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眼花了……”
    临走前,傅歧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从小学习弓术,目力要远胜过一般人。
    刚刚那些水贼走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他们对着船尾的马文才施礼?
    **
    鄞县县衙。
    “听说了吗?我们县令在外面好像有什么仇家,上次还被人逼着回来拿赎金来赎命呢!”
    “我怎么听说是县令相好欠了赌债被人抓了,让县令回来拿赎金?”
    “你们都听错了,是县令身边那个黄皮子脸的算吏被人抓了,县令带了人想去救,没救着!”
    一时间,三个人三种说法,各执一词不肯屈服,很快就吵成了一团。
    “吵吵什么,吵吵什么!马上要开堂了!”
    皂班的首领牛班头见下属们在班房里吵成一团,恨铁不成钢地迈进来。
    “背后说令长的闲话,都是觉得自己差事干得太好,令长不会换是吧?”
    “牛班头,你这么严肃干嘛!”
    一个皂隶嘀嘀咕咕说,“梁县令一看就是脾气好的,否则也不会被书班、役班那群人糊弄了。我们在班房里就聊聊天,能有什么事!”
    “谨言慎行。”
    牛班头原本也对梁县令态度一般,可自从十天前那事,他却突然对梁县令恭敬起来了。
    那两具袭击梁县令的尸体他都着仵作一起查看过,两人皆是二十出头精壮的汉子,那喉部中箭的中得是弩箭,这种武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平常的人家,就是想弄,也弄不来一顶弩机。
    有带着这种武器的人保护,梁县令若真如杨勉所说毫无根基后台,那才是见了鬼了。
    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庶族县令,居然还有人威胁勒索,这其中水深得很。
    那几个皂班被头领训了,只能泱泱地跟着头领一起升堂。
    本县惯例,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是升堂的日子,百姓但凡有冤屈,就可以鸣冤告状,只是鄞县地方小,每个月问的都是些“隔壁偷了几只鸡”这样的案子,很是无聊,上一任县令都懒得断案,这些浊务都是交给杨县丞做的。
    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自从梁县令到任后,无论有没有人鸣冤,他每天都坚持坐堂,后来因书、算、皂、役四班皆怨言不断,每日升堂变为每双日升堂,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枯坐。
    皂班们以为今日又是枯坐,一个个站在堂下打哈欠的打哈欠,走神的走神,文书班的和杂役班的则在堂后窃窃私语,说着闲话。
    只有梁山伯表情冷然,端坐于堂上。
    自从祝英台失踪后,他便像是变了个人,对待杨勉等人也没平日里那么客气了。
    县衙里的人原本以为杨勉遇见梁山伯态度大变,一定会起什么龃龉,谁料杨勉居然没有和梁山伯起过争执,自那件事后反倒还隐隐让着他,让许多想看热闹的都没有看到。
    就在众人昏昏欲睡时,堂外突然传来哄闹之声,喧闹的好似集市一般。
    堂下牛头领精神一震,出去查看,少顷回转堂中,说是同时有两拨人来求县令做主断案。
    梁山伯在此上任了快一个月,如今才终于等到了案子,自然是不会只做做样子,于是让人带了鸣冤者上堂。
    第一家鸣冤的果真跟鸡有关,那请求县令做主的男人是一做力气活儿的鳏夫,家中子女养着一群鸡,大概是子女年幼,就有人将脑筋动到了这家人的鸡身上。
    先开始只是丢一只,前几天却一连丢了好几只。这鳏夫知道家里没有大人家中子女会没那么安全,平日里是门户紧闭的,能到他家的只有左右围墙后的邻居。
    那鳏夫气急,喊了一起做力活儿的同伴,扭着左右邻居家的人送来了官府,告他们偷鸡。
    左右的邻居自然不愿来,可做力活儿的人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一把力气,被扭了不敢不来,如今站在堂下,一个劲儿的喊冤。
