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要修文选,下面的人投其所好,经常搜集一些残篇断章当做“古本”进献给太子,还有些甚至是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
    祝英台分类这些竹简的时候,还从里面找到了不少“账本”, 大约是汉代某个藩王,闲着无事连自己府里每天吃多少菜花多少钱都要记账,这些“账本”自然不符合太子编《文选》的标准,都被捡了出来,足足捡了几箩筐。
    不管如何,有祝英台的帮忙,类似这样的分类工作容易了许多,祝英台有意帮他们,先从最简单的诗赋和祭文上捡起,很快他们就完成了这个月的任务。
    她还教他们不要一次把所有串好的竹简都交上去,每个月堪堪完成就行,因为这些竹简很多都不能用,有些她也拼凑不起来,谁知道会不会哪一天连十册都凑不齐了呢?
    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这些人又要去修皇陵了。
    有了祝英台的帮助,她还对他们如此关心,这些工人自然是感恩戴德,知道祝英台在搜集公文以后,常常会把那些公文类的竹简捡出来给祝英台留着。
    他们都是地位卑微之人,作为奴隶,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子的,也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感谢祝英台的,只能用这种办法表达着自己的感激。
    玄圃园里没有什么秘密,很快的,祝英台平时休息时候会去竹简部那边帮忙整理竹简的事情也传开了,好在古代的文人都有许多喜好,有的喜欢金石,有的喜欢古物,大部分人都把祝英台当做喜欢收集竹简,倒没传出什么“滥好人”的名声。
    对于祝英台来说,也有不少意外之喜,她以前背诵的不少故事,除了那首《西北有高楼》以外,又有好几首被凑了出来。
    譬如《青青河畔草》和《迢迢牵牛星》,显然和之前她在书阁里找到的《西北有高楼》一样,属于同一个出处,只不过大概是经过了战乱,都已经散失。有些落入了士族之手,有些成了陪葬之物。
    此时被整理出来,虽然只是残片断句,但祝英台凭借着在后世的记忆,都将它们“完形填空”了出来,恢复了它们原本该在文坛上大放异彩的原貌。
    这些诗都是五言,根据竹简上的字迹推断,恐怕是汉末至曹魏时期的作品,收集它们的人在那时恐怕也是文坛泰斗一般的人物,可惜竹简残破散乱,根本不知道谁是作者,谁又是编修者,要不是祝英台将它们修复、默写出来,恐怕就要消失在世间。
    如今皇帝好五言、七言的古诗,这些诗句被整理出来后也得到了太子的注意和喜爱,尤其是《迢迢牵牛星》,甚至因此嘉奖了整理他们的工匠。除此之外,竹部因此也得到了重视,有更多的竹片残简被送了过来,至少一段时间里,这些小工不用担心没有用处被送去修皇陵了。
    在玄圃园的日子里,祝英台也交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是一开始给她领路的那个圆脸少年,自称“小三郎”的,据说是国子学刚刚毕业的学生,还没分配工作,干脆来这里抄书顺便读书的;
    能入国子学的都是官宦之后,祝英台也猜到了他出身肯定不低,不过两人不算是什么莫逆之交,互相都没询问对方的门第,算是一种心照不宣。
    那小三郎大概也挺忙的,并不常来,每次来都缠着她要带她去各种诗会逛逛,她哪里敢去作诗,有这种事都一概推了,推说自己不会作诗。
    好在那小三郎虽然骄纵却不跋扈,每次被拒绝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此外,祝英台还交了个朋友,叫袁为之,此人比祝英台还大十岁,却既没有成家也没有出仕,酷好书法,人送外号“书痴”。
    他本也出身显族,所以也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唯独喜欢书法,来玄圃园任书令史只是为了能多接触各种时期的书法,大部分时候有所得就回家“钻研”去了,来的时间也不多。
    自从某一次他无意间看到了祝英台的字以后,他就将祝英台引为知己,还经常拉着她在廊下一起吃饭,有这么个热情主动的,祝英台又不是那种高冷的性子,几次后也就熟悉了,同样熟悉的还有袁为之的几个“同事”,就这样,算是交上了工作上的第一批朋友。
    托袁为之的福,她对现在编修文选的事情了解了不少,也知道了不少时事,譬如说现在出使北方在挑选属官,朝中也在遴选字迹漂亮的人作为出使的属官,免得写个文书还给梁国丢脸。
    作为出使的正式官员,字迹好的还不行,还得是出身士族长相端正者,现在大部分符合标准的都是写得好的书令史,大多在帮太子编选《文选》,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个个都不敢再在家里偷懒了,每日都去各自任职之处乖乖抄书,免得因为闲赋在家被点了去。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祝英台寂寞的抄书日子才认识了不少“同事”,有袁为之帮着在书阁分担一部分工作,即使后者只喜欢抄字迹漂亮的原本,还是让她轻松了不少。
    祝英台抄书的日子按部就班的继续着,马文才那边制糖的工程也终于有了进展。
    虽然一开始出于保密和场地、工具限制,产量并不高,但也因为如此,祝英台能够多用些心思,产出来的白砂糖和糖块品质非常高。
    马文才用精心准备的漆器盛放它们,晶莹如雪、剔透如冰的白糖在黑色的漆盒衬托下简直犹如一件工艺品,外面用精致的绸缎包裹,系上织带,就成了一件稀奇的“奢侈品”。
    虽然没有帕子,但马文才还是通过在国子学将这种“雪糖”和“冰糖”传播了开来。
