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所有人都如梦初醒般悟了,管理国库的几位大臣也不似之前那般情绪激烈,反倒若有所思。
    在铁矿充足、铸币司每日都在开工的情况下,许多年来因为世族地主占有田庄荫庇人口而造成的国库税收枯竭终于有了起色,少府和大司农手里也开始有盈余所用,库存钱财让人欣喜,但仔细想想,如果铁钱不值钱了,那存着的就不是钱,只是大量堆积的废铁。
    “那么多钱,难道就这么送了?”
    但那么多钱,就这么送寺庙了,总让人不甘心,就这么屈服、还让皇帝涨了佛门的面子,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国耻。
    “当然不是,先得停止再铸币,然后用官府的官钱去换回大量坏钱和私钱,最后以‘赎身’的名义交给同泰寺。最重要的是……”
    傅歧肃然道:“这些钱一定要销毁了。重铸成佛像也好,变成农具也好,决不能再流入市集。”
    “还有一种法子。”
    谢举开玩笑般地开口,“如果现在有足够的铜可以给官府铸币,一旦铜钱流入市集,铁钱根本不会有人用了。”
    傅歧说的即使能视线,也还是饮鸩止渴,铁的特性决定了它根本就是劣币,只有谢举说的办法才能拯救梁国快要崩塌的经济。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谢举只是玩笑,没人把这件事当回事,现在铜方面最大的收入反倒是从臣国朝贡体系和边关互市得来,要想有足够的铜,要么变出一座巨大的铜矿,要么干脆打下北魏……
    又或者,学魏国的太武帝,直接灭佛,毁了所有的寺庙,将寺庙里的铜像融回铜块,铸造铜钱。
    最后一种办法,对于刚刚皇帝父子两人都出了家的梁国来说,比天上掉下一座铜矿还不切实际。
    站在门外的马文才,心头猛地一跳。
    第429章 志同道合
    谢举笑谈除非铜足够, 否则没办法解决现在的问题,所有人都当做笑话, 但马文才脑中却闪过无数念头。
    铜矿当然不能凭空变出来, 铜的开采也不会是短期内就能大量获得的事情, 但如果只是让“钱”变得像是铜钱,却有很多办法。
    祝英台这么多年来一直给他炼铜,虽然她一直对自己练出来的铜非常不满, 觉得练出来的铜杂质太多、周期又太长,但对于他这种外行来说,这些铜已经足够精纯, 而且因为不需要用到火,隐蔽性极强, 一直被马文才当做“神术”。
    她炼铜的办法是挖上一个巨大的沟槽,用茅草铺底, 再把铁放入其中, 用她制作出的“胆水”一直浸泡,那些铁片表面就会出现铜粉。
    这些铜粉被刮下来, 然后被放在炼炉里稍加炼制就成了铜块, 之后再引入胆水继续浸泡, 就能周而复始的不停获得新的铜粉,就如之前晶盆能凝结出的冰糖一般。
    按照祝英台的说法,湿法炼铜最费工艺、最麻烦的地方是锻打铁薄片的过程, 因为同样重量的铁, 用薄铁片浸铜可增加铁的表面面积, 加大铁和胆水的接触面积,这样铁被充分浸泡,这样既能缩短炼铜时间,又可提高铜的产量。
    原本锻打这样的铁片需要费火、费工、费时间,然而正因为梁国用的是铁钱,而铁钱是已经铸造好的铁薄片,这工艺里获得原材料这最费时费力的一环,反倒成了最容易的一项。
    密密麻麻的铁钱铺满胆槽的底部,根本无需再耗费人力去锻造铁片,而且由于铁只是置换的材料,哪怕是最不值钱的坏钱、碎钱都能拿来作为材料,那种被刻意破坏、变薄的铁钱反倒是最好的导体。
    国库里有堆积如山的“薄钱”,这些钱是被当做废钱收回来、准备重铸官钱的,马文才在黑市中,用几块铜块,就能换十几车的铁钱。
    如今官钱的铸造如果真被中止,以后市面上的铁钱、尤其是坏铁钱就会越变越少,他的原材料也会越来越少。
    傅歧和谢举的法子确实能解决梁国现在钱币过多的问题,可要是坏钱都流入寺庙了,他拿什么去炼铜?
