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念奴娇(6)
    两人几步赶到了府衙后堂,一收步子,行了个礼,慕容绍坐在胡床上,心思全在手里马槊,拿着个砂纸,擦磨得透亮锋锐,浑不觉有人进来似的,一听动静,才抬头笑道:
    “哦,是明月和小晏,两位将军有何指教啊?”
    眼角却睃着斛律光,手底不停,又换了张砂纸,继续擦拭着锋刃。
    斛律光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属下上回轻敌,这一回,但凭大行台调遣。”
    见斛律光一表态,晏九云也跟着急道:“大行台,我也是!我伤好了,让我跟着去吧!”眼见来涡阳,寸功未立,慕容绍都要亲自出马了,暗忖着时机确实到了,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了呀!两人都按捺不住,一个是铁了心要一雪前耻,断不肯窝在谯城守城;一个是养精蓄锐,实在憋坏了身子,恨不能立下杀敌,都把一双虎虎期待的眼睛,定在慕容绍的身上。
    要的就是斛律光服这个软,目的既达,慕容绍倒也给他个痛快,命他领两千精骑随行,至于晏九云么,有心照顾下他的情绪,三令五申后,才让他领河北一千骑,一道前去。
    涡河西北东南走向,慕容绍一部自龙亢渡过河,铁骑顺南岸而下,直杀向柏宫涡阳大营。
    按司马云献计,距涡阳五十里外简单扎营,遣出一小股其旧部,仍作柏宫大军打扮,先行南下,一探军营现况。等到翌日天色向晚,这百余侦骑回报:柏宫无从负担粮草,已将全城百姓驱逐出境,任由饿殍满地,置之不顾。
    慕容绍精神大振,道一个“好”字,第二天一大早,就开拔赶赴涡阳。
    初春的中原,万里无云,蓝湛湛的天空中,挣破云层,一跃而出的日头,已经把个涡水两岸照得茫白一片,远处,绿油油的麦苗长有寸把高,高挺光秃的杨树,连成一线,空气依然冷冽,尚无东风消息。
    魏军一字排开,精骑盛装而列,马槊折射着太阳光芒,由点成面,交织成耀人眼目的一通亮白,而对岸,柏宫大军虽也隔河相对,却是个个面成菜色,衣衫褴褛,两相对照,要饭花子一般,半点气势也无。
    “大行台,你瞧,”斛律光持缰一指,对面的柏宫三军,又是个鸦雀无声,除了军旗在风中猎猎而舞,再无动作,上回吃了大亏的他,这次,难免小心翼翼谨慎了许多,“是不是瘸猴又有奇招了?正琢磨着怎么对付咱们?”
    听得晏九云也忍不住摸着腰刀笑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哈哈,斛律将军害怕了吗?”
    斛律光嗤他一声,暗道你个小毛孩子懂什么,不予理会,只等慕容绍拿主意,慕容绍则一脸莫测,瞧了瞧身后跟来的司马云,呵呵笑道:
    “柏宫军心已乱,咱们再给他添把火!”
    说完,自觉在清冽寒风中策马退了几步,队伍闪出条缝,阵中马蹄声一响,出阵的是新归顺的司马云,他把嗓子一清,就扬高了声调,朝着对岸,滔滔不绝喊起话来:
    “诸位!柏宫深负国恩,犯上作乱,是他一人狼子野心,尔等何其无辜,要被他牵连至此?今朝廷十几万大军陈列涡河,尔等有几分胜算?且父母妻子,俱在北地,尔等真的要跟他兵败逃去吴地?客死他乡?”
    说着有意一顿,望了望对面敌情,仍是岿然不动,悄无声息,司马云便再接再厉:“你们高堂妻儿,都安然无恙!大将军有令,凡归顺者,既往不咎,仍编入军中,有能杀乱臣贼子者,论功行赏!”
    眼见军中骚乱轰然一起,柏宫突然现身,狞笑啐了一口,高踞马背,立即嚷道:
    “晏清源早把你们在河北的家眷杀的一干二净,都什么时候了,这样的鬼话,你们还信?!”
