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的豪族暗地里扶植邢杲对抗旧有阀门,邢杲的义军作乱最凶时人数多达十几万,已经青州、冀州的元魏宗室将领和朝廷势力一扫而空,而现在邢杲明显已经投向了马文才。
    河北诸豪族本就是汉人,他们在汉化后失去了以前为皇帝作战而得到的显赫地位,不得不据地结为坞壁以宗主自保,为抵抗尔朱荣几次征兵、征粮而与其结下了血海深仇,现在马文才费尽周折抓完了尔朱荣的家眷族人,总不能是抓回来安抚的吧?
    河南的萧宝夤势力被马文才连根拔起,关中有马文才的人亲自坐镇潼关,自古得潼关者得关中,即便是关陇那些豪杰为了能进入中原,也不得不倒向马文才的势力。
    细细一算,除了自己这方代表幽、并以北势力的六镇兵马以外,中原地区其实已经大半落入马文才的掌控。
    更可怕的是,如果花夭真的以柱国大将军的身份与马文才成亲,那马文才可以顺理成章的将六镇兵马交予花夭执掌,连六镇势力也尽归他手。
    贺六浑不知道旁人,但对自己这支人马的底细还是明白的。
    除了葛荣,他们北镇的大部分将领都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只不过因为南迁洛阳後,六镇鲜卑和鲜卑化的贵族与将士的待遇及升迁不如洛阳鲜卑贵族,再加上权贵奢侈,守宰暴敛,赋役、兵役繁重,才不得不反。
    军人不善政治,所以他们渴望的是遇到“英主”,能够恢复荣光和稳定,能够恢复往日“国之肺腑”的地位。
    现在魏国上下官位空虚,以前诸州郡县府皆是宗室将领镇守,现在都没有了镇将,若马文才以官职对他们进行分化、安抚、拉拢,即便是他在其中处处干涉挑拨,也不可能奏效太久。
    贺六浑想明白了,顿时弄懂了为什么花夭会这么容易就来赴约。
    “你是替马文才来当说客的?”
    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可思议。
    “马文才想当魏主?”
    花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师兄,当初我来荥阳想要说服诸位大首领帮我拿下洛阳、拥立任城王为王时,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呢?”
    她答非所问。
    “因为他们不想损耗自己的人马。”
    贺六浑皱着眉,不甘地回答。
    “是,因为征战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他们已经不想再打仗了,只想着能有和家小妻儿团聚的那一日。”
    花夭又叹,“师兄,现在的六镇子弟,已经不是原来的六镇子弟了。”
    “我知道你素来的抱负。你家先祖原本是洛阳的汉人高官,生来便是贵族,却因罪沦落怀朔成为军户。汉人觉得你是鲜卑旧种,鲜卑人又觉得你是汉人,唯有在六镇,你才能找到你自己的归属……”
    贺六浑默然不语。
    “六镇及禁军的将卒,过去历来征召于强宗子弟、高门良家,无论你是汉是鲜卑,原本凭借门第,都该是贵族。然而洛阳的规矩剥夺了你重振门庭的可能,所以不打破这个‘规矩’,你便一日不能改回‘高’姓,恢复家门荣耀。”
    花夭看着那小小的温酒器,看它温了又凉,凉了又温,黯然道:“可在我看来,我们六镇的灾难,不在于‘新制’,偏偏就来自于‘旧制’啊!”
    贺六浑猛然抬头,诧异无比。
    “我还小的时候,就很好奇为何其他人家能种地、能做买卖,我阿爷和其他族人却只能养马、打猎,不能和其他人一样生活的那么轻松。阿爷说我们出身‘军户’,便只能打仗、打猎,不能从事生产,我家世袭官职还好,隔壁同样出身军户的人家,甚至还有饿死人的时候。”
    花夭眉间渐渐聚起怒意,“为何我等是军户,便不能读书、识字、做官?为何我等是军户,就不能做买卖、种地、蓄养家畜?”
