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如今分作前宅后宅,生生占了南城一大片地方,两片宅子中间是一个假山流水的园子,园子自然也小不到哪里去,此时已是寒冬,树木早僵,只有些经冻的竹梅还在伸展着。这日清晨,范府园子里忽然响着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嘿咻嘿咻……嘿……咻。”
    范闲穿着一身单衣,正绕着花园的院墙在跑步,伤势初愈便急着锻炼身体,不免有些吃力,气喘的有些粗。值班的两名虎卫与几名六处剑手正警惕地守在花园的各个角落,务必保证提司大人早锻炼的安全。
    远处书房外面,邓子越和高达二人露出奇怪的表情,目光随着范闲而动。他们不明白范闲为什么天天早上要跑这么久,范闲也没有解释过,每日两次的修练是他从极小的时候就养成的良好习惯,如今受伤不能修炼真气,那就只有在锻炼自己的身体肌能方面更下些苦功夫,隐性刻苦,是范闲最好的品质之一。
    后宅晨起的下人丫环们却没有人往跑步的少爷身上望一眼,这些日子里,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了,自顾自地蹲在下人房的石阶前刷牙,喷着泡沫聊天。这都是内库里上好的东西,也只有范家后宅才舍得买来给下人丫环用,谁叫范闲是一个有些微精神洁癖的人。
    十圈终于跑完了,范闲站在书房外的屋檐下,大口喘着粗气,双手叉着腰,头向下低着,看着就像是第四节的姚明一般狼狈,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端着铜盆的丫环等会儿。
    家里的女子们都还在苍山上,所以前宅里另派了位丫环来服侍他,这位梳着两个环辫的丫头,好奇地看了一眼满脸汗水的少爷,心里觉得好生奇怪,少爷这等人物,为什么非要这么苦着自己呢?她将铜盆搁到长凳上,替范闲披了一件外衣,用尾指尖在盆里一弹,试了试水温,轻声禀道:“少爷,依您的吩咐,水很烫,再搁阵就凉了。”
    范闲点点头,伸手到铜盆里拾起毛巾,根本不顾忌水的滚烫,也不怎么拧,低着身子将毛巾覆在了脸上,十分用力地擦拭了起来。
    水珠子从毛巾与他的脸颊间滴了下来,当当作响。
    洗完脸后,他的脸已经被烫的有些发红,而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双眼清湛有神,将毛巾扔回盆里,看了一眼身边两人,略一沉忖后说道:“今日要进宫,子越,你去一处看看这几天有什么院务压着没有。”
    邓子越应了一声,便自去了。范闲又看了高达一眼,说道:“你在外面等我一阵,呆会儿找你有事。”
    京都风声定后,知道宫里不打算从肉体上消灭自己,范闲不再忌讳什么,便召了四名虎卫从苍山上下来。高达今日不轮值,被范闲喊人叫了起来,本就有些疑惑,听他这么说,心中稍安,依言留在了书房外面。
    进入安静的书房中,范闲眼中的神情才稍微变得黯淡了些,迳直坐在了椅上,很细致地查看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况,发现上次体内真气爆炸后的状况并没有得到太多改善,经络依旧千疮百孔,而散于腑脏之间的真气,暂时老实着,没有伤害到内脏的机能。在这种状况下,他根本不敢强行调动真气回络,但是如果等着经络自动复原,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从苍山回府后,范闲一直表现的十分沉默,对于外界的议论与争斗没有一丝参与,在陈萍萍范建费介这些老一辈人看来,年轻人或许是被接连而来的震惊给吓住了,而且那种层次的政治斗争,也确实不是如今的范闲所能够掌控的,所以默许了他的沉闷。
    但只有范闲自己清楚,自己之所以会在这段日子里显得心志松散,任由父辈们安排,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五竹叔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真正信任,于是乎范闲也只信任自己,在他看来,谁的恩宠,谁的照顾恋旧,都不如自己的力量更能令人放心,就算身边有虎卫有监察院有启年小组,可是如果真的事有不谐,最后能依靠的,还是只有自己的武力。
    问题在于,自己现在真气全散,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虽然外间的人都以为他的伤在逐渐好了,他却清楚远不是这么回事——所以他必须沉默,必须像个乌龟一样缩进壳里,虽然姿态难看,却胜在安全。
    书房外传来敲门声,范闲嗯了一声,推门而入的是藤大家媳妇儿,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汤药和几小钵药丸,透着浓浓的药草气息。
    范闲的药,如今都是藤大家媳妇儿天天盯着经手,在这种很重要的环节上,他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
    藤大家媳妇将托盘放到桌上,又赶紧去旁边倒了几杯温茶,像排兵一样排在了桌子上,生怕范闲吞药时来不及倒水。
    范闲摇摇头,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抓了把药丸,就像吃糖丸喝糖水一般,面不改色的往嘴里送去。
    只是药的份量太多,他这般豪迈,风卷云残的吃法,也花了好一阵子,才清空了托盘上所有的药。
    “苦了少爷了。”藤大家媳妇儿面带怜惜之色,咂巴咂巴嘴,似乎吃药的是自己。
    除了怜惜之外,这位妇人也极佩服少爷,天天这么多药灌着,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少爷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甘之若饴。那位监察院的费大人也是的,不就是个刀伤,用得着这么紧张,开这么多药?