    一语既出,魏军这边的招降前功尽弃,人群又再次骚动不止,这会儿,却是个个眼含恨意,手里的兵器已经松了又紧。
    这边无法,司马云回首一看,忙撤回阵中,就见慕容绍一夹马肚,极有节奏的,持槊而出。但见他把马槊一丢,翻身下马,一把扯下兜鏊,把发辫一解,习习的寒风这么一过,让两岸的军士都瞧的一清二楚:
    慕容大行台披头散发,目眦欲裂,把利剑蹭的一抽,光华冲天,他对着头顶北斗方向大声起誓道:
    “你们的家眷安然无恙,今日归顺朝廷,官勋如旧,我慕容绍如有半点假话,必遭横死!”
    柏宫军中,本就有部将认得慕容绍,一见他这样忽起毒誓,霎时间,面上又是一阵松动,趁此良机,斛律光忽跟着出阵,遥遥一指:
    “愿意归顺的,都去南岸!”
    柏宫军中皆为北地兵卒,没几个乐意渡江的,如今见慕容大行台亲自招降,人心思变,见本部的统领眼风一动,就都跟着云集响应,把个军旗一扔,两翼一下溃散开来,奔走过去,抢渡涡水。
    方才还完整无缺的铁板钉钉一块,顿时成了碎冰一片,唯独剩柏宫本部,是他多年嫡系,未曾南逃。
    见此情状,慕容绍迅速归阵,那边把个战鼓一敲,大纛尽情在风里招摇,精骑闻声而起,一路踩的是地动山摇,犹如猛虎出笼,直扑柏宫中路大军。
    这下把剩余的人也惊得立下作鸟兽散,睁着一双双骇惧的眼睛,没头苍蝇似的,狼狈而蹿。倒是柏宫乖觉,知道大势既去,协同几个心腹,一掉马头,火速朝淮南方向逃命而去。
    只独没能来得及逃命的余众,在魏军铁骑洪流下,被四下驱赶践踏,顿作一滩泥肉。诸骑悍意十足,杀得兴起,索性一弃马槊,单用环首刀,纵横砍去,有意把人统统往涡水里赶,定要报当日之仇。
    但凡有挣扎再上岸者,直接一矛串起,复掷河中,砸在飘起的尸首上,连一朵水花也无从溅起。从无数个喉咙里发出的绝望惨叫,魏军置若罔闻,一时间,涡河断流,赤色满目,冰冷水面上呼出的团团白气,一阵风来,如雾斜散。
    晏九云前襟铠甲上扑了滚烫烫的一泼鲜血,蓄足精气的身子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直到眼前忽跪倒一人,抬眸苦苦哀求,一嘴的北方口音,说的什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晏九云一愣,刹那间,只觉面上一阵热流蜿蜒而下,他那长睫一眨,血水便溶进眼睛里去了。
    “小晏,你发什么呆!”斛律光的声音从哪儿钻出来的,晏九云浑然不觉,这一吼,倒震醒了他,他把焦急的目光朝后一掠,没看见慕容绍,顿时有些失望。
    “明月大哥,咱们真的要赶尽杀绝吗?这可都是……”晏九云话没完,一道剑光落下,原是有人趁他分神偷袭,这一下,终惹得他勃然大怒,狂吼一声,眼睛憋得通红,一刀挥去,眼前人就变作骨肉碎离。
    等到天边挂起一弯新月,魏军开始清扫战场,晏九云低首,看了看被血糊得都已经发钝的刀刃,四顾一看,往死尸上蹭了两把,才跑到涡河边清洗。
    冰冷的空气,混着粘稠的血腥,直令人作呕。晏九云那张雪白的脸皮,上头溅着桃花点点,他把眉头一蹙,随意撩几下,似也不大想碰那血水,嫌它腌臜,起身又回到了阵中。
    不料,迎面就瞧见了个万分熟悉的身影,晏九云目光一滞,几步跑到这人跟前,猛得一拍肩头:
    “魏平!”
    魏平回眸,刹住正和慕容绍之子相谈的话头,一见是晏九云,露齿笑了:“小晏将军,别来无恙啊!”
    得知魏平方才趁乱过了河,重回军中,晏九云心情大好,又因寿春旧事,自觉待魏平有别样感情,可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草草说了几句,一寻慕容绍,大行台早上马点兵,要去追柏宫了。
    慌得晏九云连忙奔到跟前,仰头说道:“大行台,我也想跟着去!”
