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想入潼关的,知道马文才要领兵镇守潼关后就不敢再入关,只在附近找了一处寺庙落脚。
    就在昨天,他的人手给他传来了消息,长安城挂了重孝,萧宝夤在截肢时流血过多,死在了当场,部将内讧一片。
    听说萧宝夤一死,内讧的几位将领就杀了不少人,连伺候萧宝夤更衣换药的药童和侍人也被杀了好几个,更别说在截肢之前自请求去的部将,还没走出城就被截了回去,直接软禁了起来。
    看样子谁也不服谁,迟早有一场大乱。
    “我知你现在一肚子疑问,我也不瞒你,这件事,是我做的。”
    明明是他的“叔叔”死了,萧综脸上却只有快意。
    “此人与我大梁有国仇家恨,乃是心腹大患。我除去了此人,便是为梁国除去了死敌,你作为梁国的臣子、南朝的士人,但凡还有一点气节,此时就该拍手称快。”
    “你说,你要去接管萧宝夤的人马……”
    “马将军别忘了,我可是萧宝卷的‘儿子’,那萧宝卷的宗嗣还等着我继承呢!”
    萧综对着马文才眨了眨眼,坏笑着,“这萧宝卷好歹也让我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现在更是让父皇蒙羞,借他名头得些报偿,才算是公平,不是嘛?”
    到了这时,马文才已经完全反应了过来,再想到前天褚向送来的投书,眼中晦暗不明,反倒不发一言,由他抖露底细。
    萧综不是夸夸其谈的人,可但凡聪明绝顶的人物,布下如此精妙的布局却无人欣赏总是寂寞的,尤其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看懂他的格局意图,这就更加让人遗憾了。
    马文才不说话,萧综还以为他是被自己的手段惊住了,不由得出声许诺道:“我知道你怕什么……”
    “你为了壮大白袍军,将我软禁在永宁寺里,借着父皇对我的关心予取予求,甚至蒙骗了白袍军的主将陈庆之,这些事我都可以当做不存在,甚至还可以替你在父皇面前美言。甚至你想要的徐州,待我成事后,我也可以给你……”
    他将声音放得和缓低沉,犹如诱惑魔头皈依的菩萨一般,向他许诺着:
    “只要你归顺我、帮助我,以后无论是在大梁,还是在大齐,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大齐?”
    马文才敏锐的抓住了重点。
    “不是大魏?”
    “哈哈哈,我那个便宜的阿爷和那便宜的叔叔,不都是‘大齐’的皇帝么?我若得了他们的人马,要光复的自然是大齐……”
    萧综似是在笑话马文才的糊涂,“等我得了萧宝夤的人马入主了洛阳,这个国家就姓萧,而不是元了。”
    至于此“萧”是哪个萧,自然见仁见智。
    “殿下果然是在魏国被关的太久,失心疯了。”
    马文才一脸冷漠,“我看殿下还是留在潼关做客吧,和我回返梁国好歹还能当个太平王爷,就这么疯疯癫癫去了长安,别说当什么皇帝,怕是连命都没了。”
    “你还不明白吗?”
    萧综对马文才有些失望,“我苦心谋划了这么久,杀了萧宝夤,杀了萧宝夤全家,就是为了继承他的一切!”
    他用一种可以说是“宽容”的表情看向马文才:
    “萧宝夤帐下最得力的皆是萧齐的遗臣,他们一辈子都想要光复齐国的大业,南征大梁得回建康,重建宗祀社稷,眼见着萧宝夤卧薪尝胆枕戈待旦二十年才终于起兵称帝,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大业前功尽弃?”
    “萧宝夤刚刚出事时,我就已经派人接触过他身边的齐朝老臣,等萧宝夤一门族灭后,更是有人暗中投效与我,就等着萧宝夤死后稳定大局,由我去‘继承’大业。”
    他眼角微挑,“否则一个没有萧齐后人的‘光复旧国’,岂不是个笑话?”
    “就算你得了萧宝夤的人马,你一个半途插手的外人,就算能服众,又哪里调遣的了这么多萧宝夤的心腹手下?”
    马文才似是被他说服了,依着他的话追问:“别说入主洛阳,魏国再怎么分崩离析依然坐拥十余万大军,就凭萧宝夤那些人,抵抗洛阳的兵力都难分胜负,更别说还有尔朱荣虎视眈眈……”
    他说着说着突然一顿,恍然大悟。
    “你是想驱虎吞狼!”
