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就想,我这样的士族也是可怜蛋,有什么好同情别的庶人的,不过是自取其辱,所以发誓不要再这么软弱的哭了。我那时候心力憔悴地睡了过去,然后就开始做噩梦……”
    她回忆着。
    “我梦见不是你,也不是梁山伯目睹了这件事,而是巡逻的侍卫抓住了刘有助,无论我如何申明不介意他入室行窃,还是被侍卫提去了官府,之后刘有助手被砍了,命没保住,家里连坐,学馆之中所有的丙生都将我视为敌人。”
    她现在想起那个梦还觉得很可怕,抱着被子往马文才身边挨了挨。
    “我能感觉到梦里的那个就是我自己,因为我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满腔热血去了丙科,随便施恩却被误解,最终兜兜转转一圈,无论我如何试图化解士庶之间的隔阂,却还是把自己一步步推到士庶天别的境地。”
    “那是我最害怕的一种局面,而且我有预感自己承受不住,所以那天晚上才哭着喊着让你不要让刘有助斩手。但梦里的我没遇见梁山伯,也没梦见心软的你,我遇见的只有士族铁律,于是梦里的我只能认命,放弃了继续在丙馆求学,凭借自己在五经中的才华回到了甲科。”
    祝英台叹气。
    “但梦里那个曾经在丙科厮混过的我哪里能得到士族的认同,我在丙科被人避如瘟疫,还有人恨我入骨,在甲科则同为士庶所不齿,几乎无立锥之地,只有梁山伯肯……”
    “只有梁山伯肯同情你,帮你,开解你?你倒是对他印象不错。”
    马文才冷笑。
    如果两个梁山伯都一样,还真有可能是这样。
    “是啊,我连梦里都觉得梁山伯是好人……”
    祝英台知道自己瞒不住马文才,点了点头。
    “总而言之,梦里的我惨极了,我看着自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硬生生被磨砺成了冷傲的性子。为了不灰溜溜回家,梦里的我只能用在各方面的才华无情地碾压学馆里所有的人,无论是在风仪上,还是在才学上,我都做的让人挑不出错……”
    ‘就跟你这样。’
    祝英台看了眼马文才。
    “梦里的我成为了会稽学馆当仁不让的‘第一’,如此一来,虽然讨厌我的人也多,可是人都崇拜强者,也有人认为这样的我才是士族该有的样子,刘有助和庶人冒犯我是自己持身不正,慢慢的,也就没人敢在我面前指指点点。”
    祝英台没说的是,梦里的自己所用的才华,是那个自己最不愿意动用的东西,也是给自己带来无尽痛苦的东西。
    用过人的能力来证明自己,却注定无法用这些能力做到和男人一般改变世道的巅峰,那些不服输却不得不屈从于这个社会规则的倔强,日日夜夜都在撕扯着梦里的祝英台,让她的柔软像是被风霜雪雨一点点侵蚀,渐渐打磨成最坚硬的模样。
    “这也叫噩梦?”
    马文才听完了祝英台的“噩梦”,忍不住嘲笑。
    “变强了,难道不是美梦吗?”
    如果是这样看清一切,能审时度势改变逆境的祝英台,也许才是他该喜爱的士族贵女模样。
    “这叫美梦?看见自己正变成自己最害怕的样子,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噩梦好吗?不会哭,不爱笑,永远都用隔绝一切的态度对待所有人,贵是贵了,却一点人气都没有,我当时是吓醒的!”
    祝英台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后来我去写了书墙,看到了其他士生对我那些字的追崇,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梦里的自己是甲科第一碾压别人,态度还那么差,别人却开始认同我。我就开始想,士族也有好的一面,庶人也有不好的一面,是我之前狭隘了。”
    这种尊重是来自于士族的骄傲,是对于强者的尊敬,是对于曾经付出过的努力的尊敬。
    也因为这个可怕的噩梦,她开始认真考虑变成“再不会哭”的怪物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强是强了,坚毅也是坚毅了,可结果还不是士庶天别,自己不想成为怪物,可最后不也渐渐变成怪物了吗?
    祝英台想到这个,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当我知道刘有助只是不不痛不痒的打了几杖的时候,才真正敢睡过去。因为我不必担心那样的噩梦会再次到来,丙科生们再怎么讨厌我,也不会如梦中一般把我当成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我的好心也没变成杀人的原罪,那时候,我松了好大一口气。”
    “所以,我很谢谢你,马文才,谢谢你那时没有那么残酷。”
    她眼神中泛起动人的光芒。
    “你的高抬贵手,不止救了刘有助,还救了我……”
    马文才原本只是蹙着眉听着,听到祝英台的话,整个人一下子坐了起来,满脸震惊。
    “谢谢你,救了我即将崩溃的人生观。”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里“救命”的“命”值得是命运。
    小剧场:
    马文才:(大惊)我了个擦!早知道这样做女神没有了,我就不救了!