    慕容绍却不置可否,只安排说:“你们且先回营。”
    说完,不给晏九云再开口的机会,一骑绝尘,也朝东南方向疾驰而去了。
    被余军一耽搁,柏宫跑的又快,一路顺着涡水狂奔,昼夜兼行,一面搜集四下乱逃的散兵、一面赶到硖石。看后头慕容绍还没个踪影,想办法搭了浮桥,一夜急渡淮水。
    数日后,田迁等人也追上相会,一点残兵,竟只剩八百余骑。诸人十分丧气,仔细一算,这一仗,折去四万将士,马匹几千,真是把个家底输得光溜溜什么也没剩。
    诸人不敢进城,绕道而行,只在一小村落借宿个佛堂,把人马一安顿,却也都还是落落寡欢,都在院中各自溜达,满腹心事,再打不起任何精神。唯独王适,不忘把破羽扇一摇,借着月色,对众人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哪一个不是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
    穷途末路,前途莫测,诸将听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回嘴道:“都什么时候了,参军就不要再光嘴上说的溜啦!”
    被莫名抢白,王适倒分毫不见怒色,而是一扫众人,继续鼓舞士气说:“尔等萎靡不振,就能起死回生了?这些年,跟着明公,同甘共苦,如今一遭失利,诸位就一蹶不振吗?不思破釜沉舟,怎对得起自己这些年的戎马生涯?”
    一席话说完,诸将沉默,各自心潮起伏,把个往事拉出来回味一遍,再一抬眼,月亮冷冷清清,心中未免觉得凄凉,终有人问道:
    “参军有何高见呢?依你看,明公该何去何从?”
    王适见诸人心思有回头迹象,一望头顶,忽拍着羽扇,指向天际:“诸位快看!”
    果然,只见三星一线,十分诡异,诸将不懂其间奥妙,王适已经笑着解释:“荧惑守心,帝王有灾,如今邺城幼主早被幽囚,西边贺赖毒杀孝文,独独剩个萧梁老翁,天象必应在其身!明公,”王适忽振奋看向柏宫,“当继续向南,深入梁地,见机举事!”
    虽把人听的都半信半疑,可眼下,除却此法,也再无别的门路。慕容绍死咬不放,正是要拿他们的项上人头送邺城晏清源那里求功求名,西边贺赖诡诈,自伊始,便只要地不要人,如意算盘打得鬼精,更何况还有一个高景玉,如今占着颍川,癞皮狗一样,四面树敌,也只有朝南梁讨一讨生机了!
    照此提议,柏宫索性一路沿淮南肆意抢掠,路经小城,便放胆一搏,屠城抢了粮草器械放火一烧,再往南去。
    他这么一路杀来,淮南各乌堡,既不敢应,又不敢打,都缩在乌堡不出,静观其变。倒是淮南几城萧梁的守军,同建康朝廷也是貌合神离,见柏宫未攻大城,便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
    等慕容绍的精骑一到,两队人马,隔着道沟堑,眼见慕容绍就要杀来,柏宫忽谦虚施礼:
    “老师,何必苦苦相逼!”
    把个随行的这队精骑看的一愣,慕容绍不为所动,只是疾声厉色:
    “柏宫,你自寻死路,怪不得他人!”
    “哦?”柏宫意味深长冲他笑了,“我自寻死路,只是不知道抓了我,老师对晏清源还有什么用?!”
    一剂猛药,下得又狠又准,直接到心坎,慕容绍脑子里闪电般划过一句同样的话来:宫若就擒,公复何用!
    竟如出一辙,惹得他顿时心头一震,踌躇起来。
    “老师有韩信之勇,可别落个韩信下场!养寇自重,老师也保重!”柏宫何其精明,见慕容绍那表情,微妙一变,丢下一句,转身策马就跑。
    “大行台,柏宫他……”身边人不免急道。
    慕容绍沉吟片刻,拈须看着那尘土飞扬的一片,柏宫身影渐远,遂把脑袋一摇:
    “穷寇莫追,他成不了什么气候了!羊鸦仁还在悬觚,那个要紧,走,把他也给赶回南边去!”
    说着一甩马鞭,就折了回来,心腹亲兵已瞧出苗头,若有所思看着慕容绍:
    “大行台,柏宫所言,竟然和当日邺城那封无名氏信上说的一样,真是料事如神啊!”