    “既然我等是为国征战,那国家没有战争时,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你……”
    贺六浑一张口,只觉得嗓子嘶哑的厉害。
    “师兄,你们想还复旧制,想要重现鲜卑旧时的荣耀,但那原本就已经过时了。没有什么制度会永远养着一群闲人……”
    花夭陈述着这令人痛苦的事实。
    “六镇的荣光,在失去对手的那一刻,就已经熄灭了!”
    “组建黑山军的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自由’的快乐。在黑山军时,军中有羯人、有汉人、有鲜卑人,也有高车人,但没有人以‘什么人’自称,只要进了黑山军,就都是兄弟。我们可以做买卖,也可以打仗,没活儿干时种种田、看看书,也不会有人以‘旧制’苛责鞭笞我们。”
    她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军户的制度本就是错误的!没有什么制度该规定了人们生来该做什么!战时当兵是我们的义务和荣耀,闲时耕种生活也是我们的权利。地域、门第、血统、甚至性别,都不该是决定‘我们是什么’的束缚。”
    “这天下不‘自由’已经太久了!自魏晋以来,用出身和门第来决定‘你是谁’的错误已经延续了太久!”
    “你问我为什么替马文才当说客?因为他从来没有只想着争地盘、当首领、得富贵,他想要的,是让这个‘天下’,重新获得‘自由’。”
    花夭由衷的感激马文才给了她一条新的路,给了她一段新的人生。
    是不以‘姓氏’论高下的自由。
    是不以‘胡汉’论出身的自由。
    是不以‘品级’定尊卑的自由。
    “能倚靠才能和志向,而不是出身,成就自己人生的自由。”
    是马文才教会了她——“所有的路,都该是因为自己想走而出来的,而不是依循着别人规定好的道路走出来的。”
    “这样的世界,不可能存在。”
    贺六浑压抑着因为人生观被冲击而怦怦乱跳的心,嘲笑着花夭想法的幼稚,“不会有人同意的,那些高门大户不会同意,那些达官贵人不会同意,即使是我北镇子弟,也不会同意!”
    “世事有盛就有衰,有起就有落,今日荣光之门第,他日未必不会落魄如犬豚。为何不同意?是惧怕宰相的儿子沦为贱民,是惧怕贱民的儿子成就了宰相?若当权者都不怕这一点,高门大户怕什么?达官贵人怕什么,北镇子弟又怕什么?”
    花夭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何况,他们会同意的。”
    花夭的眼睛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芒,嘴角甚至扬起一个嗤笑的弧度。
    “因为以后的‘世界’,不由他们说了算。”
    贺六浑不明白花夭为何会有这样的自信,但他也能看出,花夭是真的被马文才灌了“迷魂汤”,认为这种似乎只有上古时才有的“乐土”会真的出现。
    经受过世事磋磨、饱受着世人偏见的贺六浑,并不认为他们的制度能有顺利推行的一天,但相对于花夭的“大话”,她话中的某些“重点”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所以,马文才想要得到魏国,而得到魏国后,会废除军户?那这么多六镇子弟,以后会成为什么?普通百姓?不,你说的是不以门第论出身,那你们要用什么要确定官职?”