    祝英台:(斜眼)……我不信。
    马文才:(解释)真的,我真不会救!救他不是心软,是因为()*()*()amp;amp;%¥
    众人:(无奈哈欠)哎呀这套听多了就不新鲜了,大家洗吧洗吧睡吧,给他自己玩去……
    第97章 信守诺言
    马文才会震惊的坐起来,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之前自己的梦,那个祝英台干脆地放弃了自己成神机会,于天劫之下救他一命的梦。
    那时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个,他之前一直觉得这些梦都如祝英台所说的,是白天日有所思,夜里就会有所梦,说到底,还是他心思太重。
    就如他和祝英台住的第一天,祝英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那天他就梦见了自己第一次窥见祝英台的时候,梅林里的祝英台第一次不是蔑视地对他投以一眼,而是认真地跟他说了声“对不起”。
    那时他想,祝英台也是会说“对不起”的吗?那么任性到可以随便放弃自己的生命的人,必定是个本性凉薄的人,居然也会对人说对不起。
    再后来,每一次和祝英台相对应的噩梦,必定都有这一世的祝英台为引,几次下来,若说只是“巧合”,那也太奇怪了。
    而他被五雷轰顶之时,听到的明明是:
    “再活一次吧,去救救我,也救救自己。”
    那个冷心冷面的女人,连成了神以后都可以随意放弃自己的金身,甚至可能永生不灭的性命,为的,却只是让自己再活一次。
    就如同他之前不相信祝英台会对自己道歉一般,马文才也不觉得祝英台是这样的圣人,会为了一点愧疚之心就舍弃了自己的金身。
    她要是有怀有这样怜悯心和责任心的人,也就不会在他娶她的那天,一头撞死在梁山伯的墓碑上了。
    所以,那位祝英台,从来为的,都是自己吗?
    为了给自己一个美好的结局,一个不至于彻底崩溃的结局,一个不会必死的结局,所以,作为报酬,顺便也解救下他的人生?
    “还真是……”
    马文才摸着额间的朱砂痣,眼中笑意冰冷。
    “真是无情啊。”
    他马文才,从头到尾,都没有被她当成什么重要的人物吧?
    如果说他马文才只是个被梁祝传说坑惨了的可怜虫,那梁山伯呢?
    梁山伯那时候去了哪里?
    既然祝英台成了神仙,没理由被一起歌颂的梁山伯却不知踪影。
    还是说,其实世人的歌颂都是一片误会,其实祝英台对梁山伯的感情,根本没有到生死不离的地步?
    原来都是所有人的一厢情愿吗?
    一想到这个,马文才似乎觉得心头痛快,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
    “马文才,我刚刚说的话很可笑吗?”
    祝英台以为自己诉了衷肠会让马文才放下心房来个“互诉”,结果一抬眼看到他笑得鬼畜,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还是她老是说他是好人,把他刺激的变态了?
    感觉他的价值观就是“好人等于滥好人”什么的……
    看着满脸好奇,情绪还大好的祝英台,马文才突然觉自己之前纠结那么多的问题都像是个笑话。
    如果他的梦是真的,他重活一回是受了前世祝英台的恩惠,那他不娶祝英台、没让她在会稽学馆里众叛亲离,就等于已经改变了她的命运,也已经还了她的恩情。
    没有了那样可怕的压力,没有被士庶两门以偏颇相待,以祝英台这样的性子,迟早身边会聚集许许多多士庶身份的朋友。
    没有前世的孤寂和压抑,她也没必要贪恋梁山伯带来的那一点点慰藉和温暖。
    相反,现在的祝英台就像是一团火焰,让每个靠近她的人都感受到舒适和她独有的平和,反倒是内心隐藏着许多负担的梁山伯会,让祝英台觉得压抑。
    前世的梁山伯应该经历也差不多,因为偷字间接连累了五馆和老馆主,士族和庶族都不能容忍他,就算渐渐表现出他的聪慧,但他身份太过卑微,才华也不见得就及得上祝英台,要改变自己的境遇,反倒没有身为士门,天然有身份优势的祝英台容易。
    两个同样压抑痛苦的人,在那样的环境里,犹如找到了同类,会抱成一团在对方身上汲取勇气和温暖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更别说这两人前世共处一室,近水楼台先得月,更容易产生其他情愫。
    但这一世,他马文才的到来,打破了两人情愫滋生的土壤,而且,如果他没有刻意对梁山伯说那一番话,也许梁山伯也就把祝英台当成一个如自己这般的点头之交而已,最多不过就是和傅歧一般成为普通好友。
    横竖梁山伯还不知道祝英台的性别,而只要他在一天,梁山伯永远没机会和祝英台同居一室。
    只要梁山伯没有断袖之癖,两人之后会产生什么海誓山盟一头撞死在墓碑上的感情,简直是笑话。
    他已经还了恩情,也将彻底离开梁祝的宿命,只要他隐藏好祝英台的身份,让她安全度过在学馆的生活,之后她是选择成为女富贾,还是就此相夫教子回归后院,已经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
    此祝英台已经不是彼祝英台,从此他要做的,就只有……
    “天高云阔,任我驰骋。”
    想到这里,马文才心中越发畅快。
    彻底解开心结的他笑得像是个孩子,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欢快让祝英台都收到了惊吓,裹着被子看着马文才犹如他被什么外星人附体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文才看着满脸茫然的祝英台,开怀大笑。
    “怎么跟个疯子一样,不会真抽风吧?”
    祝英台被他笑得丈二脑袋摸不着头脑,有些恼羞成怒。
    “再笑我生气了啊!你到底在笑什么嘛!”
    马文才笑得痛快,再想到自己一直以来钻进了牛角尖,作茧自缚让自己又是痛苦又是挣扎,可始作俑者却一直满脸无辜。
    此时他听到祝英台有些郁闷地发问,终于忍不住恶劣一笑,在祝英台羞恼的表情中朗声说:
    “我在笑,刚刚有人说……”
    他捏着嗓子,学着祝英台的声音。
    ‘我看着自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硬生生被磨砺成了冷傲的性子’。”
    “傻姑娘,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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