    于是精舍中一群大臣在商议着该用多少钱“赎”回马文才时,门外的马文才却在想着要怎么买回这些在外人看起来鸡肋一般的“坏钱”。
    直到这事,他甚至有些感激太子居然弄出“剃度”这么一出来,如果不是太子釜底抽薪,大臣们就不会对皇帝回宫这件事这么急切,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听到这一切,思索着对未来的对策。
    他又庆幸祝英台上了茅山,如果祝英台不上茅山,以他们现有的人手和原材料,即使他吃下了这一批“铁钱”,也没有足够的场地和人手去消耗掉这批材料,胆水炼铜太要求场地和时间,很可能那些钱直到锈蚀烂在他手里,也没有用上,最后得不偿失。
    马文才悄悄退出了精舍附近,趁谁也没注意到他,回了自己的居处。
    他拿出纸笔,思索了一番,便在这座梁国最大的国寺之中……
    给远在茅山上清派的“女冠”祝英台写信。
    ***
    茅山。
    “师尊,京中送来的消息,陛下去同泰寺出家了。”
    陆修远手中捏着一封鸽信,并不敢进门,而是站在在门外,对丹房中的陶弘景、祝英台二人禀报。
    祝英台此时正在为陶弘景演示如何炼制硫酸铜,这是湿法炼铜中最重要的材料,道士们称呼它为“曾青”,只不过道家说的“曾青”是天然的硫酸铜,而祝英台用的是人工合成的。
    听到陆修远的话,祝英台吓了一跳。
    “皇帝出家了?不会要禅位吧?”
    马文才是天子近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萧衍吃马文才那一套,不代表继任者就能重用她。
    陆修远刚刚接到京中的飞鸽传书,离皇帝出家不过一天时间,再多的情况也不清楚,只能将信递给自己的师父,而后恭敬地回答道:
    “祝真人,目前只是知道陛下在同泰寺做了主持,并没有禅位的消息。”
    接过信的陶弘景倒是一声长叹。
    “陛下舍身佛门,佛门有了个皇帝和尚,声威将如日中天。英台在这时候封冠,也不知是喜是忧。”
    祝英台放下手里的试管,倒更担心山下的同伴们有没有受到此事的牵连。
    自祝英台上山、并向陶弘景证明了自己高超的化学技术并不是造假后,南方所有的道观、道山都收到了茅山的传书:
    “茅山上清派祝英台得了紫虚元君魏华存的道统,在外历练期满,如今已证大道、回山加冠。茅山将于三月后的上元节在华阳峰召开‘加冠大典’,凡身在梁国、有道牒在身的道门弟子,需在三月之内回茅山参加大典,庆贺此事。”
    “真人”并不是道家随意可用的称号,无论南北道门,“真人”都是道门最高的尊号,它代表着“真正觉悟之人”,真人者,体洞虚无,与道合真,同於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通。
    如今北方道门在佛门的压迫下已经式微,寇谦之创立的天师道后继无人,已经几十年没出过“真人”,更别说“天师”;
    而南方道门自魏夫人“登仙”后,近五十年来,公认的“真人”,也唯有陶弘景一人。
    这么多年来,道门再没出现过如葛洪、张道陵那般惊世骇俗的人物,尽管陶弘景已经是极为厉害的人物,可道门在佛门的压迫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在极盛时有上百万道众的道门,到如今只剩几千的核心弟子。
    很多人已经预料到了道门的结局——上清派亦将在陶弘景死后遭遇天师道一般的结局,道统将在寇谦之后渐渐烟消云散。
    然而就在这危急存亡之秋,茅山上又有一位“真人”横空出世,继承的还是上清派开山祖师紫虚元君魏夫人的道统,怎能不让每个道门弟子欣喜若狂?
    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此人号称继承的是开山祖师的道统,辈分和地位还在如今的华阳真人陶弘景之上,传书中又言“在外历练归来”云云,不禁让人猜想这位莫不是紫虚元君的某位弟子,在外修行了几百年,终于要得道成仙,所以归山飞升了?
    没有人会怀疑陶弘景的谕令,因为“山中宰相”绝不会招摇撞骗,此时消息还未传开,只有丹阳、建康两地的道观以最快的速度收到了消息,但用不了几天,全天下的道士和信徒都将收到这个消息。
    到那时,全天下的道士都会赶往茅山,来一睹“真人”的风采;而道门的态度,决定了已经蛰伏了许久的道门将要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
    祝英台在上元节的“加冠大典”,注定了将是道门这一百年来最大的狂欢,是在被佛门压制一百年后最激烈的宣泄和呐喊。
    这是马文才和茅山事先商议的结果,也是祝英台未来人生中最大的保护伞。
    祝英台并没有陶弘景那样几十年积累出来的名声,基本等于是横空出世,想要一举成名,比很多道门有名的弟子要难得多。
    就连祝英台自己也清楚,自己的第一次亮相如果不能盛大而轰动,所谓的“真人”之名就会是个笑话。
    为了能更好的展现她在炼丹上的“成就”,加冠大典被定在上元节的夜晚,月上中天之时,因为只有在晚上,她的诸般“设想”才能实现。
    在这三个月里,为了把“神棍”这一职业做好,祝英台要为自己加冠登坛的法坛制作各种“机关”,务必要在那一天足够惊心动魄。
    烟雾是要有的,无风自燃的符篆是要有的,烟花效果是要有的,孔明灯是要有的,水银镜折射是要有的,可惜现在造不出干冰,否则让她立刻要“腾云驾雾”也不是不行啊。
    这种“传教”手法说起来不太磊落,但陶弘景并不是一个迂腐教条之人,他本身又是当世炼丹的宗师,自然知道祝英台所说的每一种“效果”,都是世人难以想象的“丹术”,并不算骗术,且是为“证道”所用,便倾尽全力帮助祝英台准备。
    他们做好了各种准备,又估算好了最合适的时机,可谁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不知是消息走漏的太早,还是就这么阴错阳差,好生生的,皇帝去同泰寺出家了!