    贺六浑皱着眉头。
    “你们要得到我的支持,这个不说明白了,即便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动心的。”
    “不是废除军户,而是将军户变为‘府兵’,由国家提供土地,农忙时耕种、放牧,闲时训练,战时打仗。保有我们军户应有的免除赋税、拥有田地的权利,却不限制军籍,皆为百姓,只在战时受到征召。”
    花夭笑着说,“若有不愿再为府兵的,只要不是在战时,交还土地、重新缴纳赋税的即可脱离,这方是‘自由’。”
    不光是你想要做什么就能做,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这也是一种自由。
    不可否认,贺六浑心动了。
    现在的军户制已经大大不同于过去的“军户”,他们已经成了囚犯、流放者和贫贱者的别称,莫说和寻常人一样耕种劳作,就是和普通百姓通婚都受到嫌弃。
    再加上连连征战往往先征召军户,谁也不愿意当孤儿寡母,更难受到肯定。
    若能改“军户”为“府兵”,赐予田地和优待,除了一些只会打仗的,多半大部分都愿意摆脱“军户”的身份,成为一个平民,重新选择新的人生。
    而那些不愿脱离军户身份而选择继续效忠的将领,作为新朝的“府兵”,自然会受到继任者的重视,借着过去的优势,担任府兵首领的官职。
    如此一来,他也可以给带出的大首领、各层将领们一个交代,不至于被继任者重新遗忘。
    见贺六浑动心了,花夭又趁热打铁道:
    “师兄,马文才毕竟不是魏人,即便掌权,想要推行府兵,也需要得到我们的支持。如今魏国上下官位一空,你既然想回复家门的荣光,难道是想看着恢复旧制、继续以军户的身份传承家业吗?”
    魏国上下被屠戮一空,已经没有“士族”了,听花夭的说辞,马文才也不准备完全以“士族”来统治魏国,所以将来,是“民”这个阶级的天下。
    如何完成从“民”向“官员”这个阶级的跨越,才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
    思至萧宝夤和尔朱荣的下场,贺六浑毕竟还心有余悸,终于一咬牙,决定进行一场“豪赌”。
    “好,我替六镇儿郎们应下了!”
    ***
    自元子攸给花夭与马文才赐婚、而这两人亦没有反对后,每天都有各方人士、尤其是六镇子弟,想尽办法凑到马文才面前,想看看那位会成为“将军的男人”的马文才是什么人。
    现在名义上大家都属于元子攸的军队,何况也没真打起来,白袍军名声又响,倒没有什么摩擦,两边因为在荥阳还曾互相交易一些小玩意儿的关系,私底交情其实还可以。
    马文才以往在军中十分低调,即使攻下荥阳后也是以幕后者自居,将辉煌的战功归于了白袍军和主帅陈庆之,是以梁主只担心陈庆之拥兵自重,却未担心过马文才。
    但也因为这个原因,马文才在军中的名声并不显,很多人甚至觉得他就是靠一张脸迷得花夭“七晕八素”的,毕竟花家好美人也算是个传统,脸长得好和花家人相亲都占极大的便宜。
    来的人多了,马文才也是不堪其扰。
    “马将军能挽三百斤的弓吗?”
    一位六镇将领好奇地问马文才。
    开三百斤的弓?
    猎熊吗?
    马文才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硬邦邦地回答:“不能。”
    “那是能腰开八石的巨弩?”
    他好奇地又追问。
    “我们一般用一种叫绞盘的东西开巨弩。”
    马文才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有工具不用,好生生用腰开什么巨弩?
    “那就是不能啊……”
    这位六镇将领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骚了骚脸,“那莫非是马将军在帐中有一夜七次之能……”
    “咳!”
    马文才刚刚接过左右递来的水囊,才刚喝一口,差点被他的口不择言呛死。
    出于尊严,他这次倒没有正儿八经的说“不能”,按照他们这个风格,他担心他刚说“不能”,这些碎嘴的明天就能传遍各军“马文才七晚上都不能一次!”
    不对,他为什么要和这些人讨论一夜几次的问题?
    马文才冷着脸,想用自己惯用的冷漠脸让这些人知难而退。
    可惜八卦的心态战胜了对马文才的惧怕,何况白袍军名声显赫的是陈庆之,而不是马文才,六镇将领大多武勇,有惧怕也难有几分。
    “马将军既然不善骑射,又咳咳,那为何花将军为你死心塌地,连洛阳都能拱手相让?”
    这是让不少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位六镇将领心中觉得他们的女将军不该配这么个小白脸。
    “难道是下了蛊吗?”
    “你胡说什么!这白袍军,是马将军一手建立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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