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什么疼痛,只是到处都不能动,实在是怪异的很。”
    萧统从小便学会了控制情绪,既是是这个样子了,也没有迁怒于旁人,或者是惊慌失措,反倒还能安慰别人。
    “你们尽量放手医治,不必担心我受不了疼痛。”
    可现在根本就不是疼痛的问题,而是他感觉不到疼痛了。
    蛇毒显然有让他丧失知觉的作用,这既是坏事也是好事,即便这毒有诸多痛楚,太子现在中了剧毒,也毫无所感,这实在是上天的仁慈。
    可他们行医多年,也没见过哪种毒是这样子的,况且接下来会怎么发展,谁也不知。
    萧统安慰了旁人,却没得到回应,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我刚刚就想说,屋子里是不是人太多了?还是门窗都关着?”
    他用力吸入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试探着问:“我觉得有点闷,能否把窗子开一点?”
    “大郎,身体怎么样了?”
    说话间,禅房的门被人在外面推开,带着一身凉意的皇帝步入屋内,紧绷多时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诸位爱卿辛苦了,回头都有赏。”
    他赏赐的话说出,却没有人如同往日那般感激的谢恩,屋子里诸医者反倒面色凝重,亦或者有人连连叹息。
    “怎么,大郎情况不好?”
    萧衍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边说边在榻边低下身子,很顺手的执起儿子的手,探了探他的脉。
    “朕方才和祝真人一起向上天祝祷你快快清醒,想不到神符刚烧完,你就醒了。想来上天也收到了朕的诚意,要庇护你了……”
    他满意与指下儿子跳动的脉搏,又摩挲了下太子的手,疑惑地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被子太单薄了吗?”
    听到父亲的询问,萧纲眼泪掉的更凶了。
    “你就知道哭,让你照顾兄长,你就是这么侍疾的?让你兄长冷成这样?!”
    萧衍见萧纲哭哭啼啼心中烦闷,抬起脚就将他踹了出去。
    “还不吩咐人去准备厚点的被子!”
    萧纲从太子说“把自己的佩剑给了你”开始就惶恐不安,被父皇踢了一脚反倒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他脑子很清楚,身为太子的兄长如果出了事,他就是既得利益者,无论这件事是不是他做的,在旁人看来他都脱不了关系。
    太子的佩剑并不是寻常的剑,而是没有开封的“节”,类似于后世的“尚方宝剑”,是太子身份的凭证之一。
    剑乃君子之兵,宫中无人能佩剑入内,就连禁卫军用的也皆是佩刀,能够佩剑出入宫中的,除了天子,就只有太子一人。
    突然听到皇兄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中毒后说出来的,谁知道是不是皇兄对他生了疑,故意这么开口试探?
    所以萧纲当时泣不成声,并不仅仅是因为哥哥中毒失去了健康的身体,更是为兄弟可能对他有的提防而痛苦不堪。
    而身为皇帝的父亲入了内,他更是该如何面对清醒的皇兄不知所措。
    对他的清醒表现高兴,可他明明就“不好”,表现出来就是虚伪;
    可要对他清醒过来表示“难过”,又不知在旁人眼里会多想什么,甚至连父皇都要对他产生恶感。
    又痛苦又伤心又委屈的萧纲,除了哭泣,也实在找不到更妥帖的面对表情了。
    就在萧纲刚刚擦着满脸纵横的泪痕踏出禅房时,就听得屋内父皇一声大呼。
    “大郎!大郎你莫吓阿爷!”
    不是醒了吗?
    难道又出事了?
    萧纲不敢置信地回过身,瞪大了眼睛。
    只见满屋子里乱做一团,榻上的皇兄突然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偏偏浑身上下又动弹不得,只能怪异地抽搐着身体。
    萧衍手足无措地将儿子揽在怀里,又是顺着他的后背,又是拍着他的前胸,可换来的只有儿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太子殿下是不是呼吸困难了?”
    刚收拾好“法坛”匆匆赶来的祝英台听到动静,让着身体踮起脚尖往屋子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让让!晋安王殿下你让让!”
    此时救人要紧,她也顾不得尊卑有序了,使劲推开柱子似杵在门前的三皇子萧纲,冲入屋内。
    已经有过经验的祝英台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太子榻边二话不说,宽袖一扬,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孔,另一只手握住太子的下颏让他保持气道通顺。
    然后她在满屋子人倒抽一口气的惊诧目光中……
    将唇覆了上去。
    ****
    魏国,洛阳。
    建康遥远的佛寺中,有位自行剃度出家的僧人在生死之间挣扎,而在洛阳他乡的佛寺之中,亦有位自行剃度出家的僧人,在突然之间,感受到了莫名的锥心之痛。
    这种疼痛突如其来,只有一瞬。
    可这一瞬却仿佛心脏旁边的经脉同时统统错乱,乍起的疼痛让萧综脑子一空,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抚住了心口。
    “殿下?殿下?”
    和马文才一同偷偷微服前来的陈庆之吃了一惊,连忙扑上前去,从身前撑住了差点伏倒在地上的萧综。
    “要不要秘密请徐太医过来为您看看?”
    奇怪了,萧综是几个皇子之中出了名的健勇之人,既能骑马又通晓武艺,从小到大都没宣过太医,怎么到了魏国好似身体倒有疾了?