    “你果然是能让我高看一等的人!”
    萧综也笑了,笑得如此肆意,如此自信,“正是,由陈将军在前方为我消耗
    、牵绊两军的兵力,又何愁萧宝夤的精兵强将不能成事?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怕是已经无力再顾及洛阳了!”
    “如何?我对你也算是既往不咎,甚至允许你戴罪立功,有萧宝夤的兵马,再加上潼关的黑山军与兵力,你我一起合兵挥师洛阳,则魏国唾手可得。”
    这一刻,他终于展露出了自己的野心。
    “虽然打着齐萧的名义,可我却是父皇的儿子,也是梁国名正言顺的二皇子,一旦等局势安稳,这齐的国号便会改回大梁……”
    “到时候我的兄弟们继承南梁,我则得了北梁,南北梁国皆是一家,乃是真正的兄弟之邦,在我有生之年,哪怕在我死后,我的子子孙孙也要依从我的训示,再不与南朝同室操戈。”
    他看向马文才。
    “我回国,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激化我和兄弟们之间的矛盾,使得梁国也内乱不断,步上魏国的后尘。”
    “我也曾想过和皇兄争夺储君之位,但我前二十多年已经让父皇烦恼忧愁,总不能之后这么多年还要骨肉相残,让他伤心。皇兄萧统的性格我也最是了解,若是我得了这个魏国,他必会平息战争,不会率先生事。”
    谈起远方的父兄,萧综脸上竟满是怀念的神色,仿佛那些你争我夺的日子,也远比现在要美好的多。
    他回过神,又说:
    “太子是个才德出众之人,有我镇守北朝不起刀兵,他在大梁做个守成之君是绰绰有余。而这个分崩离析的魏国,唯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坐稳江山……”
    到了此刻,他倒不再避讳自己的心狠手辣、雷霆手段。
    “如此,才能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这才是真正的菩萨手段。”
    第503章 晓以利害
    在建康的萧综, 是个不会用言语打动人心的人,他往往会用热嘲冷讽掩盖了自己的真实含义, 将旁人说的一文不值、自惭形秽,哪怕他说的是对的。
    他讽刺临川王叔的挥霍无度是蠢货才干的事,还写过一篇《钱愚论》骂他;
    他讽刺过祝家就是蚂蚁搬大象,全是帮倒忙,甚至直接找祝家要赎身钱, 不想帮忙就直接给钱,谁也不赖上谁,结果让祝家顺利从他的船上脱身。
    会善解人意的对臣下详细解释自己的想法,并为之努力的, 从来都是他的兄弟太子萧统。
    然而到了洛阳的萧综, 也开始一点点收敛起身上的尖刺, 学着去包容这世上的“蠢货”和“懦夫”,并且学会了挥舞金银而不是拳头,用利益和前途来诱惑别人。
    说实话, 一个一无所有的萧综能将魏国局势搅成这样, 在才能和格局上已经大大超出了他所有的兄弟,甚至比起梁帝刚起事时也不甚逊色, 如果马文才不是深知他的本性、且被他三番五次差点害死, 恐怕确实会被这一番话打动,真的投效与他。
    有时候, 一个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主公, 比什么都要重要。
    但一个人的本性, 真的能因为半年的佛法熏陶,就能改变至此么?
    “不会的。”
    马文才冷酷地思考着得失,心中却在否定着这个答案,“我死过一次尚且本性未改,又何况并未遭遇什么磨难的萧综?他现在只是因为居于下风,才收起爪牙,隐藏利齿,一旦我没有了利用的价值,等待的只有绝龙谷时的下场。”
    想到此,他将心头那一丝动摇忽略,脸上只做犹豫的表情。
    “你说你要我投效你,难道是要让我留在魏国吗?”
    马文才皱眉,“如果只是给我官职和财帛的话,你和元冠受有什么区别?何况我根基全在梁国,并不准备抛弃一切跟你在魏国打什么江山。”
    萧综就怕他毫无疑问,他心中有问,代表已经心动了,此时马文才直接索要“报酬”,他反倒笑了。
    “在我大梁,一切唯出身论。你从会稽学馆一路走到建康,难道还看不出这个世道是不公平的吗?”