    范闲笑了笑,说道:“省了一顿早饭钱。”
    主仆二人说笑两句,藤大家媳妇儿就离了书房。范闲却坐在书桌后开始发呆,天天一斤两斤药的吃着,老师的医术自然不必多提,对于固经培络确实有极大好处,不过终究不是个彻底解决的办法。
    想到此节,他不由想到海棠的来信,苦荷真舍得将天一道的功法传给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看来对方是准备将自己像一头猛虎一般培养——这种手段,南庆人也做过,比如长公主,比如自己,都希望北方那位上杉虎能够继续维持他的勇猛,让对方的朝廷始终处在一种紧张而不安的状态之中。
    天一道功法外传,如此紧要之事,苦荷一定不敢大意,而天一道门下也只有海棠与自己关系良好,范闲断定日后南下传功的,定是海棠,一念及此,范闲不知怎的,竟开始期盼那一天。
    忽然间他眼光一低,看着面前那几杯茶,觉得这几杯青黄湛湛的茶水像极了一个个的独眼怪人,一愣之后,却因为自己这古怪的联想力而笑出声来,紧接着咽喉处一涩,胃心处一胀,呕吐之意大作!
    知道是吃了太多的药,而且吃的太快,他赶紧端起一杯茶灌了下来,犹有余悸地揉了揉胸口,满脸苦笑,再不似在藤大家媳妇儿面前摆酷抖狠的模样。
    不知为何,被这么一折腾,他的心情却古怪的好了起来,将什么身世,仇恨,威胁,皇宫,江南,全数抛到了脑后。也对,人生就是无数把药丸子,你总得慢慢地吞,也许会苦,也许会噎着,但你还得吃啊,开心一点儿总是好的。
    ……
    ……
    高达单手擎刀于后,双脚不丁不八而立,气势逼人,却没有人看见他身后握住长刀柄的手正在微微颤抖。他看着身前不远处眉开眼笑的范闲,心里一个咯噔,暗想提司大人怎么今天这般高兴?全不似前些日子里的霉态。
    范闲出书房之后,高达才知道提司大人今天让自己起早床,是要和自己切磋一把。
    高达明知道自己不是范闲的对手,而且对方最近才受了重伤,当然不肯答应,却是被范闲逼的不行,最后两人决定不用真气较量一番。这正是范闲所愿,他一点儿真气都没有了,自然是不能真打嘀。
    虎卫长刀,对上了被宫中侍卫们从悬空庙前的金线菊丛里拣回来的黑色匕首。两位“高手”在范府的花园里真兵对战,叮叮当当好不热闹,惹来许多下人围观和看热闹,更有些胆大的,扯着嗓子为少爷加油助威。
    不能用真气,凭仗的全是身体的控制与反应速度,不一时高达竟然落了下风!任何招术在范闲的反应与速度面前,似乎都不怎么起作用,兵器上没有附着真气,高达竟是赫然发现,范闲的力气比自己也大一些,对于这个问题,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知道自己练武是如何刻苦,怎么可能提司大人还在自己之上?
