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就尴尬了。
    祝英台提着笔,看着马文才,心中泪流满面。
    她知道昭明太子死得早,却不知道他怎么死的,更不知道死之前有没有失势,去做什么太子门生真的好吗?
    更悲催的,她连这些理由都不能告诉别人。
    但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祝英台顶着祝伯元的怒目和同窗们的羡慕之情,满怀着对自由的向往,疾笔书下了《木兰辞》。
    这首乐府诗曾激励着她在这个昏暗的时代活下去,而她所学之卫体便是传承自女书圣卫夫人,此时写下《木兰辞》,可谓是相得益彰。
    《木兰辞》刚被书写,一旁的陆老便眼神一亮。
    他任秘书监时还任着太子家令,协助太子编纂《文选》,对于诗文极有造诣,这首乐府诗与当世的诗词格律皆不相同,又带着金戈铁马之气,便是以《文选》中目前收录的诗赋算,此诗也足以让人动容。
    更别说这一笔卫体尽得卫夫人之真传,宛然芳树,穆若清风,说不出的从容洒脱,正合士人崇尚的“自然”之风。
    “只是浮山堰溃后,收录北人题材的诗词便有些不合时宜,否则仅凭这篇未出世的《木兰辞》,太子便可将他收归门下。”
    陆老心中可惜,又看了看手中的字,宝贝到竟放不开手。
    “陆使君?”
    旁边的副官轻唤。
    “此字甚妙,此诗更好。”
    陆使君的手指不住的在纸上的空白处描画,为其起承转接的精妙之处喝彩,半晌后回过神来,为此字定下了品级。
    “祝英台,你一笔卫体已经大成,但是……举凡‘入圣’者,皆需‘破体’,二王、钟繇皆是如此,你还未自成一体。”
    祝伯元听到“但是”就松了口气,思忖着她应该听懂了自己的话,下笔留有余力。
    “可你如此年轻,便已在书之一道上登堂入室,也实在是令人惊叹。此字可为‘上之中’品。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大有希望超凡入圣,成就上上之品!”
    九品之中,上品最为难得,一品上上,二品上之中,三品上之下,其余虽好,但大成者都认为皆是“不入流”,陆使君一定下上之中的品级,从祝庄主、祝夫人到女罗等侍女表情皆是不好。
    陆使君还以为祝家人是因为祝英台没有得了上上之品让祝家人失望,对他们的野心有些吃惊,毕竟祝英台这个年纪得了上之中已经足够扬名内外了。
    他挖掘出了这么个宝贝,一心想要回去向傅昭炫耀,又想要向太子举荐,此时归心似箭,待墨迹一干便将此字塞入怀中贴身放好,准备回返。
    祝伯元几番劝留,陆使君都未答应,只是临走前回身打量了马文才几眼,询问道:
    “贺馆主极力推崇与你,说你才德兼备,雅量聪慧。他推荐的祝英台、梁山伯与褚向皆有常人难及之所长,你既然如此受他推崇,可在书法或棋艺上有所长处?”
    马文才没想到陆使君会特意问到他,大概是他觉得能和祝英台这样的人成为好友,本身应该也是个雅人,然而马文才却只能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摇头回答:
    “惭愧,学生并没有祝英台那般的才华。”
    “那棋艺呢?”
    “呃……只能说尚可。”
    “画画?谈玄?音律?诗赋?”
    “……”
    马文才干脆不说话了。
    以才智论,他只是中上之姿,而举凡琴棋书画,老庄玄妙,诗赋格律登峰造极者,多半天生灵慧,或天赋异禀,而这些……
    他通通没有。
    看到马文才难得的窘态,魏坤几人都轻笑了起来。
    “那你究竟是以什么受到贺馆主推崇的?你究竟擅长什么?”
    陆使君倒好奇起来。
    “大约是学生的时务策做的不错,又肯用功吧……”
    马文才总不能不要脸的说自己比较善于心计,只能模棱两可的自谦。
    “哦,通实务。”
    陆使君见他就是个“俗人”,对他彻底失去了好奇心,再也没看一眼,告辞而去。
    马文才撇了撇嘴,似笑非笑。
    “马兄,切莫放在心上。”
    孔笙担心以马文才的高傲,面子上会下不来,好心安慰。
    “陆使君是‘清官’,不用烦劳实务,又在协助太子修纂诗文,来往的不是大儒就是名士,所以……”
    “我明白的。”
    马文才接受了他的好意。
    陆使君所在的世界,曾是他向往的世界。
    也是让他自卑的世界。
    但现在……
    已经不会了。
    ***
    无论祝伯元和祝夫人多么不愿承认,祝英台的字已经到了当世名家的承认,而且很有可能由此进入太子的视线中,已经成了即将肯定的事实。
    此时夫妻二人并肩立于内室之中,为此忧心忡忡。
    “现在这节骨眼上英台扬名,实在是大大的坏事。”祝伯元眉头紧蹙,“等各方接到消息,前来道贺的人肯定不少,你派人告知江枫一声,让他无事不要出来。认识他的人虽少,但现在正在风头上,只要有一个认出他来,对我们家就是大祸。”
    “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英台毕竟是女孩,若是此事一旦露了出去,反倒传为雅谈了。若是有高门来求亲,拒绝倒像是不识抬举,可以我们家如今的情况,是万万不能高嫁的……”
    祝母想的却是其他事情。
    “这可如何是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个!”祝伯元气极反笑,“如今这局面,难道不是你那好女儿惹出来的吗?当初为何要让她去会稽学馆读什么书!”