    国子学里王谢子弟遍地走,后戚宗室多如狗,之前他刚刚被皇帝赐了字时有不少活络之人给他送了贺礼,甚至亲自上门庆贺,虽然多半是好奇来看看的,至少态度到了。
    以他们的出身,回赠什么样的礼物都显不会让他们在意,所以马文才就用这些白糖当做了回礼,并说明是家中秘方,产量极少,算是尝个鲜云云。
    在国子学读书的学生,大多连十五六岁都没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是主力军,正是贪吃爱玩的年纪,白砂糖还好,最多是按照漆盒里的书笺上所写在水里或者露水里放一勺化成糖水喝。
    但那冰糖实在是漂亮,莫说吃,就连看看都觉得是种享受,有些人舍不得吃拿在手里把玩好一会儿,直到手指间开始有甜腻之感才放入口中等候慢慢融化,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不少人看见,好奇地询问。
    所谓“奢侈品”,就是拥有的人少才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马文才提前说了“秘方、产量少”,意思就是不容易得,凡是不容易得的东西越发会受到追捧,没一阵子,甲科那边都知道了马文才有一种能让白水变甘露、冰雪凝成晶的秘制之糖。
    有一次,一个学生偶感风寒,发现口中含着冰糖真的能让嗓子舒服很多以后,冰糖还能止咳的功效也被开发了出来,传得是更加神乎其神。
    起先,这些学生自持身份只是让奴仆来讨,后来发现马文才也没有多少,一旦要晚了就真没了之后,甚至折节亲自来找马文才。
    待到这些糖传入这些学生的家中后,马文才的盘算才终于落实了。
    鸿胪寺派了客曹来,欲用重金采购马家的冰糖和雪糖,作为外交送出的礼物,一起送往魏国。
    这时代士族的“秘方”往往不外传。昔年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庄园里产出一种很甜的李子,时人高价求买,他怕别人得了种子,还要一颗颗把核挖了再卖,像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
    在这个年代,即使是皇帝看上了朝臣家里什么吃食,也是要用钱或礼物交换来的,不可能一句话就让别人献上来,是以常常有皇帝感慨,说当天子的饭食还没有高门大族来的精美。
    在这种情况下,马文才就靠几斤糖,卖出了等重金子的价格。
    马文才是天子门生,连皇帝都敢劝谏的“刺头”,国子学里被七大姑八大姨托着要冰糖的学生们也不敢硬要,只能先送礼物,眼巴巴地希望他能够拿冰糖和雪糖作为回礼。
    活了两世,在国子学读了两辈子书,直到此时,马文才方才明白当年其父送他来国子学时说的话。
    看着屋子里“同学”为了要两块糖的回礼而送来的礼物,马文才心中留下了悔恨的眼泪。
    从南方来的糖块,再加点草灰泥浆,实在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竟然能让王谢子弟都追捧起来,甚至还自发作了很多首咏糖的诗。
    按祝英台古里古怪的话说,“连广告费”都省了。
    “吾儿,去国子学,不是为了求学,是为了门路。”
    他上辈子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才觉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摔,明明是颜如玉自有黄金屋啊!
    第290章 冤家对头
    马文才彻底火了, 而且是从上到下的。
    之前的马文才, 在士族门阀的眼中不过是一个乡下地方(吴兴)上来的少年,靠着小聪明谋到了去国子学的机会, 又走了狗屎运得到了天子赐字的荣耀,但就像皇帝有时候也会突然喜欢上哪只阿猫阿狗一样,他在顶级士族的眼里,绝比不上受宠的什么猫狗。
    但同泰寺里的那场“劝谏”,以及后来白糖风靡一时的风向,却让马文才的名声如日中天。
    这个还未曾加冠的年轻人, 几乎就成了人生赢家的代名词, 也是许多次等士族心目中的偶像。
    追捧者有之, 嫉妒者自然也不少, 马文才在国子学中得到的冷遇和热情几乎一样多,就连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五馆生内部, 都隐隐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这一切本来就在马文才的预料之中,也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如果像是褚向那样害怕出头就被别人敌视的话, 那就只能选择一辈子装傻,让他当个傻子, 还不如死了算了。
    木秀于林,本来就要承受风摧。
    但是很快的,这些嫉妒就消失了,马文才变成了让人同情的那个。
    祝家船队遇到匪盗, 未婚妻落水身亡的消息, 被马家送入了京中。
    这个时代的人寿命很短, 以至于一直有早婚的习俗,马文才这个年纪才定亲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很晚了,国子学里很多才十四五岁的学生都已经成了家,在读书过程中回去成亲更是很普遍的事情。
    但在读书过程中变成鳏夫的,就这么一位。
    一时间,无论是和马文才熟识还是不熟识的,在见了他之后都会满含同情地说上几句:
    “你夫人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请节哀顺变。”
    “大丈夫何患无妻,这也是命中注定,不必自责。”
    “现在的匪寇也太猖獗了!我一定让父亲上奏朝廷,绝不会姑息匪患!”