    尤其是如今面对着范闲,不仅仅是面对着一位上属,一想到范闲那个被传的沸沸扬扬的身世,高达的出手总是会有些下意识里的畏惧。结果此消彼涨,交锋数次后,他握着长刀的手都抖了起来。
    范闲手指一拔,细长的黑匕首在他的手上巧妙地转着圈,画着黑光圆圈,看上去十分诡异,其实这只是前世时,他住院前在课堂上练就的转笔功夫罢了,但落在高达的眼里,这招实在是厉害。
    他看着高达,皱着眉摇了摇头,说道:“你也看出来我伤好了,不要留手。”
    说完这句话,他脚尖在微滑的寒冬泥地上一点,整个人向前倾斜着快速冲了过去,高达眼中凛色一现,终于两只手握上了长刀柄,双腿微蹲,暴喝一声:“破!”
    长刀当中正正砍了下去,划破范府后宅清晨的空气。
    刀落的快,范闲出手更快,竟是在高达长刀还举在头顶的时候,已经冲到了对方身前,双腿一弹,手腕一含,像鸟儿叼食一般,握着匕首便狠狠地扎了下去!
    当的一声脆响,两个人分开两步,颤了两下便站稳了身体。范闲占了势,让高达的长刀无法完全发力,而高达却是占了长刀本身重量的优势,两个人打了个平手。
    范闲一笑,挥挥手说道:“今天就这样吧,打明儿起,咱们天天打一架……我看,这对疗伤还是极有好处的。”
    说完这句话,他咳了两声,用袖子掩住了嘴唇,看着袖子上的丝丝血迹,并不怎么惊慌,最后那一击虽然没有用什么真气,但是劲血回冲,没有真气护住心脉,还是受了一些伤。
    高达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皱着眉说道:“大人,您受伤后最好不要调用真气。不过以战代练不用真气,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用处,毕竟对敌之时,差别太大……就算将身体练到极致,也不可能对境界带来太多好处。”
    他身为虎卫统领,又看着范闲跑步,误以为范闲是打算走一条新的修行路子,以外功入内家,理所当然禀持下属本份,对这种“歪门邪道”很谨慎地表示了反对意见。
    范闲笑道:“只是疏经活络而已,我当然知道何者为基,你不用担心。”
    他有句话没有说——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是不会真气,却依然可以达到最顶尖的境界——比如五竹叔。
    前夜府外小巷中的命案,高达已向他禀报过,他自以为是五竹叔又杀了位信阳方面的刺客,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想着总有一日自己得寻个僻静的宅子,再让五竹叔切几盘凉拌萝卜丝儿,自己再喝几盅小酒,回味一下当初在澹州的幸福时光。
    此时红日已出,晨寒稍去,前宅的丫环已经过来喊了。范闲入屋去换了件衣裳,就往前宅行去,一路看着初升旭日,满园清淡冬景,心头倒是疏朗自在,浑然不知最亲近的五竹叔已然飘然远去养伤,而自己曾经面临过怎样的危险,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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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府的早饭气氛有些怪异。
    前宅的人毕竟不是天天服侍在范闲身边,所以那些模样俊俏的小丫环们总是喜欢贪婪地偷窥着少爷的“美色”,反正少爷也被人看习惯了,不在乎这个。但今日却没有多少丫环敢看刚刚进门的范闲,只是沉默着站在桌后服侍,偶尔有胆大地看了一眼,露出的眼神却是敬惧。
    皇权如天,这个思想早已经深植于天下所有庶民士子的心中。而如今都在传范闲是皇帝与叶家女主人的私生子,于是乎所有人看范闲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天家血脉啊……再也不仅仅是当初那位可亲可爱可敬的少爷而已,也不再仅仅是位文武双全的权臣,而是天子之子。
    只是在这个传闻之中,范府老爷,户部尚书范建的角色不免有些尴尬,所以范府的下人丫环们就算再好奇,也不可能在饭桌之旁表露出来,除非她们不想要命,只好在深夜的房间里,温暖的被窝里窃窃私语一阵。
    范闲也能察觉到这份异样,脸上清美的笑容却没有散过,迳直走到桌旁,规规矩矩,恭敬无比地向端坐于上的父亲大人行晨礼请安。
    范建半闭着眼睛养神,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坐在范建身边的柳氏面色却有些怪异,强行掩了过去,露出的笑容却还是有些不自然。
