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祝英台的谋划,不在朝夕。
    之前他从未没想过天子会下令从五馆中选拔特异良才,只是想要来这里“勾引”走祝英台,便离开这里另谋大事。
    可现在既然恰逢其会,这“门生”的名额他势在必得。
    既然总是有人要得的,为什么不能是他马文才?
    想起国子学里拼命追赶却连那些灼然们一个正眼都得不到,马文才对于能成为“天子门生”表现出了极大的野心。
    就算临时起了这个变化,但马文才为了会稽学馆之行早已经谋划许久,其中便包括衣食住行,如今长期住下,倒算不得什么麻烦。
    他早就料到馆中留不了多少下人,所以去年便请工匠在会稽山脚离会稽学馆不远处建了一座别院,将仆人和平日所需的大件物品、马匹等都安置在那处私宅。
    马文才估摸着若他想的不错,其他准备争那“天子门生”资格的仕宦子弟多半没多久也会去山脚下或买、或建一些别院,到那时他就不算扎眼的了。
    就算被人发现也没什么,他在馆主那里已经“背了书”,说明家中原本就是想送他拜入贺氏门下的,既然早有这个计划,在会稽山下建座别院也算是顺理成章。
    初到书院,马文才又是个事无钜细的性子,待他对风雨雷电四个仆役安排好琐事时,屋外已经圆月高悬。
    此时正值七月底,夜晚的山中还是有些寒凉,他在小厮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披上了一件葛袍,散着头发赤着足踏入房中。
    内间已经熄了灯火,马文才的眼神从分割内外的幔帐上一扫而过,身子却转了个弯,去开了自己的书箱,取了《礼记》在窗边书案坐下,就着灯盏的光亮看了起来。
    他做什么事向来都是全力以赴,读书亦然,之前他说自己有心投入贺门之下学习三《礼》,贺革又收了他,他便要做到最好,让人无可指摘。
    这书一读进去,便忘了时间,马文才正读到《礼记》的“大学”篇,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眉头顿时皱起。
    他在家读书时,绝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但是没一会儿,他便立刻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不悦的表情已经来不及收回,就这么映入了走出外间的祝英台眼里。
    祝英台出来也是没有法子。
    这屋子内外之隔不过一道不遮光的幔帐,她原本想要早点睡下,好化解两人不熟却要共处一室的尴尬,可也不知怎么回事怎么闭上眼睛也睡不着,碾转反侧好长时间后,就将自己睡不着的原因归结在外间那大亮的灯光上。
    这学舍本来是“单人高级宿舍”,虽说将读书和就寝的地方分开,却没有太大的私密性,但凡哪个傻子晚上睡觉也不会把外面读书地方的灯亮着给自己找刺眼不是?
    可现在学舍不够只能两人一间,一人在睡觉时另一人灯光骤亮地在看书,准备睡觉的自然受到了干扰。
    祝英台原本也想忍忍,忍到马文才也睡觉就好了,可是眼见着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外面也没任何动静,她还是忍不住披上外袍,点起几上的小灯,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结果她看到了什么?
    这个打了二更了还不休息、害她也没办法睡的罪魁祸首还一副“你打扰到我了”的不爽表情瞪她?!
    新室友第一天就这么不近人情,简直心累。
    她得把他这臭毛病掰过来,让他知道后来的人就得遵守宿舍里的规矩!
    祝英台空着的手拢了拢外袍,努力让自己的气势强悍起来,也皱起眉头,不悦地开口:“文才兄这么晚还不休息?”
    马文才揉了揉额心,放下手中的书,叹了一声。
    “在下本准备等英台兄熟睡后再进去的。”
    却没想到倒是她先出来寻他。
    “这么亮谁能睡着?”
    祝英台因困倦和失眠越发沙哑的嗓音似乎在指控着什么,手指更恼怒地指着案上马文才带来的琉璃灯。
    “就算不是这样,这木地板走起来带响,就算我睡熟了,你一进内间我还是会醒!”
    这时代没床没桌没凳子,贵族家里是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的皮毯或毛毯,一入室内不是换上软底丝鞋就是仅着袜子入内,会稽学馆的甲等学舍再怎么“甲等”那也只是读书的地方,地上只是地板,走起来咚咚响,除非睡得像是死猪,否则谁不会醒?
    见祝英台明显一幅睡眠不足耐心极差的样子,马文才也没和她争执什么,几乎是立刻就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好,熄灭了案上的琉璃灯站起身子。
    “是在下思虑不周,抱歉,下次不会这样了。”
    这才对嘛!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不是说明早还要去拜师吗?贺馆主可轻易不收入室弟子,别精神不济的去拜师。俗话说,早睡早起,方能养生嘛……”
    祝英台太困,微微打了个哈欠,率先转身回内间。
    马文才听到她老气横秋的话,忍不住哑然失笑,不过还是一副乖顺的样子,跟着她身后也往内间而去。
    祝英台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身后却悄然无声,还以为马文才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还在外间磨蹭,黑着脸回过头准备再“提点”他一次。
    “黑灯瞎火的,你不进……嘶!你是鬼在飘吗?走路没有声音?吓死我了!”
    祝英台被自己身后背后灵一样的马文才吓得外袍都差点滑落了,倒吸了几口气才回过神来,满脸惊惧。
    这女人,怎么一惊一乍的!