    作为被“安慰”的对象,马文才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可面上还要装出悲痛的样子,他脱下了自己的华服,换上了素麻制成的白衣,似是在哀悼自己逝世的未婚妻。
    无论如何,比起上一世来好太多了。
    马文才眼神晦暗地想起上一世。
    起初,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还没有传的这么快,他只是感受到了侮辱,在收回了祝家退还的聘礼后回到国子学来读书,但就像是噩梦一般,不知怎么的,来自于南方的传言像是风一般就传遍了整个大梁,他突然就成了让士族耻辱的污点。
    过去国子学那些学生对他落井下石的言论,与其说是不满他没过门的妻子和一个庶人有了私情,不如说是不满出身良好风度翩翩的国子生居然比不过一个吏门出身的穷小子,简直是士林中的耻辱。
    至于民间,则对女扮男装的高贵女郎如何和乡野小子同窗多年的故事更感兴趣,自来穷小子如何攀上富家女的传说都是最受到追捧的。
    多少又蠢又笨又好吃懒惰的男人做着被高门女郎看上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的梦,浑然忘了士庶之分犹如天别。
    是的,好多了。
    至少和上一世比,还没有什么“双双化蝶”的凄美故事传出来。
    马文才冷着脸想着上辈子的事情,突然发出一道让人心惊的嗤笑。
    要不是傅歧知道祝英台没死,肯定以为马文才疯魔了。
    “现在怎么办?”
    傅歧烦恼地耙了耙头发。
    “怎么能传的这么离谱?你又不是什么豪族名门,祝家也就是上虞的乡豪而已,就算出了事也不至于弄得全天下都知道吧?”
    马家送信上京用的是祝家的船,绝没有沿路通报,可几乎是和马家的信入京的同一时间,马文才未过门的妻子落水之事传遍了建康。
    一时间,人人都对太湖上水盗的凶残义愤填膺,恨不得朝廷立刻发兵剿匪,以宽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之心。
    这并不是马文才想要的结果,如果事情没有闹大,最多就是水贼看上祝家的财富捞了一笔,大家齐聚水面上做成了这笔大买卖,各自带着“战利品”回去,从此相忘于江湖,心照不宣。
    这些黑道上的人与其说是卖裴公的面子,不如说是裴公牵线搭桥给他们介绍了一笔低风险高收益的生意,一旦朝廷真的剿匪,抓住了哪个贼首,说不住就要供出裴公这条线。
    裴公现在是他最大的资源,祝家的那半副家产虽好,但几乎已经当做酬劳作为战利品分了,他所图谋的只是那几船铁。
    外面还没有传开,他在国子学那些任职朝廷的先生那里却已经得知,正如他上辈子的记忆那样,朝廷已经开炉准备铸铁钱,现在正在铸模的阶段。
    他马文才不必什么模子,他的记忆就是最好的模具,他上辈子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钱总是见过的。
    当朝廷的铁钱铸出来时,裴公就会发现那些钱和他们铸出来的一模一样。不会有没有私铸铁币的罪名,他们现在在铁匠铺折腾的时候,铁钱还没有发行天下。
    就算发行了,也要两三年才会渐渐充斥与市面,到时候,谁还看得出这是朝廷铸的钱还是他马文才铸的钱?
    糖也好酒也好盐也好,根本不是他敛财的手段,祝英台折腾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这笔巨额钱财的来历。
    这是他与裴公联盟的基础,以后无论是养兵养人都需要钱。
    在这个节骨点上,一点事都不能出。
    马文才烦躁地咬着食指的指节,这是他最焦虑时才会做出的动作,自重生以来,只有决定去会稽学馆之前有过这样的举动。
    “前几天我阿爷还问我,问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傅歧不善说谎,遇见这种事差点没糊弄过去,好在他父亲误会了是真得罪了什么人,而不是祝英台假死。
    “他以为你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拿你未婚妻报复了。”
    “得罪人?”
    马文才一怔,没想到还能往这个方向偏。
    如果说这一世他得罪过临川王和祝家背后的靠山,可上一世却只是国子学中一个无名之辈,为什也是如此,突然全世界都知道了,就像是急着要用这个掩饰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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