    柳氏家中背景深厚,当然知道传言的真伪,这些天早就被震惊的不行,尤其是想到当年自己还想过要毒害眼前这年轻人,心头更是畏惧。一想到范闲的真正身份,她便觉得自己受这一礼,十分地不恰当,想站起来避开,又怕老爷生气。
    似乎察觉到是她的异样,范建的唇角浮起淡淡嘲讽意味,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身前的儿子,说道:“今日要入宫,注意一下行止。”
    范闲笑了起来:“又不是头一回去,没什么好注意的,还不是和从前一样。”
    还不是和从前一样,这句话里的意思很简单,又很不简单。在旁听着的柳氏心头微凛,还在琢磨着的时候,那边厢父子二人却已经含笑互视,彼此了然于胸,一者老怀安慰,一者孺慕思思,何其融融也。
    ……
    ……
    正吃着饭,忽听着园子东边正门处隐隐传来人声,范建停箸皱眉道:“何人在喧哗不止?”范闲递了毛巾过去,让柳氏替父亲擦掉胡须上沾着的粥粒,他知道父亲自从脱离流晶河生涯后,便走的是肃正之道,此时见父亲微怒污胡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能有什么事,您安心吃饭吧。”
    有下人急匆匆到宅门口说了声,丫环又进堂来说了,范安之一听大愕,再也顾不得才劝父亲安心吃饭,停了筷子,愣愣地看着房门口,不知道呆会儿自己该说些什么。
    少奶奶林婉儿,小姐范若若,此时已经领着思思四祺两大丫环,一干随从侍女,坐着马车从苍山回到了京都,此时已经到了府门!
    范闲望着父亲愕然说道:“父亲,咱们不是瞒着山上的吗?”
    婉儿若若这一干人急匆匆赶在清晨回到京都,想必是昨天动的身,竟是连夜回来,如此之急,连留在山上的虎卫与监察院官员都没来得及给自己送信……这自然是因为姑娘家们也终于知道了京都里流传的传言,这么大的事情,她们心忧范闲,当然要赶着回来。
    范建得知是儿媳女儿回家,面色已经回复了平静,自柳氏手中接过毛巾擦了两下,又低下头去喝粥,慢条斯理说道:“叶灵儿那丫头和柔嘉郡主都在山上,这事儿能瞒几天?”
    看着儿子茫然神情,范建微笑道:“你们年轻人有话要说,去后宅吧,呆会儿让小厨房里再给你们重新做,从山上这冷地方下来,重新弄些热的。”
    范闲知道父亲放行,赶紧应了一声,便出堂去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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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宅里一片安静,范闲与婉儿若若坐在房中,像三尊泥菩萨,似乎不知道应该由谁开口,毕竟这事儿有些复杂,如果让范闲来解释,恐怕要说出一长篇来,若让姑娘家们来问,却又不知道那传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胡乱发问,会不会让范闲心里不痛快。
    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婉儿咬了咬肉嘟嘟的下嘴唇,试探着问道:“京中的传言平息了没?”
    “没。”范闲听到妻子发问,心里反而舒了一大口气,笑着回道:“传言这种事情,哪里能一时半会就消停了……你们两个也是的,这多大点儿事?值得这么急忙下山,连夜行路,万一将你们两个摔了,那我怎么好过?”
    他这时候教训妻子妹妹一套一套,却忘了自己当初下山之势有如惶惶丧家之犬,被范建陈萍萍二老好生讥讽过一番。
    “我呆会儿要入宫。”范闲想了想,看着欲言又止的妹妹,满脸无措的妻子,微笑说道:“什么事儿,等晚上回来再说吧……不过有句话在前,我范闲,始终便是范闲,这个保证是可以给的。”
    ……
    ……
    范闲出门开始准备入宫的事情,满脸倦容的思思却凑到了他的跟前。思思打小与范闲一起长大,情份自不必说,关键是被范闲薰陶的极其胆大,没有什么忌讳与太多的尊卑之念。林婉儿和若若都有些问不出口的事情,反而是这位大丫环直接的多,她神秘兮兮地牵着范闲的衣袖,来到花园里一个僻静处,开口问道:
    “少爷,听叶小姐说,您……的母亲是叶家那位女主人?”
    范闲哈哈大笑,拍了拍思思的脑袋,说道:“还是思思最痛快。”然后他压低声音,也神秘兮兮地回道:“是啊。”
    思思张大了嘴,马上又转成憨憨一笑,这大丫环年纪比范闲还要大个两岁,却始终是这般柔中带愣的性子,犹不满足那颗八卦的心,继续问道:“那……您真的是……陛下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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