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意义上,元澄就是宗室的领袖。
    听出花夭话语中委婉的意思,马文才嗤笑了一声,大概是觉得任城王这种“忠诚”很可笑。
    “那神仙也救不了了。”
    祝英台听了花夭的话,也露出可惜的神色。
    如果胡太后真的如此昏庸无智的话,其实架空她对国家才有好处,可要是唯一有能力架空她的人愚忠到底,就如马文才所说,只能眼看着大厦将倾。
    马文才顺着祝英台的话头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意。他心中想着,一旦北魏自己内斗起来,必定要拉拢各方军队,也就顾不上南征的事情了。
    只可惜花夭连想都不想就说出“不可能”的结果,他也只能暗暗可惜。
    花夭看出了几人神情中的意思,有些烦躁地捏碎了手中的木棍,将木屑拍于案上。
    没一会儿,她的眼神中露出一抹坚毅的神色,似是已经有了什么决定。
    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马家护卫突然来报,说徐之敬和褚向前来拜访。
    马文才一愣,扭头看向花夭,眼中有征询之意。
    “不必顾及我,我无妨的。”
    花夭知道马文才是顾及她的身份,好脾气地说:“他们和你是同窗好友,回国后来叙旧乃是人之常情。”
    马文才是秘书郎,祝英台书令史,傅歧金部郎,都不是什么能触及梁国核心的权臣,她与他们来往,也不算什么敏感的行为。
    没一会儿,细雨便引了褚向和徐之敬进来,见花夭在屋中,两人俱是一惊。
    褚向反应更快,惊讶过后连忙一揖:
    “不知道花将军在此……”
    “褚向,你没认出他是姚华先生吗?”
    祝英台讶异地一指。
    “居然这么客气?”
    徐之敬在一旁“不客气”地大笑。
    他当然早就认出来了,但两边都故作不认识时间久了,这种客套的关系一时也难以改过来。
    褚向见花夭笑眯眯地看他,有也有些好笑地点头。
    “是,是我迂腐了。”
    既然花夭在这里,那就肯定是以私人身份来访的,他再用官职相称呼就不合适。
    褚向眼睛在屋中扫视了一圈,见只有花夭和傅歧身边还有空位,犹豫了一会儿,选择挨着花夭坐下了。
    徐之敬无所谓地坐在傅歧身旁,下意识伸手给他把了下脉,揶揄道:“哟,火气这么旺,看来这一年多是没遇到什么红颜知己啊。”
    傅歧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狠狠瞪了徐之敬一眼。
    “我以为你们还要几天才有空闲。”
    祝英台兴致勃勃地又掰了两根快化掉的冰棍递给徐之敬和褚向,“怎么,太子殿下没召你们去?”
    “送回来的人质还没安排好,其他人不好做这些,此事便交给我们了。”徐之敬也没隐瞒。
    “他们本来身体就虚弱,又奔波了这么久,殿下的意思是,等他们身体恢复好了再让他们回去,现在被安置在光宅寺里。”
    “傅大公子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啊……”
    马文才喟叹,“就不知道那萧宝夤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将人质们放回来。”
    他话音刚落,徐之敬和花夭齐齐看向褚向。
    “任城王那时已经勒令他交出人质,他只是少个台阶下,我只是恰巧送了个台阶而已。”
    褚向尴尬地摸摸鼻子。
    “不敢居功。”
    在祝英台好奇的眼神下,徐之敬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始末。
    当时寿春之围已解,任城王下令萧宝夤回洛阳述职,后者担心魏国趁机解了他的兵权,就向任城王行贿,希望这位大元帅能免了他回京之事。
    恰巧此时梁国递交国书要北上出使洛阳,任城王出于谨慎决定亲自护送这支人马,这舅甥两便如此见了面。
    萧宝夤和褚向的母亲是同胞兄妹,亦是褚向活在世上血缘关系最亲密之人,谢举建议让褚向开口求萧宝夤释放人质,以换取褚向在梁国的人脉和功劳,萧宝夤考虑再三后,选择了释放了这批人质。
    只是那时候这批人质长期被关押在牢狱里,身体已经垮了,不可能立刻跟着他们上京,于是这批人质便逗留在寿春休养身体大半年,等到回程时才带回了梁国。
    萧宝夤不愿回洛阳,却将手中一支精兵交予了元澄护送梁国使臣,算是给足了诚意。
    只是这支精兵一路上与其说是保护梁国使臣,不如说是保护他自己外甥的,除了褚向谁也指挥不动他们。
    如此一来,褚向与这些人质有大恩,又有了来自舅舅的武力倚仗,而萧宝夤对褚向抱有感情也让褚向有了更多筹码,使得梁国使臣和魏国人都不敢怠慢与他。
    萧宝夤逃到北魏之后,因为容貌非凡,得到了孝文帝之女南阳公主的芳心,这位下嫁萧宝夤的南阳公主性格温顺,为萧宝夤生了三个儿子。
    褚向和萧宝夤长相神似,南阳公主爱屋及乌,到了京中后对他颇多照拂,这也让梁国使臣在洛阳得到了不少方便。
    可以说,谢举这次出使,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便是带上了褚向。
    徐之敬为褚向的“奇遇”得意,花夭在一旁则是笑而不语。
    “你简直是逆袭的典范啊……”
    祝英台在一旁听得惊叹连连,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这是要投奔你舅舅去了吗?”