    一时间陈庆之脑补了许多有关这位殿下“忧心成疾”、“郁结于心”之类的大戏,眼中也隐隐有了同情之色。
    萧综抚着胸口,好一阵子才将那股疼痛缓过去,自然是看不到陈庆之眼中的同情。
    那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他就谢过了陈庆之的“援手”,自行坐直了身子,摆了摆手。
    “我没事,好像突然抽筋似的,以前从没有过。”
    他再抬起头时,目光已经回复了之前的清澈通明。
    多年不见,萧综比起建康时清瘦了不少,越发显得形相清癯,往日眉目里的偏激狠戾如春雪消融般无影无踪。
    看向马文才时,他的眼中也没有了之前的仇恨和怨怼,仿佛之前的恩怨都是马文才的幻想,那将马文才陷害落入深谷的也不是他一般。
    莫说陈庆之疑惑不解,就连马文才也在心中啧啧称奇。
    当年马文才假扮萧正德北逃魏国的属下到了魏国后,为了防止身份泄露,索性借口已经剃度,在北魏的皇家寺庙挂单为僧,有马文才和黑山军的资助,他很快就在永宁寺站住了脚跟,以僧人的身份在魏国活动,也为马文才传递了不少情报。
    胡太后鸩杀宗室时,花夭记着马文才的嘱托,用上了这条暗线,入宫前将萧综劫出托付进了永宁寺,又假称是梁帝的旨意,安抚萧综会有梁国人来接他,让他在动乱结束之前先藏身永宁寺中,无事不要出去。
    永宁寺已经成了梁国细作活动的据点之一,有他们不暴露身份又密不透风的“保护”,萧综自然离不开这里,再加上尔朱荣入了洛阳后血洗了几日,也就彻底歇了出寺之心。
    萧综失踪后,京中上下也都寻找过这位“前朝皇子”,尔朱荣更是不忘他的出身想要用他钳制萧宝夤和萧衍,他便一狠心干脆将自己的头发剃了个干净,直接出家了。
    有内应配合,再加上那段时间洛阳大乱,不少走投无路遭受迫害的人都纷纷出家,萧综又深居浅出,竟就这么彻底藏起了自己的身份。
    这样的萧综自然让人很难适应,单薄粗糙的僧衣和他眉宇举止间的清贵之气,矛盾地结合在一起,就好似他的姓名:
    ——眉目萧疏轩举,言行错综难明。
    马文才和萧综私下里有龃龉甚至是仇恨,所以此时和他沟通交流为主的都是陈庆之。
    “离京时,陛下执着臣的手殷切嘱咐,让臣一定要将殿下带回来。”
    陈庆之从幼年时便跟随萧衍,对于萧家的那些爱恨情仇都十分了解,甚至可以说是看着萧衍长大的。
    “如今,臣等幸不辱命……”
    他正了正衣冠,对着上首披着黑色僧衣的萧综深深一拜。
    想到为了接回这位“皇子”,他与白袍军们一路浴血奋战、披荆斩棘的过程,这位性格祗慎的臣子不免情绪激动,潸然落泪。
    再抬首时,面上已然是坚毅的神色。
    “殿下,请随臣等回家!”
    第486章 一念成佛(上)
    在陈庆之和萧综交流的时候, 马文才其实一直在观察萧综的境况。
    这位豫章王殿下被带到洛阳后, 其实日子并没有过的多差。
    他是以东昏侯遗腹子的名义留在魏国的, 在魏国动乱之前, 依旧以诸侯之礼待他,在用度上没有苛刻。
    萧宝夤为了表明对兄弟子嗣的“礼遇”, 也多次派人赠与他宅邸、马匹、奴仆和金银, 并嘱托在京中的妻子照顾他。
    后来,梁帝为了不让儿子在北方吃苦,甚至抛弃了对萧宝夤的仇恨开通了互市,就马文才所知,就梁国商队以经商理由向洛阳这位殿下输送的金银,就足以让一个贫穷人家三代都不愁吃穿。
    萧综是皇子出身, 从小锦衣玉食,在吃穿用度上无一不精,花夭保护他离开时给了他足够的准备时间, 他既有钱又有人, 哪怕出家避祸也不会受苦。
    然而在这位皇子的禅房里, 却看不到一件名贵的物品,饮水的是粗制的茶碗茶壶, 座下的是普通的草编蒲团, 墙上挂着萧综自己写的一幅字, 除此之外, 并无什么装饰之物。
    永宁寺也是北魏的大寺, 魏国有名的僧人都会来这里讲经、开课、收徒, 即便是普通僧人的屋子里,也不会这么寒酸。
    萧综的金银财帛去了哪里?他又为何一改往日的富贵习性,简朴宁静起来?
    下意识的,马文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预料之外,而这一切都与自己面前的二皇子萧综有关。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哪怕马文才在怎么算无遗策,他毕竟人在梁国,不可能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魏国了如指掌,尤其马文才留在永宁寺的耳目自萧综到来后都收敛了不少,消息便更难打探。
    等马文才收回暗中打量的目光后,便看到陈庆之双眼含泪的请求萧综和他一起回建康。
    “这该是如何传奇的一幕啊。”
    马文才在心中喟叹着。
    “史书会怎么记载这一幕呢?忠心耿耿的将军为了救回流落异国的主君,十余月内连下三十二城、大小四十七战,从考县一路攻破直洛阳,连克虎牢、轩辕二关,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要萧综回到建康,恐怕连天下的格局都会改变吧……”
    可如果萧综回不去呢?
    就如同要和马文才的所思所想呼应一般,原本应该和陈庆之“执手相看泪千行”的萧综,却在沉默良久后,一声叹息。
    “先生觉得我现在适合回去吗?回了梁国,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殿下何出此言?殿下难道还要为东昏侯那样的昏君继承香火吗?您可曾想过远在建康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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