    慕容绍把当日一幕又粗粗过了一遍,大相国发丧期间,忽有人来送一帖,不过寥寥数语,一手娟秀楷书,送信的只说是个女人相托。他看完后,一笑随手烧了,今日再想,竟觉十分庆幸,却不知寄信者所为何人,慕容绍目中复杂,无暇多想,只是把头一点:
    “兔死狗烹,不无道理!”
    第138章 念奴娇(7)
    柏宫南逃,慕容绍大军压境,南梁羊鸦仁果断弃悬觚城,一路南撤。慕容绍紧跟出兵义阳项城,一连间,南梁趁柏宫之乱所占州城,尽数收回。
    捷报一传邺城,晏清源身在东柏堂,见那罗延脚踩风火轮一般进来,了然一笑,却也只是嘴角微微一抹凉薄。
    “世子爷!”那罗延嘴巴一张,就是个傻乐的表情,“涡阳大捷!柏宫被打的屁滚尿流呀!”说着,欢欢喜喜把军报一递,晏清源抬首,只是含笑接过,看着看着,那抹笑意里就爬上了一层阴霾,把那罗延看得摸不着头脑,暗道信使可完全是个兴高采烈的劲儿啊!
    “柏宫逃了,慕容绍没能生擒他。”
    听他那个语气,倒谈不上失望,也非愤怒,那罗延眼神一滞,于是心思就急剧转了起来:
    “不对啊,世子爷,大行台他那么多精骑,怎么还让人跑了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他没道理不抓着呀,奇怪了,是不是另有隐情?”他没能琢磨出个究竟,两道短眉一皱,险险都拧成了一条线,殷切看向晏清源。
    这样的机会,他的确应该牢牢抓在手中,晏清源蹙眉,沉默半刻,把停在军报上的目光一抬,落到舆图上,遂取过来展开,在上头兜兜转转老半天,才哼笑一声:
    “跑了就跑了,淮南这个地方,蠢蠢欲动,一直都是各占山头,要不然当初陆士衡也不会孤军奋战。”
    时间倒退三十年,梁魏为争淮南打了十几年拉锯战,最终淮南入梁,可淮南是南方前齐的支持者,当地豪族夏侯氏一直被梁帝打压,各州城也都心怀鬼胎,淌着建康的浑水,各自站队,又一心的不满,整个淮南,乱七八糟的人心向背,陆士衡便是两年前寿春之战的牺牲品而已。
    晏清源讥诮笑出一声,把军报推开了。
    那罗延却直摇头:“淮南各城再占山头,可也没一个敢明里反梁的,毕竟当初孝武皇帝带了十几万大军压到淮南,也没能拿老菩萨怎样。”
    晏清源笑道:“以前是没有,可我们的宇宙大将军不是去了吗?他去哪儿,哪儿就得反了天,我倒想看看,他带着几百残兵败将,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世子爷一脸的笃定玩味,那罗延愣愣看着他,迟疑道:“梁军都撤干净了,世子爷,大行台是不是掉头打高景玉去?”
    “不错,”晏清源一起身,“贺赖要用高景玉拖住我,这颗眼中钉,我不得不拔。”说完,却是洒然笑着朝屏风后一转,换了箭袖,走出对那罗延眼风一打:
    “去,把陆归菀叫来。”
    又是陆归菀,那罗延心里翻了个白眼,一想到世子爷看陆归菀的那双眼,恨不能黏在她身上不掉,便觉气短。满脸不痛快地到梅坞把归菀一喊,在廊下候着了。
    归菀心里打鼓,把个篾箩一丢,换了件衣裳出来,看那罗延一脸的阴云密布,倒不好打探口风了。这么胡思乱想一路,见了晏清源的面儿,微微吃惊,他这身打扮,神采奕奕,分明是要去射猎或是外出。
    那套白色丧服,换掉了呀。
    晏清源走过来,什么也不说,笑着把她手拉住,拿个幕篱朝头上一遮,走到府外,叫侍卫随便解了匹马,把归菀朝怀中一揽,两人紧贴,一气就疾驰到了漳河边,只见春云映绿,远连流水,丛丛蒹葭深处间或游出了一只只的黑鸭子,野趣盎然,几多兴味。
    归菀把幕篱一揭,悄悄回首,晏清源已经翻身下马,她不由问道:
    “世子,是不是慕容大行台打了胜仗?我看世子好像开怀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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