    对于士族来说,可以长得不够完美,衣冠也可以并不华丽,但礼仪风度却不能丢却,任何时候都不能这样咋咋呼呼,定品评议有时候看的就是平时的容止,你心性轻浮便是再有才华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评价。
    祝英台对他呼喝在前,此时又毫无稳重的举止可言,马文才不禁生起了不耐之心,伸过手将祝英台手中的灯拿了过去:
    “你我都没让小厮在屋内伺候,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也难怪你会吓到,我拿着灯引路吧。”
    也免得你把我当成孤魂野鬼!
    祝英台讷讷地看着马文才将她手中的油灯仔细地拿了过去,灯盏从她手中到了他手中的那刻,祝英台的余光瞥到了马文才赤着的双足,顿时明白了他走路为什么无声。
    ‘在下本准备等英台兄熟睡后再进去的。’
    ‘这木地板走起来带响,就算我睡熟了,你一进内间我还是会醒!’
    刹那间,祝英台为自己对着他无礼呼喝的行为有些赧然。
    他想要等自己睡熟了进去也是怕自己和陌生人同住不自在吧?
    虽然是处女座,但脾气是真好啊……
    ……啊?
    她刚刚还在夸他脾气好涵养佳,这马文才怎么突然就铁青了一张脸?
    自己在屋子里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祝英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回视马文才,只见手持着灯盏的马文才脸色铁青地对着自己看了过来,手指则是指着屋角屏风后的位置轻喝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英台兄就寝,还要找个镇邪的吗?!”
    第9章 覆水难收
    祝英台顺着马文才指着的方向看去,角落阴影里的半夏满是不安但依旧倔强跪在那里的身影顿时显现了出来。
    这内间颇大,作为就寝的地方,除了几个五斗柜就只有一架素屏风,祝英台也没什么心思布置,灯光照不见的地方黑洞洞的。
    因为南方潮湿,内间睡卧的地方是依着最里侧的墙砌出的一方高出地面的地台,这种卧台比寻常人家的矮小狭窄的卧榻更宽敞,甚至还能放置小几在上面读书抄写。
    所以这里的馆主才能说出让“两人一舍”这样的话,原因是这放置卧具的地台已经比很多寒门学子家的主房还大了,哪怕睡三个成年男人也是绰绰有余。
    这种房间的格局纯粹为读书而设,虽然都住了两天了,可祝英台还是习惯不了这种空荡,于是一到天黑就逼着自己睡觉,也不敢四处乱望,生怕自己脑补出哪个黑暗角落里冒出个妖魔鬼怪来。
    “半夏,你这是……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搞半天她之前睡不着,是因为自己看不见角落里跪着一个人吗?
    一想到那副真正“背后灵”一般的场景,祝英台就打了个寒颤。
    “主人,小的得在屋子里伺候啊,万一主人半夜起夜找不到小的怎么办?”
    “我一般半夜不起夜,何况屏风后面还有恭桶。”
    她又不尿频!
    “那小的也得值夜啊,主人还从未跟其他人同居一室过呢,万一……”
    半夏双手攥的死紧,在马文才冷厉的眼神下哆哆嗦嗦欲言又止。
    “万一如何?我还能把英台兄怎么了不成?”
    马文才对祝英台客气,那是因为两人门地相当,又是同窗同舍,对着这仆役之流,世家子弟的傲气立刻显露无疑。
    “你家主人还没下令,你便贸然擅闯主室,这便是祝家的规矩?若是在我家,没下令便有人擅闯主人的屋子,早已经被拖下去了!”
    半夏被训斥得哑口无言,眼泪都要下来了,可还是紧抿着嘴唇死都不动。
    祝英台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怕两人同住又没第三人在,以后毁了她的清誉。
    可她也不想想,自己混在这么多男人之中读书,她又是自己的仆从,哪里算得了作证的什么证人,这么做,只会让所有人以为是“做贼心虚”罢了。
    从女扮男装来这里读书的那一刻起,已经注定只要消息走漏,“祝英台”就没有声誉可言。
    即便如此,但她还是觉得对马文才突如其来的冷厉有些不安,伸手拽了拽他的袖角,摇头道:
    “她也是初次跟我离家,关心则乱罢了,我让她在外面守着便是。”
    “可是主人……”
    半夏还欲再言。
    “如果按你的说法,那我应该让风雨雷电都进来值夜才是。”
    马文才轻飘飘一句话,顿时惊得半夏再不敢多言了。
    一个是和一个男人同屋,一个是和五个男人同屋!
    没办法,这身形略显粗壮的小丫头只能选择离开。
    她一步三回头,满脸担心的离开了内间,但那表情明显是准备一夜不睡,一有不对的声音就冲进来“护主”的样子。
    经历了这好几番波折,内室总算是安宁了下来,马文才放下手中的灯盏,还未钻入地上已经铺好的床榻,又是一怔。
    祝英台也怔住了。
    就在那处睡卧的地台上,两人铺好的寝具之间,被人放上了一碗水。
    大概是她出去找马文才的时候,脑子不太灵光的半夏想不出什么好避嫌的办法,竟出了这么让人哭笑不得的昏招。
    就连祝英台看着那碗水,都单手掩目不忍直视。
    这么古怪的行为放在一般人眼里跟得了癔症也差不多了,可她的丫鬟不但做了,而且做的连她这个惯于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糊弄过去才好。
    ‘简直是荒谬!’
    马文才心中讥笑着,眼神一片阴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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