    就连一贯沉稳的陆修远在接到消息后都叹了句“时也运也”,这才匆匆前往丹房求见两位真人。
    祝英台已经有了“真人”的名头,陶弘景与她同辈论交,于是茅山上下都把她视作师长,哪怕是“皇帝出家”这样的大事,都没有特地避开她,而是一同禀报。
    以她在京中的官职,平日里是见不到皇帝的,但陶弘景与皇帝打交道这么多年,之前从“献刀”上也试探出皇帝有动兵的心思,为此甚至不忍可以杀敌的宝刀束之高阁,这才几天,皇帝就出家了?
    莫说祝英台震惊,就连陶弘景都不信。
    “也许是以讹传讹,也许是以退为进,现在消息还不确切,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陶弘景将信件随手扔进丹炉之内,淡淡道:“眼前唯有一件大事,便是英台的大典。”
    陆修远从他的镇定中,察觉出这次的“出家”很大可能只是个闹剧,是以心中大定。
    陶弘景是道门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就这一点来看,“祝真人”要成长到如此地步,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年。
    好在祝英台对执掌道门并没有什么兴趣,无论是马文才还是陶弘景,都希望她更多的能成为道门在精神和技术上的象征,而不是实际的管理者。
    于是放下心中担忧的掌教陆修远,执着弟子礼,在一旁静静地继续观摩戴着口罩的祝英台和陶弘景继续制备硫酸铜。
    在茅山上的这么多天,祝英台每一次“出手”,都让无数丹修如痴如醉,甚至跟孙进之一般恨不得日夜窥探。
    因为祝英台是女子,陶弘景下令禁止普通弟子无故骚扰,又让她搬入了自己住的半山。
    诺大一片空地,除了居住的精舍之外,皆是陶弘景自己炼丹的丹方、药房和各类实验室一般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座用以冶炼的铸造间和一处用以观星的观星台。
    在药房里看到还有类似“培养皿”的东西时,祝英台当时都差点给陶弘景跪了。
    这种一人能精通生物、医学、化学、物理、冶金甚至天文地理的大佬,不跪不是中国人啊!
    然而陶弘景看待祝英台,其实也差不多一样了。
    长久以来,他能通过无数次的炼丹摸索出大量的变化现象,却不明白这些现象的原理是什么,只能硬生生记下每一次的结果,并且这每一次的过程都不一定成果。
    这位号称“梦里所学”的祝英台,却拥有着几乎不会失败的“神之手”,还有着和他所学完全不同的另一套炼丹体系。
    她甚至认不全这些原料的名称,却能一口说出它们的特性和用途,以她的年纪,除非是“天授”,否则无法解释这种好似已经试验过成千上万次才能确定的老练。
    陶弘景敬佩着无数前人经验积累才造就的祝英台,祝英台敬佩着这位“前人”,这段时日以来,两人的相处方式更像是实验室里两个互相求教的学者,每一天双方都会发现各种自己也不知晓的东西。
    碧蓝色的硫酸铜溶液被制作出来了,祝英台将它倒入微黄的琉璃盛器之中,不由得叹道:
    “我现在想炼这个也不容易,以前哪里需要炼这个,要用伸手拿就行了……”
    实验室里的硫酸铜溶液都是买的,除了学习制备方法时候需要制备,平时哪里这么麻烦,打开来倒就行了。
    陶弘景以为她说的是天然的硫酸铜溶液,也就是天然胆矾,于是笑道:“若英台说的是曾青,那我们在铜陵有几处曾青矿,就在茅山之上,也有好几处胆池。”
    “你们有天然的胆池?”
    祝英台吃了一惊,惊后转而大喜。
    “在茅山上?”
    湿法炼铜需要用大量的胆水,但靠炼制或胆矾矿制造量太少,所以他们炼铜的速度一直都不快,而且需要消耗很多原材料。
    可如果有天然的胆池,只要挖开沟渠,把铁丢在那里,让它自然冲刷浸泡,根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和物力。
    祝英台记得天然胆池在云南和山西最多,对南方了解不深,却没想到陶弘景大大居然说他有好几处!
    “贫道曾发现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外变而内不化,后来又发现鸡屎矾也可如此,便开始研究石胆。石胆总是伴生铜矿出现,此物旁人往往废弃不用,所以贫道要么买下产石胆的荒山,要么等铜矿采完后向陛下求赐,日积月累之下,倒也有了不少。”
    他顿了顿,又笑道:“何况,贫道当年隐居在茅山,就是看这茅山上有一处胆池,取石胆方便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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