,又添了把柴,这才炸了酱。
    虽说没用鸡蛋,可是有了油,这旧年的酱也是油汪的闻着那叫一个香。
    一顿饭很简单,娘俩却都吃得饱饱的。
    夏明慧先吃完饭,一抹嘴巴,先就从炕琴里掏了褥子和枕头:“娘,你好好歇着啊!”
    不等夏飞仙说啥,她利落地捡了碗筷,直接就出屋刷碗去了。
    夏飞仙看得直乐,也不先躺着,而是跟在夏明慧身后到了外屋地:“看我这多有福!这尽享闺女福了,一天回家饭也不用做,连个碗筷都不用洗了……毛磕挑好了吗?娘炒吧!”
    “唉,不用不用,我这就洗好碗了,你快歇着,我自己炒。”夏明慧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又特意把矮矮的碗架柜关得严实儿的。炒毛磕再怎么着也有点灰。
    大铁锅一烧,正好能炒一簸箕的的毛磕,这个活儿很烤眼力价,得时时刻刻都盯着锅,大铲子随时翻炒,差一点火侯都不行,差一丁点不是还生着,就是已经糊了。一开始夏明慧得两手抓着铲子才能翻动,现在一只手就中了。
    毛磕炒完,夏明慧拿出旧报纸来裁,为了这些旧报纸夏明慧可是没找讨好郭主任,这才能把学校不要的过期报纸摸回家来。
    一页书大小的旧报纸两边对折一卷,正好装下一把毛磕。一簸箕的毛磕炒熟,正好能装三十包还零点。
    剩下的那点要是再装也能装个一包多,但夏明慧每次都是把这剩下的一点毛磕装在盘子里,留给夏飞仙吃。
    就是她晚上回来,和娘两个坐在桌边磕点毛磕,唠唠闲嗑,也觉得是种享受。
    听着屋里头夏飞仙的呼吸均匀,显然是已经睡着了,夏明慧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等出了大门,这才撒了丫子一阵欢跑。
    这年头,要有个自行车好点,没有就只能赶到公社跑边上搭公交车。
    两毛钱一次,来回就是四毛钱,夏明慧有点心疼,但心疼也还是得坐,而且从来都是当天去当天回。
    到县里时,正是下午两点多,夏明慧熟门熟路地拐到一道街靠东门那边的电影院。
    尔河这有两个剧院,一个是这东边的电影院,一个是靠西边一道街的评剧院。
    只是现在评剧院几乎是半闲置的,倒是之前县里批斗大会多半都是在那儿举办的,至于表演,这十来年还真是少见。
    下午场要三点才开场,但电影院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有急着去买票的小青年,也有像夏明慧这样背着小挎包或是提着小柳条筐,就在电影院的大台阶下一坐,也不着急,就等着天黑。
    夏明慧一过来,就有相熟的一个大婶笑着喊了她一声,只是一声招呼,也不说啥别的,却是扬了扬下巴,让夏明慧往那边看。
    夏明慧会意,转身往一边的台阶上看,就看到那个板着脸,穿着蓝褂子的大爷。
    呀,又碰上了。要说冤家路窄,也算不上,可上回为着卖毛磕和这大爷辩了两句嘴,这会儿一见,倒有些不自在。
    虽说心里有点不自在,但夏明慧也没去跟前找吱,倒是凑到大婶跟前,笑嘻嘻地说话。
    抬头看,电影院墙上挂着的大招牌上还是那几张宣传画,老电影是《刘三姐》、《野火春风斗古城》,旁边那个新点的就是《江姐》,还有部《渔岛怒潮》。
    说新,其实也上映好一阵子了,可是现在这年头电影产量不高,看来看去就是那几部,而且类型也多是红剧。
    但就算是这样,在这个时代,看电影仍是件特时髦的事儿,小年青搞对象,你要不带着女方去看场电影,那简直就是太不讲究了。
    所以就算是尔河这样的小县城,一到晚上电影院也是人山人海的。没办法,县里晚上的娱乐项目也就这个了,除这了还有哪儿能凑个热闹呢?
    第一百零六章 黑市
    不管是哪个年代,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做生意。
    哪怕现在这个年代,做生意就是投机倒板,就是在走资本主义路线,也还是禁不了老百姓做生意的。
    不敢明面上开铺子,可是走街窜巷做点小营生还是有的,虽说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抓到,但只要是做上了就舍不下赚钱的道儿。
    也是现在物资紧张,不管是啥,只要有卖的那就绝不缺买的。
    之前夏明慧坐车时就看到过不少老乡大包小包地带东西进城,说是看亲戚,可其实都是在黑市把东西卖了。
    在尔河,最出名的黑市就是西二道街,这里离着客运站近,又不是在正街上,不那么招眼,其实像这种小黑市,人人都知道,就是派出所的,只要不是太大张旗鼓的,就是知道有人在这儿做黑市,也不会真的来抓人,有点民不举官不究的意思。
    夏明慧头回来时带了半袋子高梁米,想在黑市上卖掉,可在那蹲了大半天,愣是没人买,城里人还是吃细粮吃惯了,高梁米就算是便宜,也没人想买。
    没办法,夏明慧只能背着半袋子高梁米一路晃悠过来,正好就停在电影院前面了。
    也是礼拜天,虽然还是下晌,可是电影院门口却热闹得跟乡下过年似的。夏明慧眼尖,很快就从人群里发现拎着小筐卖零食的。
    好些的有江米条、爆米花,奶糖,再就是花生、瓜子、炒黄豆,现在天热了,还有背着小箱来卖冰棍的,不过才五月初买冰棍的到底还是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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