    案子说完,围观的百姓和堂上的皂隶都在笑,因为“偷鸡摸狗”大概是衙门里一年要断上几十回的案子。
    果然,梁山伯听了也不耐烦极了,随手一指,让那鳏夫左右的邻居跪在一旁,并没有理睬这个案子,转而问另一群鸣冤之人。
    另一个鸣冤的是一位眼花耳聋的老妪,这老妪来县城里找做工的儿子,有一个男人从她背后抢了包袱就跑。
    老妪的包袱里有盘缠和一些琐碎之物,被人抢了自然是放声大叫,恰巧有一路人经过,好心追之,抓住了盗贼。
    结果等老妪赶到,两个人已经扭打在了一起,均说对方是贼,自己是好心的路人,那老妪眼睛不好,加之事情发生的太快,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抢了自己的包袱。
    于是有好事者见情况复杂,便将两人和老妪一起送来了县衙,由县令断案。
    梁山伯问清了两个男人的姓名、年纪、出身,发现两人都是当地人,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此番都是来市集赶集的,想了想,便让牛班头找了皂班中腿脚最快的两人,令他们跟着这两个年轻男人。
    就在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梁山伯伸手一指门外。
    “你二人出门,压着他们到门口左右的狴犴脚下,发令疾跑至对面的当铺,谁跑的慢,就将谁拿下。”
    围观的百姓先是不懂,纷纷拥着两个“嫌疑犯”到了门口,等两人跑了起来,那年纪大的反倒跑得快些,年纪轻的跑得却慢。
    牛班头比较谨慎,让两人重新再跑了一次,让皂班的人跟着,结果还是年纪大的跑得快,年纪轻的跑得慢。
    待回到大堂上,梁山伯直接叫皂班把年纪轻的捆了,押送到一边。
    “我冤枉啊!”
    年纪轻的连连喊冤。
    “你若不是贼人,就以你的速度,能抓得到刚刚抢包袱的贼?”梁山伯嗤笑:“一次是偶然,两次都追不上别人,难道还是当贼的故意让人抓到的不成?”
    霎时间,众人纷纷了悟。
    “这位长者,案件已破,拿着你的包袱,去找你儿子去吧。”
    说罢,梁山伯叫杂役班出列一人,陪着那老妪去找儿子。
    等他回过头再问那年长的,才知道他本就是给人跑腿为生的,虽年已四十,却腿脚灵便,所以才能抓住年轻的贼人。
    梁山伯好生嘉奖了他一番,在周围百姓的喝彩声中记下了他的姓名,才请了他回去。
    这时候,那鳏夫左右的邻居早就已经跪到腿软了,梁山伯才像是刚刚发现他们的样子,假装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今日有些累了,你们暂且回去吧。”
    两人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正准备离开,梁山伯却猛然一拍惊堂案木,勃然大怒道:“偷鸡贼留下不准走!”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那人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腿一顿,后面的人却自顾自地还往前走。
    两边的皂班早已经得了吩咐,见前面的人犹豫,立刻伸出哨棒叉住了前面的邻人。
    那顿住的人立刻也察觉到了不好,转过身就对梁山伯跪下,根本不必梁山伯审问,自己便承认了他趁鳏夫不在家翻墙偷鸡之事。
    只是那几只鸡都已经被杀了卖了,梁山伯念在对方是自首,又是邻居,判了他赔偿鳏夫家中五只活鸡,并向对方道歉。
    两个案子都判得极快,很快看热闹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便散了个干净。
    梁山伯饮了杯自带的花蜜水,见没有人了,问了问书记吏案子记好了没有,刚准备退堂,却听得门外有人大喊着向着堂内跪下。
    “县令,我有冤要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县衙里的人原本以为杨勉遇见梁山伯态度大变,一定会起什么龃龉,谁料杨勉居然没有和梁山伯起过争执,自那件事后反倒还隐隐让着他,让许多想看热闹的都没有看到。
    杨勉:(:-d)我不是让他,我是看他没了相好的可怜!万一他看上我可怎么办?我还是躲着点好!