    “这难道不是老爷你自己同意的吗?江枫的师父就曾说我家英台是短命之兆,马家那边又有那么多巧合,何况那时候‘那位’又生出了娶英台为姬妾联姻之心,我哪里想让英台去做妾室?”
    祝母焦急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现在如何是好?那边知道英台是女人,若英台真因此事去了太子身边,那位会不会以为我们有另投之心?”
    “所以‘英台’不能活了。”
    祝伯元脸上难看。
    “你说什么?”祝母眼神一冷,“祝伯元,我说过,你做什么都可以,不许动英楼和英台的心思!”
    “我苦心谋划多年,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双儿女吗?”祝伯元解释,“我说的是,祝家郎君‘祝英台’不能活了。”
    “你是说……”
    祝夫人一愣。
    “非但祝家的‘小郎’不能活了,祝九娘也必须尽快嫁出去。”
    祝伯元咬牙道:“英台在会稽学馆便太出风头,现在书品又极高,怕是早就引起了那位的好奇。之前我让英楼急匆匆将她带回来,就是怕她去浮山堰被那位误会。”
    “除非我们重新让她去上学,谋什么‘天子门生’,否则入了那位眼里,想让她不去建康都不可能。可无论是天子门生还是太子门生,英台若真得了,她倒是能活,我们却不能活了。”
    祝伯元冷酷道:“她自己惹的祸,自己去解决。让‘祝小郎’死,再将她偷偷地嫁出去,已经是我能为她铺的最好之路了。”
    “可全庄都知道,祝英楼并无兄弟,突然死了一位祝小郎,这可如何解释?”祝夫人愁道:“胡大之事压下去都已经费了我不少心思,还有英台的同窗……”
    “会稽学馆中的士生大多是会稽本地的高门望族,上虞便有好几家都有子弟在会稽学馆就读。既是同窗,哪怕没有什么交情,也会上门来道贺的。”祝夫人恨道:“她那同学马文才和孔笙几人本就难糊弄,要再来几个,总有知道祝家只有一个嫡子的,把消息给露出去。”
    “那就叫英台回会稽学馆去。”
    祝伯元思忖了一会儿,又说:“‘祝小郎’不能死在祝家庄,最好是暴毙,又或者是死于意外,学馆中发生什么意外是最正常不过了,之前不还有嫉妒英台之人放蛇害人吗?”
    他思路渐渐清晰,心中立刻谋划起来。
    祝夫人见丈夫终于不再乱了方寸,也松了口气。
    “夫君既然已经有了主意,我就安心了。”她顿了顿,“你之前说的尽快把英台嫁出去的事,你看……”
    “那马文才家的求亲,是不是可以允了?”
    第179章 再入学馆
    祝英台终于可以回去读书了。
    祝夫人亲自来告诉祝英台这个消息时, 祝英台当场就笑了起来。
    这里是祝家的主场, 祝英台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不但祝英台没有,刚刚才成长起来的马文才也没有, 会稽学馆才是他们的主场。
    祝英台至今都不知道马文才是怎么能让大中正的中正官上门“捞”她的,难道马文才有后门, 知道中正官什么时候去学馆里寻找人才?
    对她来说, 马文才简直太神奇了。
    然而对祝夫人和祝庄主来说,马文才简直像是个扫帚星, 从他带着同窗来开始就没什么好事,先是江枫逼迫着祝家庄收容他,后又是胡大逃亡劫持了祝英台, 再加上这次的中正定级……
    要不是有祝家父母和马家父母正在相谈的那件事,恐怕祝夫人第一个将他先扫地出门了。
    “你父亲叫你把字写的差一点, 差一点, 你倒好, 这般不听话!”祝夫人蹙着眉头教训女儿,“惹出这种事来, 万一事泄, 你有没有想过这名声传出去,你以后的风评?”
    祝夫人陷入了焦虑之中:“现在各个都来道贺,我们是收还是不收?人家是以为‘祝小郎’前途无量才来道贺的,你这祝小郎是假的,我们岂不是成了骗人钱财的骗子?可要是不收, 又是不给别人面子,不识抬举!就这一点,你父亲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收下以后回礼重些呗。”
    祝英台吐了吐舌头。
    “你还敢说!”祝夫人怒道,“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带着我挑选的人,给我回会稽学馆去,你一走,我们才好闭门拒客!只是有一点,等回去后,你不能和那马文才再同住,我让你父亲修书一封给贺革,你这次回去,给我乖乖独门独院的住,也不要再弄出什么书墙、不耻下问的名头来!”
    “能一个人住吗?不是说书馆里为了天子门生来了许多士生,甲舍本来就少,现在根本没办法一人一间……”
    顾烜门第那么高,还是特意从吴郡来的,现在也还是和别人一间。
    “我管他怎么分,如果他不想今年冬天馆中学生挨冻,就想想办法!”
    祝夫人冷道。
    “您是说……”
    祝英台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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