    这话其他人都不敢问,毕竟萧宝夤身份特殊,梁帝又对他恨之入骨,即使他们心中有这样的猜测,也不好直接问褚向。
    于是反而是心中坦荡的祝英台问了。
    褚向也没想到祝英台如此直接,怔了怔后,涩然道:
    “我若投奔家舅……”
    他神色黯然,突然顿住。
    “……褚家上下,必定鸡犬不留。”
    是马文才,替他说出了他难以开口的下文。
    第310章 压寨相公
    萧宝夤当年逃离被萧衍攻陷的建康时,曾来找过自己的胞妹, 想要带她一起逃离, 结果却被拒绝了。
    当时褚向尚且年幼, 逃亡路上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孩子?除非她抛家弃子,独自一人跟着兄长奔逃。
    她是可以跟他一起走, 但走了以后, 被秋后算账的就是褚家。
    只是她没有想到,萧衍会这么狠。
    萧衍的父兄都死在东昏侯手里, 东昏侯又是她亲兄弟,她对萧衍来说,就是仇人的亲妹, 这一场分别,于是就成了诀别。
    在北魏的萧宝夤一直挂念在南朝的妹妹,当收到妹妹离奇死亡的消息后, 他义无反顾的娶了南阳公主, 步上了复仇之路。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利用各种手段向南方渗透自己的心腹, 想要把褚家的那个孩子带回来, 然而褚夫人太明白萧宝夤对褚向的重视,她牢牢的用恩情将褚向禁锢在手中,反过来利用了萧宝夤的在意, 抓住了对方的把柄, 让他和南梁接上了线。
    褚向被作为“人质”, 同时被几方压榨着所有的剩余价值, 到现在还没有疯也没有自暴自弃,可以说都是个奇迹。
    在梁国,北逃魏国是叛国之罪,全家上下都要被牵连。除非似崔廉那样已经家破人亡再没有路走之人,否则只要出了一个这样的“逆子”,不必梁帝下手,家族内部就能掐死苗头。
    褚家再衰落也是兴盛了几百年的大族,上上下下加起来有几百口,褚向可以不管这些人,可他却不能忘他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就是为了保护这些人,他的父母才选择了慨然赴死。
    如果今日他为了自由而置他们的安危与不顾,那他父母的牺牲就毫无意义。
    他就像是被一圈又一圈的怪圈禁锢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路向何方。他尝试过挣扎,去过会稽,出使了北魏,到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他只有回来这一条路可以走。
    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别人,只是在徐之敬陪他出使北魏的时候稍微提过几句,说了舅舅萧宝夤其实一直有派人来想带走他的事情。
    但即使他不说,已经知道他底细的马文才也能猜到不少。
    “这次两国如果结盟,很有可能会在边境开放互市。”
    马文才有意拉拢褚向脱离二皇子的阵营,开口给褚向指了条明路:“南北互市,从路径来说,无非三条:从洛阳到寿春,从洛阳到江陵,从汉中到巴郡。其中蜀道难,江陵多匪盗,唯有寿春常年屯兵,重兵把守通路,是最适合互市之地……”
    褚向心头一震,其余诸人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不说别的,一位士族子弟,能将经济之学说的如此头头是道,在这世上都是少见的。
    “历来两国通和,贵胄要人皆遣人随团交易以谋取钱财,互市利益之大,超乎你的想象之外。这种通商之事,朝中清官是不会做的,况且寿春边境处于两国久战之地,关系复杂,军民矛盾颇深,并不是良善之地,经营互市的人除了必须长袖善舞、还要靠山够硬才能胜任……”
    马文才索性把话说清楚:“陛下不会愿意让你在京中得到实权,世族子弟也不会让你占了他们的清官之位,你在建康没有路好走,但如果你能到两国边境之地,只要你那舅舅一日还坐镇寿春,你就是互市官员最好的人选。”
    “当你能为梁国谋利时,朝中对你的忌惮就会减轻。而你去北魏不一定就能得到重用,无非又是一闲人罢了,唯有互市,是你能拼上一回的机会。哪怕只是属官、是小吏,有你舅舅的关系,主官也不敢小看与你。”
    褚向虽然也颇有才能,但他是受到最正统的世家教育长大的,哪里有马文才这般直奔铜臭而去的决断和眼光?
    他思量了好一会儿,实在找不到能比马文才所说之路更好的路子,这才犹豫着说: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能互市的基础上。何况,朝中又凭什么让我去管理互市……”
    “你实在太不够自信。”
    马文才淡淡道:“以你的风姿容止,在这世上也不知道会得到多少助力。更别说你救回了那么多人质,本就是大功一件。你还是南齐皇室之后、萧宝夤的亲外甥。士族可不看什么前朝后朝,你出身公卿之家,被褚皇后亲自教养长大,门第、人品、才干都足够,为什么不能推荐你?”
    马文才话语中除了讽刺,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羡慕。
    他出身随时除士的次等士族之家,连上国子学都要挤破头、得不到更好教导的小士族,天赋平平,连容貌都算比不上褚向十分之一,依然能靠自己的能力闯出一条路子。
    如果要结亲,哪怕褚向这样,就冲着他姓褚,京中还是有大把的灼然门第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像他这样的,找了祝家这样的豪强地主,都算是高攀了。
    对方明明握有这么多优势……
    好在马文才不是自怨自艾型,稍微郁闷了一瞬间就摆正了心态,继续说(忽)服(悠)褚向:
    “我只能给你指明一条路,该怎么做,还是得你自己下定决心。”
    如果他还顾及褚家、顾及二皇子,一条心跟着二皇子造反走到底,那自己少不得日后和褚向撇清关心。
    褚向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了天人交战之色,屋中花夭却被马文才冷静精明的气质所惑,压低了声音问祝英台:
    “他这么会算计,是不是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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