    第237章 见风使舵
    跪在那里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 一张脸被刻意抹的像是锅灰那么黑, 原本大概是窝在哪个角落里看热闹的, 因为乞儿一般的衣衫褴褛, 谁也没注意到这个一直没走的少年。
    他默默地看完了梁山伯断案的过程,在看热闹的人群散的差不多时, 猛然跪在了大堂的门前。
    衙役们将他带上了大堂, 梁山伯制止了县丞杨勉退堂的催促, 和蔼的问他是谁,又状告何人。
    “我叫杨厚才, 是鄞县杨家村村长杨顺年之子。我状告本县张、黄两家,因护堤之事,将我父兄殴打致死!”
    那乞丐跪地叩首, 哽咽着说:“明明是黄氏族长的儿子黄群打死了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才拼死反抗,他们随便推出一个护卫, 说是失手伤人, 还一直追杀我, 让我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申,求县令爷做主!”
    梁山伯听了他的话, 蓦地一惊, 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的杨勉。
    从刚刚他开始断案时,杨勉的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但也绝没有现在这般阴沉的可怕。
    “梁令长,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已经到了退堂的时间。”
    杨勉的话中带着一丝威胁之意。
    “不如让他先回去,明日再审?”
    梁山伯看他目露凶光,就知道杨勉肯定知道这孩子的来历,若此时答应了他的请求,这孩子必定凶多吉少,也许连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知道了,便敷衍地打着官腔:
    “这孩子跪在堂前也被不少人看到了,就这么让他回去影响不好。不如听听他说的案子,等案子说完,再决定他的去留不迟。”
    说罢,便让杨厚才仔细说清楚。
    于是在官衙里一群差吏魂不守舍的表情里,那孩子说出了自己的冤屈。
    就如老农所言,一开始鄞县士族围堤断流时,下游就曾有有经验的农人去向这些士族老爷们交涉、痛陈利害,其中就有杨厚才的父亲、杨家村的村长杨顺年。
    杨顺年年富力强,杨家村也是大村,大部分人都沾亲带故,当时杨顺年召集了一群年轻青壮去交涉,试图在堤坝上扒开一个小口。
    为了杀鸡儆猴,黄群带家丁阻止他们时将杨顺年打死在当场。
    杨顺年的儿子为了抢回父亲的尸体,和张、黄两家产生了纠纷,最后又气又悲,一头撞死在了堤坝上,带去的杨家村青壮激愤不已,和当地大族的家丁部曲产生了械斗,死了不少人。
    杨顺年和杨顺年的长子死后,杨家只剩孤儿寡母,也不知是哪家找来了当地有名的流氓恶霸,不停去调戏、欺辱杨家的遗孤,该村的村民屡次因此发生争斗,最后不得已,将杨家母子送到了其他地方保护。
    几年后,无人再敢提破堤之事,杨家母子也似乎被人遗忘了,但杨厚才却忘不了父兄的大仇。
    他天天在城中闲逛,以乞丐的身份做掩饰,等待着伸冤的机会。
    听到这里,不少差吏都露出同情之色。在鄞县年年被洪水淹没的早些年,自然是有不少心疼田地的农人试图改变这一局面的,反抗的有之,来告状的也有之,可惜都没有结果。
    鄞县现在这种一到夏秋就人满为患的景象,也是这几年才有的。
    就因为涌入城中的灾民太多,有些人厌烦了“跑水返”已经不愿意回到田庄乡村里去了,地方上的卫戍兵甚至因此吃饱了肚子,每日靠克扣些城门费就能比寻常富商日子还好过。
    梁山伯听完了杨厚才的冤屈,在杨勉数次打断之下,接下了这个案子,在问清他不愿离去后,他吩咐皂班的牛领班送这个少年去衙中休息。
    “梁县令,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
    杨勉见他再没有如以前那般好说话,怒不可遏道:“那张、黄二家皆是本县有名的大族,绝做不出亲自伤人致死的恶事!”
    “既然有人告状,就得问清楚情况嘛。”梁山伯语气轻飘飘地说,“何况什么堤坝、什么断流,我都不知道这件事,不留下他,怎么能问个明白?”
    “令长,你可是赴过宴,答应过他们要讨回欠债的!”杨勉音调渐高:“我看这些刁民就是眼看着还不起粮食,故意用这种方式混淆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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