    萧综心中的愤世嫉俗暗露鳞爪,狠狠地抓了马文才一下,“跟我在北朝又有什么不好?至少叛乱的六镇子弟和尔朱豪酋,已经打破了这个世界的格局,给了这个江山新的面貌,所有的规则,都可以由我们来创造……”
    六镇子弟杀光了在北方耀武扬威压榨民脂民膏的大臣,尔朱荣在洛阳杀光了所有高门的“贵族”官员和腐化堕落的拓跋宗室,以往只知道放浪形骸攀比斗富的豪门如今都成了一坯黄土。
    现在的北魏,什么郡望出身都是笑谈,掌权的唯有军主。
    能在这个世界建立起不以出身来论功勋的国家,唯有一百年前的拓跋魏,与一百年后的现在。
    萧综有这样的野心,他相信马文才的心中也有。
    马文才确实有,不但马文才有,六镇所有抛却性命的勇士有,河东所有起事的义士有,就连躲在屏风后的崔廉,此刻也在为萧综口中描述的未来心神激荡。
    “我明白了,原来你的野心是这个……”
    马文才嗟叹道。
    “难怪你能立刻说动了陈庆之,又能招揽那么多奇人异士。”
    “我的出身能给我提供很多便利,但从小父皇就教导我们,一个人要成大事,得看你能给别人多少好处。”
    萧综是皇子出身,哪怕过去再怎么憎恨自己那矛盾的身份,但事实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南方那位从无到有建立起一个国家的雄主。
    “陈庆之在南边的地位很尴尬。”他毫不避讳自己对陈庆之的拉拢,即使那拉拢彻底分化了马、陈二人。
    “他是我父皇的书童出身,才华也许是有的,可是没有经验是他致命的缺点,即使父皇再怎么想给他立功的地位,都要考虑下失败要承担的后果,所以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才得到能独自领军的机会。”
    “如今他一路攻克魏国的城池土地,可谓天生的帅才,可这一切带给他的不是功劳地位,而是南方士族对他的忌惮和提防,即使是我父皇,此刻必然也在担心他会拥兵自重,所以他一旦回到南朝,也许他自己能受到重用,然而他的白袍骑,是必然不可能再存续了。”
    说到这里,他和马文才齐齐一叹。
    白袍骑是骑兵,在骑兵不受重视的梁国能壮大只是个偶然。
    如果不是梁帝需要骑兵去北方救儿子,哪怕马文才再会敛财、陈庆之再会练兵,没有倾尽国家所有马力的支持和流水一样的财力支撑,现在的白袍军都不会出现。
    如今萧综已经获得了自由,白袍军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梁国不会允许长期花费这么一笔巨大的支出支撑这么一支派不上用处的骑兵,回到梁国的白袍军,等待他们的将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结局。
    没有舞台的陈庆之尚且奋起一搏,如今他已经有了一展才华的舞台,又在魏国证明过白袍军能立下如此辉煌的战功,难道会甘愿接受这样的宿命吗?
    “所以陈庆之会投靠我,是一种必然。”
    萧综叹息,“他这样的名将,就如不世出的宝刀,一旦现世,即便不能为雄主所用,也要将它折毁不容旁人觊觎。他不甘被冷落,却也不愿背叛故国,在这世上,他唯有投靠我,才能既不被人苛待,又能得到一个善终。”
    “我会向父皇讨要他作为我在南边的助力,也会替他向父皇讨回他的家人,父皇会支持我。他在南方无法以军功建立功勋,南朝没有人会忍受下一个桓温、刘裕的出现,在我身边却可以。”
    “我需要这样能征善战的将军,在我身边,他能成为真正的‘关中侯’、能成为举世称颂的英雄。他能为我镇守中原地方,也能真正改变南北的局势……”
    说罢,他轻挑眼角,看了马文才一眼,反问道。
    “他跟随你,跟随我父皇,可能达到这样的结果?”
    “自是不能。”
    马文才终于被萧综的“手腕”所折服,坦然而答。
    萧综连陈庆之的尴尬处境都能了解,又何况马文才的?
    “且不提陈庆之,以你这样的出身和年纪,若要在梁国出头,又得熬多少年?”
    所以待他听到马文才的回答后,不紧不慢,又是一问。
    “谢举今年四十有六,朱异也正值壮年,朝堂上王谢之流的子弟虽尸餐素位,可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生孩子,梁国流内流外俱有后备的人选。就算你立下了赫赫大功,回到梁国,你难道是要做个将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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